第四章花滿池塘得自由(2 / 2)

英雄志 孫曉 5106 字 2021-02-24

兩名姑娘都是身懷武藝,要在小巷中抓回孩童,自如探囊取物,卻也不怕他跑遠,只在背後緩緩跟隨。

地下積雪滑溜,阿秀奔了一陣,來到那小屋門口,但見他兩足立定,咻地滑向房門,雙手向前,頂住了牆壁,可真帥氣十足。瓊芳見他呆在門口,料來這孩子說謊,便道:「玩夠了么可該回家了。」阿秀卻不理她,只清了清嗓子,整理了衣衫,上下拍落泥灰白雪,又將腰帶扎穩,正襟端形,這才伸手輕敲房門,低聲道:「娘,您在里頭么」

雙姝見他如此作態,均是微微一驚,萬沒料到阿秀的母親真在此處。再看阿秀溫柔款款的神色,不覺又看傻了眼。沒想這小男孩兒蠻牛一頭,與娘親說話時卻是這等柔聲細氣。

阿秀說了話,門內便傳來一個柔和嗓音,道:「是阿秀么怎知道娘在這兒」那聲音溫柔端淑,不帶分毫火氣,想來說話之人必極秀雅。聽得腳步聲細碎,嘎地一響,木門已然開啟。

那房舍並無外院,便只一扇薄門相隔,瓊芳拾眼去望,門中嬌怯怯地倚著一名婦人,見她鳳目溫柔,香腮微赤,秀黛娥眉,身穿素凈藕綠棉襖,約莫三十出頭年紀,雖說未施脂粉,但氣韻嫻雅,淡淡的很是恰人。她低頭望向阿秀,含笑道:「真是你。」

阿秀仰頭歡容,抱住那美婦的腿,笑道:「娘!」看這男孩平素調皮頑劣,遇上了娘親,卻是一臉孺慕眷戀,想來對娘很是不同。

那美婦回眸巷口,一見瓊芳與娟兒兩名女郎停立等候,登時懂了,她拉著阿秀,帶著他鞠躬作揖,歉然道:「這孩子一向胡鬧,勞煩你們了。」娟兒笑道:「小調皮就是小調皮,每回都賴娘……」說著走向前去,和那美婦說話,二人言談親切,看來定當相識。

天候寒冷,那美婦把娟兒引入屋里,待見瓊芳佇立巷口,遲遲不動,便向她福了一福,含笑道:「小姐若不嫌棄,還請入屋一坐。」瓊芳身做儒生打扮,但身份給人叫破,自也不好偽裝。

當即欠身襝衽,溫婉笑道:「如此僭越了。」

此處雖是寒宅,但看這婦人天生秀氣,料來屋內必定雅致。果然行入房門,便見窗明幾凈,四壁懸掛書畫,一幅幅江南春景點綴,登讓屋中沐如暖春。瓊芳含笑便道:「夫人妙筆生花,真讓小女子佩服。」

阿秀嘻嘻笑道:「瓊姨假惺惺,開口拍馬屁,我娘最討厭別人虛偽了。」

猛然頭上一個暴栗,阿秀自是哎呀一聲,抱著腦袋喊疼。那美婦掩嘴輕笑,轉問娟兒:「這位小姐好生秀美,卻又做公子打扮,不知如何稱呼」

瓊芳不待娟兒回話,當即自道名姓:「紫雲軒上瓊下芳,拜見夫人清顏。」她向來先開折扇,再道字號,但此舉過於無禮,在這美婦人的面前,竟然自行收斂了。

那婦人含笑便道:「原來是瓊小姐,不曾遠迎,當真失禮了。」她語氣雖然客氣,卻不以少閣主相稱,想來過去不曾聽聞瓊芳。

瓊武川這些年身子不如以往,早將紫雲軒大小事情托給孫女,瓊芳克紹父祖基業,說來名氣響亮,在京城頗有名望,哪知那美婦卻似不識。娟兒知道好友講究身份,正待解說,瓊芳卻拉住了她,搖了搖頭,示意無礙。

那美婦整理杯盤,溫顏道:「兩位先寬坐,喝杯熱茶暖和身子。」娟兒忙道:「別忙了!我們只是順道路過,把阿秀留在這兒,一會兒便走……」那婦人並不答應,早已行入後廚,娟兒見阿秀兀自懶洋洋打哈欠,登時瞪他一眼,森然道:「小懶鬼,怎不去幫忙」阿秀揉著一雙腿,哀哀告饒,想來玩了一整日,卻是累壞了。

瓊芳四下探看布置,只見這屋子擺設簡單,入門處一張木桌,桌上卻還擱著字畫,水墨兀自未干,想來那美婦雅擅丹青,寄情書畫,才到這小房舍里消磨時光。

瓊芳行到畫旁,低頭去瞧,卻見到了一幅魚兒。

水面一泓明月倒映,漁人坐岸垂釣,一尾錦金魚悠游水中,水上稀稀疏疏地散著幾朵荷花,瓊芳細細去看,那月兒映照水上,彩暈隨波顫擴,散做一抹銀黃。紅錦金魚則是悠然自得,臉上好似帶著笑,望來童趣可愛。

瓊芳出身京城世家,自也學習丹青,雖不怎么精到,眼光還是有的。她見圖墨或輕或重、頓挫不一,卻透出一股秀靜。她含笑賞析,鑒讀題辭,低聲道:「小小魚兒過鉤鉤,西江月,俺涼舟,悠悠漫漫,簍了清風,笑碧波無浪,葉伴蛙友,花滿池塘得自由。」那字跡圓潤勁拔,半草半楷,墨色猶新,瓊芳低頭咀嚼文意,心道:「魚兒過鉤不吃,雖在小小池塘里,卻能自在。作畫人自比若愚,此乃隱士之風。」

她怔怔出神,正想問,忽見桌面蟲蝕朽舊,桌腳處卻頗新亮,好似新釘補修,瓊芳心下大奇:「這桌子早該扔了,堂堂官家夫人,何須如此寒酸」尋常官家便算節儉,卻也沒聽說這般作態的,她滿心好奇,便來探問阿秀口風,道:「你娘常來這兒么」

阿秀早已躺在炕上,他大刺刺地卷著毯子,腦袋枕在娟兒的大腿上,哈哈笑道:「常來啊,一個月四五回吧。」娟兒擰了擰他的小鼻子,啐道:「沒大沒小,和大人說話,坐直身子。」那炕正對房門,上鋪暖席,阿秀大大開腿,正對著瓊芳,模樣難看至極,他臉著鼻孔,哈哈笑道:「誰理誰啊,娟姨也是小孩,啦啦,來唱兒歌。」

得意洋洋,便聽後廚傳來一聲咳嗽,道:「阿秀,過來。」那聲音秀氣文雅,於阿秀卻如閃電劈雷,他嘴角發顫,當場兩腿一並,把鼻屎塞回了鼻孔,自作天真乖孩兒模樣,躡手躡腳地去了。

瓊芳心下不解,那美婦官宦人家,若想吟詩作畫,怎不在家里書房為之,卻要來這處市井之地她見那木桌有張抽屜,自也不好貿然開啟,美目流轉間,赫見桌下有些雜物,當下玉足略伸,將桌下物事踢倒,假意啊了一聲,自行彎身蹲地,趁機去看。

地下擱著些一箱箱活字版,舊書典籍一捆捆扎起,整整齊齊放在桌下,卻給自己踢散了。百~萬\小!說背上書名不一,下方卻都印有「書林齋印行」五個小字。瓊芳醒起那美婦的家世,微微頷首:「這是她父親的東西。」她悄悄將書本放回,正挪動間,卻又在桌下看到了一柄劍。

她低垂鳳目,凝神去望,那劍身約莫四尺,通體黝暗,如同一根黑木,劍鞘並無鏤刻花紋,不似古物,再看桌下物事滿布塵埃,那柄劍塞在內里,卻不見一點灰,模樣大為不稱。

瓊芳心中暗暗起疑,那美婦斯文溫柔,絕不可能身懷武功,房內怎會有這殺氣騰騰的東西要說是玩賞假物,卻又不似。她越看越奇,便將長劍拾起。

劍柄入手,玉臂不由自主地垂下,瓊芳心下大驚:「這劍好沉!」實在按耐不住,刷地一聲,便將寶劍抽了出來。

劍刃出鞘,璀璨閃亮,一時流光眩目,仿佛斗室里現出一個大池塘,映得波光點點。手上非但是柄真劍,還是柄鋒銳無匹的寶劍。瓊芳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這兵器是何來歷,居然寶異若此。正看間,卻聽一聲驚叫:「芳姨!放下那柄劍!」

瓊芳不及回應,背後阿秀已從後廚奔出,他直直跑來,朝瓊芳身上一推,大聲道:「放下這劍!我娘不喜歡人家碰它!」阿秀高聲吶喊,瓊芳自是尷尬,正慌間,背後傳來柔聲:「阿秀,不得對客人無禮。」瓊芳轉過神來,那美婦已然煮好了香茶,回入房來。娟兒見瓊芳闖禍,趕忙站起身來,從她手中接過長劍,回入鞘里。

那美婦見娟兒雙手捧劍,眼光四下探看,似不知要收於何處,當即伸手微笑:「來,把劍給我。」娟兒知道瓊芳面子薄,便替她道歉了:「真是對不住,冒犯您了。」

那美婦微微一笑,卻也不見得生氣,只從娟兒手中接過長劍。她捧起長劍,霎時雙手環合,將那劍緊抱懷中。瓊芳看得明白,在那剎那之間,那美婦眼眶竟似濕紅了。

瓊芳暗叫不妙,自知這劍必有重大來歷。她明白自己闖禍了,趕忙吐了吐舌頭,眼望地下,歉然道:「阿秀,你來。」芳姨顧左右而言他,小阿秀立時知覺,他有意移轉眾人注意,當即一個筋斗翻出,喊道:「呀呼!芳姨傳喚小人,可是要打賞錢么」

瓊芳頗為感激,朝他臉頰上香了香,道:「沒錯!正是要打你賞錢。」阿秀故做驚詫,道:「怪怪隆地東,給毒蛇咬了,需要解毒啦。」說著朝娘親跑去,喊道:「娘!香一個解毒!」

眾人給他這么一鬧,無不笑了,眼看那美婦摟著兒子,瓊芳自是松了口氣,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忙朝娟兒望去,眨了眨眼。

二女正待起身,忽聽打門聲響起,又有客人來了。此間並無男子,也不好讓那美婦應門,瓊芳咳了一聲,正要越徂代庖,那阿秀已然跳了出來,粗聲道:「外頭是誰!報上名來!」正得意間,耳朵已被阿娘拎起,正叫疼間,聽得門外一人上氣不接下氣,喘聲道:「請……請問紫……閣主,可……可是在這兒……」

阿秀耳朵發疼,哎呀一聲,道:「在這里……在這里……」瓊芳聽是來尋自己的,趕忙起身,打開了房門,只見門口一名男子滿面驚慌,卻是華山弟子陳得福。瓊芳奇道:「怎么是你」

陳得福氣喘吁吁,道:「我聽伍家小姐說五輔公子和您一塊兒,就跑到五輔家中去找,那楊二爺說小孩子溜了不在家,指引了這個房舍,我實在急,不等他過來帶路,便……便……」

瓊芳聽他語無倫次,不由皺眉道:「便尋到這兒來了這可是別人家里。有甚大事么」陳得福吁了口長氣,喘道:「太醫院出事了……您……您趕緊去看……」

娟兒笑道:「宋通明醉酒了是不是」雙姝相視一笑,蒙漢兩國高手多是粗魯之輩,飲酒吃飯時兀自粗話滿嘴,言語若是不和,不免打了起來。卻聽陳得福道:「不是、不是,和宋少主沒半點關系。是外頭闖入了怪人,一路打殺進去……」

娟兒與瓊芳對望一眼,兩人都感納悶,同聲問道:「怪人」陳得福喘道:「那怪人好生厲害,從大門一路殺進去,沒人擋得住他一招半式,先是打翻了赤川道長,後來宋少主也給他折斷手腕……」

聽到這里,兩名少女已是大驚失色,以宋通明的豪勇蠻力,世上居然有人能折斷這大熊的爪子娟兒不待聽罷,慌張便道:「說不得,趕緊走!」不及向那美婦招呼,便要直奔而出,瓊芳將她一把拉住,沉聲道:「別忙。」她大大的眼瞳轉了轉,對方武功如此高強,自己便算與娟兒急速趕去,那也派不上用常她略略思量,當即問道:「對方一共來了多少人」

陳得福面色慘白,低聲道:「一個人。」

娟兒悚然一驚,怔怔地說不話來。瓊芳卻只點了點頭,低聲道:「殺手到了。敢情那封信是真的。」娟兒醒悟過來,不由大驚道:「你是說……你是說……這人是沖著胡家公子來的」

瓊芳卻不多言,只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交到了陳得福手里,囑咐道:「宋神刀與高天將在我家作客,你拿這玉佩去紫雲軒找傅師叔,他自會安排接應。」火燒眉毛,情勢當真危急,陳得福慌忙接令,全速朝門外奔出,瓊芳忽地醒起一事,趕忙道:「等會兒。」

陳得福慌道:「還……還有啥事」瓊芳囑咐道:「千萬莫嚷嚷,別讓我爺爺知道此事。」

眼看陳得福飛身離去,瓊芳望向娟兒,低聲道:「你姊夫人在京城么」娟兒與姊夫久未見面,卻也不知行蹤,只得蹙眉搖首,卻聽那美婦道:「定遠人在襄陽前線,過年時才會回來。」

瓊芳扼腕不已,娟兒的姊夫威名赫赫,曾以單騎殺退萬軍,力保天子性命,無論戰場殺人,抑或是單打比武,均稱當今第一武勇的神將,只是這位絕頂高手此刻不在京城,再想也是無用,當即道:「事不宜遲,咱們先過去察看,別讓胡侍郎夫婦有甚意外。」

娟兒點了點頭,第一個奔出,瓊芳卻顯得鎮靜,她先向那美婦致謝,又與阿秀道別。那美婦頗見關心,忙道:「究竟怎么回事需要我幫忙什么」瓊芳微笑道:「夫人放心。天下雖大,卻還沒有事情難得倒瓊家。」

這是豪氣干雲的話,確實瓊芳也有這個自信。她低頭望向那美婦懷里的寶劍,心頭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好似拔出那柄劍的時刻,無心的她已然開啟天地玄關……那滔天巨浪即將朝北京撲來,隨時要淹沒她熟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