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千錘百鏈出深山(2 / 2)

英雄志 孫曉 18790 字 2021-02-24

大水不住沖來,繩索逐步撕裂,麻纖瞬間分為十來束,已是將斷未斷。眾人不敢再拉,眼睜睜看著繩索散裂,宋通明取起繩索,急忙再拋,此時哲爾丹已離岸邊三十余丈,水湍風勁,兩邊距離又遠,幾次拋出繩索,卻都毫無准頭。眾人心下明白,繩索一斷,哲爾丹內力便再深厚十倍,也要墜下水瀑,河里的兩人都是個死字。

傅元影心下沉吟,自知水里無法救人,當今之計,唯有半空飛盪過去,或能由瀑布上空拉人。

他喚來那蒙古弟子,低聲囑咐了,又將繩索綁在樹上,那弟子以蒙語喊道:「師父!繩索要斷了,一會兒你順勢向瀑布外跳出,傅先生要從半空接應你。」

哲爾丹聽得半空秋千接人,著實太過驚險,只要自己手短個半寸,抑或傅元影撐不住自己的份量,那是必死無疑。但此際生死交關,也只能聽天由命了。當下大喊道:「灑銀!灑銀!」

瓊芳此時也是性命危急,雖給哲爾丹抱在手里,仍是喝了一肚子水,早已半昏半醒。她聽哲爾丹破口喊叫,便也清醒過來,低頭探下,腳邊是萬丈巨瀑,抬頭上看,水聲隆隆之中,無數白煙水氣籠罩了視線,真如地獄景象。

瓊芳命在旦夕,內心慌了起來,霎時間想到了爺爺。自己若要死了,爺爺便要替她送終,可憐他老人家早年喪子,晚年又要孤苦,卻如何禁得住打擊瓊芳想到害怕處,只是牢牢抓著哲爾丹。

她淚如雨下,櫻口一張,立被水花淹沒,五官全被泡入水里,瓊芳心中哭喊:「穎超、穎超,我今日為你而死,你以後會記得我么」想到蘇穎超年少英俊,日後在門人請托之下,多半要另結新歡,更是拼命掙扎,大聲喊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忽聽耳邊傳來低聲說話,好似在安慰自己莫怕,瓊芳呆呆抬頭去望,看這位漠北宗師雖在激烈掙扎,臉上神情卻不見一絲恐懼。瓊芳大聲哭喊:「救我!你們一定要救我!」正想間,岸上傳來大聲驚呼,瓊芳轉頭去看,那傅元影抓著繩索,已要冒險盪來,倘若一個閃失,他也要為自己送命。

「少閣主!」大聲哭叫中,忽見半空盪來一名男子,卻是傅元影。聽他喊道:「你們跳過來!抓住我的手!」哲爾丹臨危不亂,他左手抱住瓊芳,右手拖拉繩索,一個使勁,身子破水而出,高過瀑布三尺,只是手下一空,卻沒抓到傅元影,霎時兩腳懸吊在瀑布之外,大水淹沒頭臉,兩人凌空承受萬斤水力,痛苦萬分,全靠繩索懸吊。那傅元影給瀑布一沖,也險些也給卷了進去,性命大見危急。

傅元影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此刻慘死了,家里便成孤兒寡婦。哲爾丹更是死得莫名其妙,只是他雖然性命垂危,卻始終不放開自己,瓊芳喃喃發呆,心道:「他們心里也有記掛,卻一個個冒險賭命,他們為何不怕死……為什么是因為爺爺的權勢嗎」她望向這些忠勇的面孔,心下忽地醒覺:「他們不伯死,是因為知道自己為何而活。所以他……他們只要死得其所,便沒有分毫懼它……」

生死只在一瞬間,乃是生平前所未見的情勢,瓊芳卻是悚然一驚,她喃喃自語:「大家都不怕死,大家都知道為何而活……我呢我又是為什么而活是為了爺爺、為了穎超么……我活在這世上,全是為了你們么」

來到了鬼門關之前,才赫然驚醒自己是個空殼,每個人都知為何而活,為何而死,卻只有自己不知道。

活了二十四年,全在為別人活,為紫雲軒活,如今更要為情郎而死,這樣的一生就是她要的么她望著滔天大浪:心里浮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有一天爺爺病死了,情郎病死了,你以後要怎么辦和他們一起死么」

不知道……這輩子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別人,沒了他們,自己便成了空殼子。

練武、讀書,這輩子全都是為了別人,連性子的豪邁任性,也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她拼命掙扎,抵死去想一件自己真心事,與別人無關,與紫雲軒無關,只是自己真心想做的……偏生腦中一片空白,卻是什么也想不起來。

練武是為了爺爺、讀書是為了紫雲軒,和穎超相識、愛戀結合,也都是早就安排好的事兒,難怪……難怪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原來這輩子所有的路,都早被安排好了……

「快!快伸手過來!」傅元影盪回了懸崖,再次狠命撲出,嘩啦一聲滔天大響,水花潑上了臉面,瓊芳也醒了過來,眼前一名急切的男子半空飛來,正是傅師傅。看他好生行險,身子離瀑布太近,水勢已然沖上身子。哲爾丹右手拋開繩索,冒死飛渡瀑布。傅元影急忙去抓,瓊芳身子搖晃,隨著哲爾丹奮力縱出,滿臉水花之間,也隨著飛了出去。

三人半空相遇,在萬丈高空之中連吵粱線,說來已然脫險。岸上眾人大喜欲狂,全數高聲歡呼。瓊芳微微一笑,正要抱緊傅元影,忽然腰中一痛,一股大力扯來,竟將她拖拉回去。哲爾丹大驚道:「繩!」傅元影直到此時,方才醒覺瓊芳腰里還系著繩索,另一端卻在岸上,眼看瓊芳盪回水瀑,他急忙喊道:「宋通明!拉住繩索!」眾人急急去扯,卻反而雪上加霜,那繩索本已欲裂,大水沖刷,岸上拉扯,兩端力量相持,嘶地一聲裂響,繩索己然斷裂。

大瀑之前,瓊芳毫無反抗余地,瞬間便給水浪沖下地獄。

完了,最不能死、最不該死的尊貴姑娘居然死了……傅元影心跳停頓,想到了「自殺謝罪」四個字,便在此時,哲爾丹冒險賭命,他放脫了傅元影,半空旋翻,身子向下墜落,直朝瓊芳腳下抓去。眼看哲爾丹頭下腳上,傅元影一手拉繩,一手死抓著哲爾丹的腳踝,盼能生出奇跡。

兩大高手齊心協力,漠北宗師右手暴長,全力去抓小泵娘的腳踝。

嘿!抓到了!手里抓到了皮靴,卻也扯住了瓊芳。

永遠都穿男人皮靴的美貌姑娘,鞋子的尺寸永遠寬松,水遠都大一寸。

要命的一寸。皮靴滑脫,鞋子的主人失去了憑藉,已然墜下水瀑。

懸崖上眾人一個個坐倒在地,同聲慘叫:「少閣主啊!」

被瀑布大水撞上,那是什么感覺呢

瓊芳向來聰穎過人,但天地巨變之下,此刻卻如螻蟻般卑微,她悶哼一聲,背後先被重重砸了幾十拳,接著萬斤重擔壓上雙肩,悶得連話也說不出來。男兒漢的皮靴己被扯脫,大水沖到,儒生網巾也已松落,猛烈的冰水灌入眼耳鼻,讓她全然不能動彈,連呼救也不成,她就這樣緊閉雙眼,直直墜入地獄般的水瀑深處。

腦中不再想到爺爺,也不再去想情郎,心中最後一個念頭,只剩下自己。

馬上要死了……有沒有遺憾……有沒有想做卻還沒做過的事兒

有了……長大以後,還沒穿過女裝……連自己都沒見過自己有多么漂亮……

「不要死啊!」狂濤大水壓得她氣悶欲死,瓊芳卻也開始拼命掙扎,她兩手亂揮,口中灌滿了冰水,將死之際,陡然間,手上一緊,好似給什么東西拉住了,竟被一股氣力卷入了水瀑之中。

瓊芳滿心驚駭,偏又無法張眼,暴水激刷,身子半空旋轉,便這樣摔入了水簾之中。

身子摔上了濕淄溜的地面,一路飛滑出去,驀地後背劇痛,撞著了石壁,終於停了下來。

瓊芳慌張睜眼,四下一片黑沉,什么也瞧不見,四下轟隆隆地,巨響震耳欲聾,面前仍是那片大水簾,將她與塵世隔得開了。

她身在詭異險地,自是驚懼無比,趕忙從懷中取出火石,接連去打,奈何身子浸濕,全無火花。她把火石扔開,藉著洞中微光,勉強去看所處之地。

那是處狹長洞穴,約莫幾十尺長,寬卻僅五六尺,陰森潮濕,洞里還有著魚腥惡臭。

便在此時,火石被人撿了起來,答、答、答,火石不住碰撞。

瀑布里有神真是水神怪異聲響發出,彷佛好奇的水妖欲待玩火。瓊芳登時牙關顫抖,她喃喃地道:「寧師父是……是你么」

沒有人回答,只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瀑布水聲雖大,卻掩不住那一沉一沉的踏地聲,每一記都踩痛了瓊芳的恐懼。

瓊芳兩手抓著鐵扇,想要使出武功御敵,偏生想不起一招半式。她心中害怕,喃喃地道:「誰……到底是誰在里面」

「窩……窩……鍋……火……」

瓊芳面色驚白,啞聲道:「什么是窩窩鍋火誰你是誰」那怪聲喘息道:「窩……窩……」水瀑魔洞里傳來讓人害伯的悲音,好像妖魔口吃,用那不成人聲的腔調前來招魂。腳步越來越近,瓊芳勉力壓下尖叫,她明白自己一旦大叫出聲,在那長聲銳響之後,便要放聲大哭。

被異象震住的瓊芳,成了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兒。她口中喃喃呼喚,這感覺像是小時候睡在黑房里,心里只是怕鬼,想哭卻哭不出聲,想逃,卻又無路可去……

黑影出現在面前,籠罩了視線,她不住掙扎,終於放聲大哭起來:「爹爹!救我!」

尖叫以後,一定會哭的,果然再也制不住淚水。瓊芳坐倒在地,在水簾洞里放聲大哭:「爹爹!救救芳兒!你來保護芳兒礙」

悲哀襲上心頭,淚珠不住灑落。十歲以前,她也曾經穿著女裝,依偎在爹爹的懷里,做個撒嬌的乖女孩兒。可如今她早已不知什么叫做依靠……爹爹已經死掉了礙

肩膀上放落了一只手,這是令人恐懼的一刻,照理她該要昏厥,可心中彌漫哀慟,居然連恐懼也不知道了。瓊芳恨恨一咬牙,猛然回過頭去,她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管是給妖怪咬死,還是給一刀砍死,她都要看清楚敵人的臉面。

她微啟櫻唇,呆呆凝視面前的景象。在這一刻,她居然沒有尖叫。

面前是一對鳳眼,眼瞳很漂亮、很有神,溫潤如玉,就這樣和自己對望著。

眼眸很溫和,不太像是野獸,不太像會咬人。在這黑暗無助的時刻,眼瞳眨了眨,好似要她別害怕,跟著一雙溫暖的大手摸上了臉頰,安慰著自己。

那感受好溫柔……就像小時候看過的爹爹……

莫名間,瓊芳居然撲了上去,她想把臉埋在眼瞳主人的懷里,那定是個寬廣溫暖的胸膛。她滿面嬌羞,拾眼去看,眼簾里看得明白……

全是毛……那人臉上全是毛……

「轟隆顱轟隆顱」

耳邊傳來了陣陣巨響,也把瓊芳拉回了塵世,洞外是大水瀑,洞內必定是大水妖。

「救命啊!」瓊芳尖聲大叫,須臾之間,她先發出了尖叫,跟著狠命推開怪物,手中折扇虛點,運出了「戳」字訣,腳下運起了九華身法,急速退開。她拼出了所有知道的武功招式,終於逃到洞穴一角,她縮著身子,手腳發抖,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喊道:「救命啊!妖怪啊!妖怪那怪物不太敢靠近,想來也給瓊芳嚇壞了,它嚅嚅嘖嘖,發出怪音,說道:「窩……窩果……絲……師師……」窩果絲師師瓊芳一直哭,這個怪東西舌頭麻痹,不解言辭,咬字之模糊,比哲爾丹還要不如,若非是那水中妖魔,還能是什么東西她大聲尖叫,不顧一切向前飛撲,忽然腳下一空,跌了出去,大水簾沖刷下來,正正澆在臉上,慌張之間,竟爾忘了自己身在險地,居然又墜入了瀑布。

堪堪要死之際,一只手摟住了腰間,將她輕輕緩緩地抱了回來。瓊芳撇眼地下,驚見地下有著死魚骨頭,看這水妖把自己拖回來,定是要吃掉自己。她嚇得魂膽俱裂,大哭道:「別過來…別吃我…我沒幾斤肉的……很難吃……千萬別吃……」

那怪物聽她發出尖銳呼喊,好似有些著慌了,它喉頭發出了異響,牢牢抓住了瓊芳。紫雲軒少閣主又叫又跳,拼死掙扎,那怪物終於抓她不住,一把放開了她。嘶啞地道:「憋…癟…別……」

瓊芳哪管它哼什么妖怪話,連滾帶爬,奮力尖叫,以來宣泄心中的恐懼,過得半晌,終於發不出慘叫,喘息之中,只聽那怪物道:「憋、憋……啪…怕…別…別怕……」

瓊芳咦了一聲,心道:「這好像是人話!」她驚覺對方似在言語,便制住了尖叫。過得半晌,瓊芳抹去了冷汗,顫抖著牙關,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要我別……別怕……是……是不是」

兩人一個驚、一個啞,相互感染之下,均成語焉不詳之輩,那怪人聽她辛苦熬完這段話,登時噓了口長氣,點了點頭,好似如釋重負。又聽它道:「別怕、別怕、別怕。」

連著三個別怕,果然別怕了,她稍感安心,尋思道:「這玩意兒會說別伯,應該不是妖怪。」

她凝目打量眼前怪人,只見它的眼神極為溫和,尋思又想:「這怪物的眼睛像是兔子馬兒,應該吃素。」她拍了拍心口,正要說話,那怪人卻搶先開口,喘道:「伊、泥……你,威尾…為,喝可…」

那怪物步步靠近,伸手揮動,看它口吃難言,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說得詰屈聱牙,之間還夾雜無數喘息,好似欲待吃人。瓊芳又怕了起來,猛地醒起懷中還有火槍,急急去掏,天幸這槍沒給沖走,大喜之下,當場亮了出來,喝道:「往後退!退遠點!不然我打死你!」那怪物居然知道槍子兒厲害,往後略退幾步。瓊芳喝道:「不夠遠!再退!退!」怕眼看那怪物離自己足有數丈,瓊芳稍覺平安,她喘息半晌:心道:「這下可是我占上風了。」

當下定了定神,恢復少閣主的氣魄,厲聲便喝:「說!你是寧不凡嗎」

「窩……窩果撲……撲絲……師……」那怪物喉頭發出異響,雙手搖晃不休,卻不知要干些什么。一聽「窩果撲絲師」,瓊芳氣往上沖,厲聲道:「不准說怪物話,說人話!」怕那怪人呀呀嘎嗚,好似想說什么,偏又說不明白,山洞里怪聲怪調,伴隨轟隆水聲,登讓瓊芳煩躁無比,她掩耳尖叫道:「住口!不許發出聲音!」那怪人給她一喊,登又垂首望地,靜默下來。兩人面面相覷,瓊芳怕得想哭,偏生情勢惡劣無比,委實不能放松心力,她咬牙切齒,道:「你……你不准說話,現下我來問話,你只管點頭搖頭。」

那怪人連連頷首,道:「凹毫……毫……好……好、好、好……行!」怕瓊芳正要喝止,哪知此人嗓子里又冒出個「行」字,咬字居然頗為清楚。此人之怪,委實諱莫如深,己非語無倫次、牙牙學語等情可描。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安靜!」那怪人急忙點頭,不敢再做一聲。

瓊芳怕給他感染口吃,當下特意卷舌,脆聲道:「我來此地,專為一人而來。此人姓寧名不凡,你認得他么」那怪人拼命領首,道:「窩……果…我,扔…人忍、額得塔他……」舉凡言語無味之人,面目必然可憎,聽那怪音從喉頭冒出,瓊芳心中發毛,全身發癢,尖叫道:「不許說話,只准點頭搖頭!」少閣主發威,那怪人急忙點頭,示意明了。瓊芳再次問道:「你是不是寧大俠」

那怪人聽得此言,卻是緩緩地搖了搖頭。瓊芳看在眼里,苦在心底,暗暗忖道:「倒楣了,九死一生,卻還白跑一趟。」她心下叫苦連天,口中又道:「那你又是誰可以說說么」

那怪人好似得了皇恩大赦,它神色焦急,雙手揮舞,口中嘎嘎嗚嗚,似想長篇大論,但一急之下,嘴里更是含渾不清,一時嗚嗚呱呱,雞鳴狗叫,瓊芳大為後悔,不知這些怪話要伊於胡底,瓊芳大怒之間,用力揮手:「不許說話了!」手指用力,居然不慎扣動扳機,喀地一響,槍口沒有火光。慘了,火葯浸水,槍子兒射不出來。瓊芳心下大叫凄慘,深怕那怪物發覺,趕忙胡亂喝話:「滾開!你往後滾開!滾!滾!不然姑娘打死你!」

那怪物給她連番逼喝,只得一路退到了洞壁,已是退無可退。瓊芳也往洞穴另一端行去,她又累又苦,登時頹然坐倒。

此刻耳中沒有蘇穎超的溫柔腔調,也沒有爺爺的耐心叮囑,更沒有傅元影等人的諄諄勸諫,此刻只有水瀑的一片轟隆巨響。眼前是黑暗無光的洞穴,沒有了寧不凡,卻有一只口發異聲的水妖,想起自己處境之慘;心下一酸,瓊芳珠淚潸潸,終於低聲啜泣起來。

「堆腿對……撲不豬。」怪物再次發聲吵嚷,瓊芳擦抹了淚水,怒道:「不許說話!」「

窩果柯可……」那怪物還在吵鬧不休,登時激怒了瓊芳,她霍地起身,喊道:「閉嘴!」

「對……」怪物吞咽口沫,喃喃又道:「不……篆…」這不是妖怪話,瓊芳啊了一聲,又聽對面那人道:「蝦……嚇……」他深深吸了口氣,終於一字一緩,吐出清清楚楚的三個字兒:「嚇了你……」

很低很緩的幾個字兒,這嗓音非但清楚,尚且十分溫和,瀑布大水之中,聽來居然有些悅耳。

瓊芳大為訝異,她張大了眼,慌聲道:「你……你會說話了」那怪人咳了咳,嗓子輕潤許多,聽他放緩了腔調,道:「我許揪……久沒說話。口齒有點……撲不領……靈光……」

瓊芳破涕為笑,心道:「這是人。不是妖怪。」她擦去淚水,又問道:「你是人,對不對」那怪物頷首道:「堆對,我當……然是……」瓊芳聽它口吃得緊,不待說完,忙道:「你既然是人,那為何要住在水洞里」那怪人低嘆一聲,伸手朝上指了指。瓊芳啊了一聲,道:「你本在瀑布上頭」

那怪人頷首示意,低聲道:「洪暴……水毒,漂流……墜瀑,不見歸家路……」

又來了一段妖怪話,沒一個字兒聽得懂,瓊芳欲待尖叫,猛聽到歸家路三字,赫地醒覺過來,已知它並非口吃,而是說話文白相雜。瓊芳心下醒覺:「這怪物會做文章,這話卻是說大水急流,把他沖到這里,所以回不了家。」聽他用詞雖短,卻頗為考究,不知是哪一國的妖怪,忍不住啞然失笑。

瓊芳害怕漸減,好奇便增,想到了小白龍,低聲便道:「外頭的人說這里有個水神,可是你么」那怪人聞言一愣,眨了眨眼,卻是答不上話。瓊芳怕他又忽然發狂,卻也不敢再說了。她四下看了幾眼,低聲又問:「這洞穴有……有別的出口么」

那怪人低嘆一聲,伸手撫摸石壁,搖了搖頭。瓊芳聽這嘆息聲無盡蒼涼,想來這洞穴定無出路,想到此地如同一道天牢,有進無出,自己花樣年華,卻要長伴怪物身側,一顆心也沉了下去。

不知幾年之後,是否也會成為茹毛飲血的妖怪,鎮日里哼哼哈哈,說那「窩果不絲師」的妖怪話

正想著當妖怪的滋味了,忽聽一聲狂叫,赫見怪人沖到自己面前,雙目朝她的身上猛瞪,口中喝喝低響,好似有些激動。瓊芳怕了起來,慌道:「你……你又怎么了」

猛聽那怪人狂吼一聲,直朝瓊芳撲來,竟是勢如飛虎,瓊芳魂飛魄散,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那怪人抓住了瓊芳,驀地伸手一扯,已將她腰間衣帶扯落,看模樣竟要非禮。瓊芳急急掙扎,拼命去推那怪人的臂膀,貝齒正要咬落,卻在此時,那怪人忽地放開瓊芳,跟著跪倒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人家是前倨後恭、先禮後兵,這怪物卻是先咬後哭,不知在弄什么玄虛,瓊芳好容易逃過魔掌,驚魂甫定,趕忙向後退開,左手抓折扇,右手拿火槍,全心全力戒備。只是防備良久,那怪物卻不再撲來,黑暗中只是不住嗚咽哭泣,好似悲喜交加。

瓊芳心下茫然,尋思道:「這又是怎么回事怪物也會發瘋么」

「上天……我……終於要回家了……」

黑暗中怪物仰天跪倒,大聲悲號,兩手卻高舉一樣物事,瓊芳看得明白,那是條繩索,正是從自己腰間解下的。瓊芳滿心疑惑,正自猜測那怪人的用意,忽見那怪人站起身來,行到水簾之前,看他半身前傾,右手探出,已將一條臂膀放入大水。

通天大水墜落,由幾百丈高空一路沖刷而下,巨力撞落,什么東西都會翻倒滾落,哪知那手臂竟如鐵打石造,嘩啦啦水花四濺,它只橫在瀑布之中,一動不動。

瓊芳看得呆了,她曾親受巨瀑威勢,便以哲爾丹的深厚內力,卻也無法抵擋水力沖刷,豈料此人竟能以單臂抗拒天威瓊芳張大櫻口,滿心呆滯,便在此時,那人深深吐納,赫然間雙臂向前揮動,兩道勁風飛過,洞中精光閃耀,瀑布大水竟在剎那間斷絕。

轟隆顱水勢銜接上了,瓊芳的小嘴卻遲遲不能闔上。方才那一刻,瀑布大水好似被怪人的勁風撲斷,親睹異象,她只能張口結舌,任憑尖叫聲從喉頭宣泄而出。

那怪人豎指在唇,示意噤聲,瓊芳卻不理他,只管放聲尖叫,便在此時,水瀑外傳來呼喊,聽得喊聲隱隱約約:「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里礙」

聲響不歇,隱從水瀑間傳來。那怪人站立瀑布之前,單掌擊出,啪地一聲,瀑布水簾給掌風激出一處圓孔,裂孔雖只一瞬,瓊芳眼里卻看得明白,水瀑外是處險峻山崖,崖間十來人散布搜索,見是傅元影、哲爾丹這些同伴,諸人四下提聲喊叫,正在搜尋自己。

瓊芳大喜欲狂,登又大叫起來,只是這回叫聲絕非慘慘哀號,而是雀躍歡呼。她手舞足蹈,如小仙子般兜兜地轉了圈,內心歡喜無比,拼命吶喊:「傅師范!傅師范!我在瀑布里!你們快來救我!」

喊了許久,眾人遲遲不做回應,好似沒聽到自己的呼喚。瓊芳怕他們走遠了,一時叫得聲嘶力竭,奈何人小聲弱,全然無法穿透震耳欲聾的水聲,那怪人揮手示意,請她站到自己懷中。瓊芳最怕此人碰她,玉臂稍受沾指,登即尖叫:「走!去!滾!閃!」連用好些辭匯驅趕,那怪人卻似聽不懂人話,只是毫不理會。它兩手伸來,把美女拉到了懷里,拇指按住了她的耳孔,中食兩指壓上眼眶,瓊芳嚇得魂飛魄散,喊道:「不要挖眼珠!不要!不要!」

那怪人任憑她慌聲尖叫,忽聽他斷喝一聲,頭頂傳來激烈爆響,那聲波直直震出,瓊芳五臟六腑一同倒轉,耳鼓鳴響,頭痛欲裂,天幸那怪物壓住自己的眼眶,否則連眼珠都要給震脫了。

叫聲既猛且沉,又似尖銳無比,好似頭頂傳來雷聲爆炸,無止無盡,瓊芳渾身骨骼四散欲裂,不住發聲尖叫。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全身軟倒,已要口吐白沫。那怪人怕她受了內傷,這才停下了嘯聲。他放開了瓊芳,任憑她坐倒在地。

瓊芳氣喘不休,滿面呆滯,喃喃自語:「傅……傅元影……你再不過來……我跟你沒完……」這怪人發出如此震天巨響,除非眾人溜下山喝茶去了,否則定能察覺。她淚眼汪汪,心中催促不歇,猛然間山崖對面傳來嘯聲應答,同伴們終於聽見了咒罵,趕忙向大小姐請安。

瓊芳破涕為笑,一行人中能發出這等雄渾嘯聲的,想來僅哲爾丹一人。可漠北宗師親來作嘯,在這瀑布巨響的掩蓋下,嘯聲卻甚微弱,功力與那怪人差了偌大一截。瓊芳醒覺過來,她上下打量怪物,尋思道:「這人武功比哲爾丹還高許多,一定是寧不凡,只是不認而已。」

想到帶回了寧不凡,瓊芳心頭怦怦地跳了起來,知道穎超有救了。轉看那怪人,卻也是喜孜孜地模樣,看他手上幾個拉扯,已將繩索卷了起來。那繩索原本一端垂在瓊芳腰間,另一段垂在水里,雖已斷做兩截,繩長仍極可觀。瓊芳滿心好奇,忙道:「你……你要用這繩索做哈」

敝人並未回話,看它手握繩頭,驀地張嘴吸氣,胸腔鼓起,好似要潛下水一般。

瓊芳呆呆看著,這怪人一口氣好生悠長,直似無止無盡,她心生好奇,便也學著怪人模樣,仰天吸了口長氣,只是吸到胸腔疼痛,肺部欲裂那怪人的一口氣仍無止歇。瓊芳雖也見過無數武林好手,卻沒看過這等異狀,一時心下駭然:「好呀!這人一定是水妖,只是裝成寧不凡的模樣而已。」

正胡思亂想中,那怪人已吸足了氣,陡聽唆地一聲,他伸手一揚,那繩頭隨著一口真氣飛出,赫地穿破水瀑,直向懸崖射去。沉重水瀑壓在繩上,卻無法讓繩索彎曲半寸,足見繩上所附真氣何等驚人。

繩索宛若飛龍,隨那怪人的長聲吐氣,一路向前飛出,也不知過了多久,繩子定下,另一端似給人牢牢抓住了,那怪人側耳傾聽,隆隆水聲中,對岸傳出嘯聲應答,他拉了拉繩索,做了回應,便在洞中尋了地方打結緊縛。瓊芳見繩橋已然搭起,不由張口結舌,問道:「你……你要走出去」

那怪人哈哈笑了,跟著又在繩結上疊了一塊巨岩,以免松脫。看他力大無窮,百斤岩石說提就提,舉重若輕,這景象十分懾人,瓊芳卻已視若無睹。連著幾番驚嚇,她對這妖怪已是敬畏有加,便算親睹怪人張翅飛走,怕也見怪不怪。

那怪人站到水簾之前,回首望向瓊芳,天光乍亮,黎明曙光從水簾中照耀進來,瓊芳也在打量眼前的男子,只見他身長約莫八尺,體型雖然高大,卻極為瘦削。再看此人赤著雙腳,胡須蓬生,外貌極為潦草丑陋。

眼看那怪人張開雙臂,眼角含笑,好似要摟抱自己。瓊芳尖叫一聲,越看越覺此人模樣古怪,如何敢邁步向前。那人卻不焦急,仍舊展開臂膀,等候她過來。

瓊芳遲疑半晌:心道:「看這水妖的模樣,十之八九要帶我出去。說不得,我得忍耐則個。」

她心中默念阿彌陀佛,顫抖著腳步,朝那怪人身前靠去。兩人雙手相接那怪人手掌粗糙,生滿了硬繭,瓊芳抬眼去望,眼前這人亂發長須,垂落胸前,可說極盡蓬頭垢面之能事。瓊芳忍不住又怕了起來,尖叫道:「救命啊!」

忽然間那怪人矮下身來,好似向自己笑了笑。瓊芳掩住了臉,恨不得取出火槍,把這腦袋打得稀爛。

「別怕。」

低沉柔和的嗓音,安撫了瓊芳。微弱天光映到面前,瓊芳給嗓音安撫下來,雖然雙手掩面,仍然偷偷睜開了眼,從指縫中瞧了出去。

眼前是一雙眼瞳。那雙瞳子並不大,卻很黑亮。盡管生了一頭亂發,長了一片潦須,但有了這雙鳳眼,眼前這人便能鎮神定魂,讓人不再害怕。瓊芳輕輕拍了拍心口:心道:「這人不算太丑,比華山雙怪稍好一些……

正想間,那怪人已然轉過身去,自行蹲在地下,瓊芳詫異道:「你……你這是做什么」

那怪人拍了拍自己的背,緩緩地道:「上來。」

若要自己爬上怪物的背,不如一頭跳入瀑布摔死。瓊芳臉紅耳赤,搖頭道:「不用你負,我自己能過去。」那怪人哦了一聲,朝偌大水簾指了指,眼神帶著詢問。瓊芳呸了一聲,她素來膽大,當此開頭,更是一步不讓,咬緊牙關,往後退開幾步,嘿呀一聲大叫,奮力朝水瀑跳去。

面前大水赫然止歇,那怪人發動了內力,果然讓自己飛過了水簾。瓊芳松了氣,正要去抓繩索,驀地手中空盪,居然撲過了頭,一時無從借力,便朝瀑下墜去。

正要放聲尖叫,半空里一人如同大烏飛來,須臾間抱住了自己,將她帶上了繩索。瓊芳天旋地轉,給那怪物拋了起來,霎時穩穩坐到他的背上。眼看那怪人用手勾住她的臀腿,瓊芳滿臉通紅,她怕身子與那人貼合,拼命向後去仰,一時帶得怪人左右擺盪,若非他武功奇高,恐怕早己墜下深谷,摔成爛泥也似。那怪人勉力平衡腳步,大喝道:「姑娘!求你別動,我想回家。」

瓊芳眯起雙眼,低頭下望,不由得悚然一驚,只見兩人懸於高空,腳下一片迷茫水氣,那怪人單足踩在繩上,另一腳金雞獨立,端得是驚心動魄。抬眼去看,水氣漂盪,對面懸崖迷蒙難辨,兩邊相隔不知多遠,加上山風強勁,吹得繩索不住搖盪,瓊芳自知危險,只能勉強按耐下來,道:「好,我不動就是了。」

風力越來越大,那怪人深深吸了口氣,囑咐道:「抱住我的頸子,我要撐開手了。」瓊芳雙腿跨在那人腰間,早已面紅過耳,想起要抱住那怪人的頸子,更感遲疑。她倒不是堅守婦道,而是眼前那怪人委實臟亂。看他一頭亂發潦草打結,里頭藏污納垢,說不走住有水蛭怪蟲,光是瞧瞧便要作嘔了,如何能靠近一寸

此刻情勢不容稍有猶疑,耳邊風聲呼嘯,吹得她搖搖欲墜,想起性命垂危,終於恨恨閉上雙眼,一咬牙,將臉面向前一貼,撞上了那人的針發,瓊芳緊閉雙眼,直欲作嘔,心道:「忍一會兒!忍一會兒!」玉臂狠命纏住那怪人的頸子,好似要勒死他才甘心。

那黑發登時剌上臉孔,照理必有大批跳蚤螞蟻爬將出來,只是忍了許久,面頰卻並無剌痛麻酸之感,瓊芳咦了一聲,驚覺那人的頭發十分柔軟,全不似外觀那般針黑糾結。

瓊芳心下大感驚詫,一時把臉貼了過去,黑絲擦面,如觸鵝絨,她怔怔出神,尋思道:「奶娘說過,男人如果發絲軟,耳根必軟,十之八九會聽女人的話。」

此行過來貴州,正是為了找出寧不凡,好來對付黑衣人,瓊芳心下怦怦跳著,尋思道:「要是這人願意聽我的指令,那日後遇上黑衣人,可再也不伯了。」

想到此處,膽戰心驚地伸手出去,一把拉住那人頭發,胡亂扯了扯,果然入手頗為柔軟,一時心下大喜,更是加力拉扯。那怪人悶不吭聲,只當自己死了,一時撐開雙手,凌空虛步,一停一行,盼求穩步行到對岸。

此行千里迢迢,終能拖個絕代高手回去,瓊芳滿心喜樂,回首望向大水瀑,黎明時分,陽光從天邊照下,只見自己正從通天大水里行將出來,水花四濺,玉洗珠簾,背後瀑布只在十尺不到,彷佛白龍傾瀉,正不住打向自己。瓊芳怔怔轉望腳下,只見山谷浮起了一道彩虹,光暈絕美,七彩變幻,好似自己坐在虹橋之上,正要往天堂行去。

此時危機四伏,背後是天下第一大瀑,腳下是萬仞高空,自己又趴在吃人大水妖的背上。這是令人驚駭的一刻,卻也是人生難得的一刻。瓊芳忽然微微一笑,雙手成圈,摟住那怪人的頸間,跟著身子傾倒,緊緊趴在那怪人背上。

除了小時負在爹爹背上,十多年下來,不曾這般趴負於一人身後。便算是至親至愛的情郎,她也不曾如此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可此時此刻,她卻很想這般趴著,她打量著身遭的奇景,嘴角合著笑,好似自己變回了小女孩兒,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愁,再平安不過了。

那怪人步步為營,越走越見心得,腳步也越來越快,此時己能聽得宋通明的大喊大叫,瓊芳醒覺過來,只見自己離崖不遠,已然回到了塵世。

對面同伴大聲喊叫,紛紛預備繩索勾網,想來怕那怪人一個不慎,居然害得自己墜落下去。她臉上微起羞紅:心道:「我今日給人背在身上,這事要傳揚出去,穎超非氣死不可。」兩邊距離尚遠,水氣彌漫,想來同伴瞧得見人影,卻瞧不見自己給人背負。瓊芳趴到那怪人耳邊,低聲道:「放我下來,剩下的一段路,讓我自己過去。」

此處離懸崖還有十余丈,算來足達百尺,那怪人頗見躊躇,低聲道:「你成么」瓊芳板起臉來,沉聲道:「不管成不成,放我下來。」

那怪人聽得口氣嚴峻,便握住她的手,掌力輕輕一帶,已將她橫抱手中,轉到身前,瓊芳心下嘻笑:「這人當真聽話。以後紫雲軒行走天下,無往不利。」那怪人兩手懷抱瓊芳,忽然右手一伸,便朝她的腳上摸去。瓊芳驚怒交加,喝道:「大膽!放開你的臟爪子!」那怪人搖頭道:「赤腳走繩,容易平衡身子。」說著便將她的羅襪扯了下來,露出了晶瑩秀美的足踝玉趾。那羅襪算是貼身衣物,也是全身上下唯一著穿女裝之處。她羞紅了臉,喝道:「別開頭去,不准看。」

那怪人生死一線,哪有心思去看光腳丫子他吐氣沉膝,捧住瓊芳的纖腰,將她緩緩放落,口中吩咐道:「身子中線對著繩索,雙手張開。萬莫望下瞧看。」瓊芳呸了一聲,她的輕身功夫大有門道,年前更受娟兒教誨,頗有九華山的曼妙身法,當下反而著意賣弄,身子半空旋轉,霎時站上了繩索。只是腳下有些不穩,那怪人急忙湊手過來,將她扶住了。

此時已近懸崖,狂風大減,瓊芳雙手平衡,已能站穩腳步,聽她提氣喊道:「傅師范,我回來了!」

聲音一出,懸崖對面滿是叫喊,喝彩聲傳自宋通明、祝康之口,那驚呼聲卻是傅元影、三棍傑所發,各人職責不同,心事自然不一。傅元影大聲道:「小姐你抓好繩索,我過去接你!」

瓊芳喊道:「你們別過來,這繩索吃不得這許重。」

背後那怪人道:「吃得住的,你該讓同伴過來接你。」瓊芳哼地一聲,自管向前邁步,一時連過五尺,她身輕腳小,走這繩索本就大占便宜。又聽背後那怪人諄諄勸告:「慢慢走,別要心急。」瓊芳聽他口氣滿是教訓之意,心中很不樂意,忖道:「這當口若不能將他收服,上岸之後,我也支不動他了。」當下回目身後,將腰間折扇抽了出來,啪地一響,局面已然打開。傲然道:「朋友,你可知道自己是跟誰說話么」

扇面張開,露出了三個字兒,那怪人驚呼出聲:「紫雲軒」瓊芳微微一笑:心道:「太好了,他也知曉紫雲軒,那可少了一番口舌功夫。」她見自己衣衫不整,便略作整理,畢竟自己與陌生男子同處山洞,倘若內外衫有凌亂跡象,那蘇穎超可是吐血而亡了。

眼看頭巾已失,秀發凌亂,瓊芳從懷中取出紫手帕,自行綁了個髻。看她站於高空之上,秀發飛揚,紫巾紫衫,陽光返照映射,望來倍加耀眼。

那怪人痴痴瞧著,忽地全身發抖,驚道:「你……你……」瓊芳微感奇怪,回首望向那怪人,只見他滿面激動,好似目瞪口呆,更似驚艷於自己的美貌。瓊芳生平不以女子自居,除在蘇穎超面前,絕無分毫羞弱美女之態,此刻見了那怪人的眼神:心中忽然暗暗喜悅,她舉起折扇,掩住了櫻口,含笑道:「別愣在那兒了,快快過去對岸吧。」

那怪人眼望瓊芳,眼中帶著迷惑,喃喃地道:「你……你和瓊……瓊武川如何……如何稱呼」瓊芳拋開女子柔色,又成了少閣主,聽她嘿了一聲,沉嗓道:「不許提我爺爺的名諱!」

那怪人如中雷擊,霎時苦笑起來,他垂頭喪氣,喃喃地道:「你是國丈的孫女,叫做瓊芳……對不對」瓊芳奇道:「你認得我」那怪人雙手掩面,淚水滾滾而下,悲聲道:「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此時位於高空之上,須臾間便能平安渡過懸崖,哪知那怪人卻似痛不欲生,身子更是搖晃不休,瓊芳不由驚道:「喂!快別這樣了!你不是要回家么」

那怪人聽得「回家」兩字,立時驚醒過來,他兩手揮舞,嘶啞著嗓子,問道:「告訴我……今……現下是……是哪……什么時候」那怪人好似又犯了口吃,這幾句話說得結結巴巴,竟是詞不達意。瓊芳心道:「這人真是個怪物。好容易出來了,卻又發起傻來。」她見腳下實在太高,當下兩手撐開,平衡了身子,忍耐了脾氣,說道:「今兒是臘月二十四。」

那人喘息道:「不是日子……我是問你……是哪……哪一年……」

此問太過怪異,瓊芳眨了眨眼:「哪一年」她愣了半晌,方才答道:「正統十年。」

那怪人愕然無語,過得半晌,方聽他嘶啞地道:「正……統那…那景……泰……呢」

瓊芳心下納悶,尋思:「景泰」她眼珠子轉了轉,登時想了起來,隨口道:「你是說前朝的皇帝他十年前就退位病斃了,你不知道么」

那怪人聽得此言,忍不住張大了嘴,喃喃地道:「十年了礙」他苦笑幾聲,眼里垂下兩行淚來,一時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抬頭看了看上蒼,陡然掩住了臉,身子搖晃不休。

瓊芳見那怪人全身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墜落懸崖。她驚慌不已,忙道:「你定下神,莫要亂動……」動字方出,那怪人竟已閉上了眼,身子失了平衡,瞬間墜下高空。

瓊芳放聲尖叫,全身涼了半截,萬沒料到此人神功蓋世,居然會失足墜落山谷她趕忙伸手去拉,只是她武功有限,萬仞之上,自保尚嫌不足,哪能出手救人果然還沒抓到衣袖,腳步己然滑動,險些摔下繩去,眼看也要步上那人後塵,忽然一人伸手拉住了她,厲聲道:「少閣主定神!莫要妄動!」

瓊芳驚醒過來,凝眸去看,眼前卻是傅元影。她喘息不止,尖叫道:「傅師范!他掉下去了!他掉下去了!」傅元影不願旁生枝節,一個點穴出手,制住了她,跟著將瓊芳橫抱入懷,快步朝崖岸行回。

十來丈距離須臾便過,瓊芳一站上實地,眾人紛紛圍了上來,問道:「那只猴子是誰啊怎會住在瀑布里」瓊芳大聲尖叫:「別問了!快解開我的穴道!快!快!」傅元影不敢違背,趕忙出手推拿,瓊芳一得自由,立時又跳又叫,喊道:「他掉下去了!我們快去撈他起來!」宋通明愕然道:「撈那只大猴子么他到底是誰啊」

瓊芳自也不知那人是誰,情急之下,立時便要尋路下崖,眾人尋了她一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她平安歸來,如何能讓她犯險傅元影攔了上來,勸道:「少閣主,不管那人是誰,你都得定神回力。一會兒我會去犀牛潭找人。」

瓊芳恨恨推開了他,咬牙道:「不行!現下就去找!」眾人累了一夜,好容易瓊芳脫險歸來,自想歇息,只是看她如此心急,只得一個個跟將上來。

瓊芳滿心煩亂,已然攀下山道,娟兒與她交好,便也急急相隨,雙姝一前一後,娟兒追前來問:「到底那人是誰你在那瀑布後面遇到了什么」瓊芳不理不答,只管急奔而下,來到了潭邊,她張口大呼:「大水妖!你還活著么」

漫天水花飛濺而上,白龍般的水柱灌入犀牛潭,四處全是漩渦暗流,看這水流如此強猛,若要失足墜下,定然永世不見天日。瓊芳又叫了幾聲,忽然坐倒在地,當眾哭了起來。

眾人見瓊芳淚灑當場,無不大為震驚,此女任性刁蠻,膽大妄為,什么時候露出過半分女子柔弱之態傅元影怕她跳入潭里,急忙攔了過去,低聲道:「少閣主,你若再有什么危險,傅某只有以死追隨,請你莫要任性。」

宋通明附耳過去,問向傅元影:「方才那長須男子武功很強,可真是寧大俠本人么」傅元影搖頭道:「那人身材高大,恐過八尺,比我師兄高了一個頭,決計不是他。」

眾人議論不休,各自猜測那人身份,忽聽岸邊傳來孩童喧嘩,眾人轉頭去看,見了一群孩童,看他們一個個濕淋淋地攜竿帶網,卻是前些日子見過的那群少年。想來小白龍便在左近。

這偌大的人間,除了瓊芳一人,便只剩那小白龍關切怪人的生死,瓊芳心下激動,高聲便叫:「小白龍!快來!快來!」眾童日昨與雙怪、祝康等人斗毆,一見這些凶神惡煞便在左近,早是慌忙欲走,瓊芳急急趕將過去,喊道:「小白龍!小白龍!出來說話!」人堆里傳來一聲悶咳,一名少年走將出來,看他神態沉穩,雙眼眯為一線,正是那小白龍!

瓊芳一見他來,趕忙拉住了他,尖叫道:「你師父墜到水里了!你能游水不是快將你師父撈出來!」小白龍半信半疑,皺眉道:「我師父八九年前就墜到瀑布下了,你要我怎么撈他」

瓊芳奮力搖首,大聲道:「他沒有死!他躲在瀑布後頭的水簾洞里!方才我還見到他!」小白龍驚得呆了,一旁孩童紛紛議論:「水簾洞的傳言是真的!」

瓊芳正要再說,撲通一聲響,小白龍拉住了繩索,已然飛身入水,幾名孩童見頭目下水,便也紛紛游入潭里找人。瓊芳驚喜交加,沒想這少年如此重情尚義,說走便走,只是她不善游水,便只能坐在岸邊,滿面焦急等候。

大水奔騰,怒瀑由九天之上倒灌潭水,單是濺起的水花便達百丈之高,足以想見犀牛潭里暗潮洶涌,水勢湍急無比,那小白龍雖然目不能見,卻以魚網在潭下拖曳,想來若有異物,也能打撈出水。只是暗流險急,幾名孩童水性雖精,卻也無法靠近瀑布,幾次給漩渦暗流一卷,更已沉入水中,若非身系繩索,恐怕早已滅頂。瓊芳驚惶不已,急忙轉向哲爾丹,尖叫道:「大師傅,我求求你,快些下去救人!」

瓊芳慌不擇言,以她的尊貴身份,豈能輕易說出「求」逗個字哲爾丹眼望傅元影,見他微微頷首,當下脫去上衣,露出精壯無比的上身,他見水勢洶涌,不敢怠慢,便取起繩索綁縛腰間,一步步朝潭水行去。

忽於此刻,眾人眼前一花,好似潭水變得清澈些了,哲爾丹也是面露詫異,便又退回岸上。眾人瞠目不語,卻聽瓊芳跳了起來,喜道:「他還活著,我就知道,他一定還活著。」

話聲未畢,潭水又是一陣擺盪,眾人眼里看得明白,水中漩渦好似受了什么大力,赫然緩下,雖只剎那之間,但水流方位一變,卻讓潭水色澤有些變化。祝康望向宋通明,喃喃地道:「你看到了嗎這是怎么回事」宋通明干笑道:「你問我我可去問誰難道上廟里抽簽么」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全沒個理會,水面嘩啦一聲,小白龍飄了起來,他濕淋淋地帶著幾名孩童上岸,神色甚是凝重。瓊芳慌道:「找到人了么」

小白龍低聲道:「我不知道。可是水底下有股激流。把整潭水翻攪了。」眾孩童想起水神傳說,無不怕了起來,一個個跪倒在地,頂禮膜拜。

匆聽娟兒驚叫道:「有東西飄起來了!」眾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見潭水深處當真飄出些東西,先是一艘小船緩緩浮起,船身早已腐朽,之後又有不少浮木飄將起來,一件件古舊腐爛,望來極為怕人。小白龍聽了屬下報來消息,更顯得神情凝重,只側耳傾聽潭水,好似要查出什么異狀。

陡然間,一具物事飄了起來,看那東西臉面朝下,卻又長了四肢,好似是具浮屍。瓊芳驚恐害怕,正要下水拖拉,傅元影急忙攔住,低聲道:「別忙著過去。」瓊芳心急如焚,只得眼睜睜看那東西飄到岸邊。宋通明、祝康等人站得近,三兩下把那物事撈了上來,各自聚攏圍觀,瓊芳亟欲過去,卻被三棍傑擋開了。瓊芳急道:「你們這是干什么退開!」一旁宋通明咧嘴干笑,道:「這東西很難看的,他們是為你好……」瓊芳哪有心思聽他喋喋不休,趕忙推開眾人,靠近去看,赫然之間,把那人的臉面看入眼里,竟是一聲尖叫,險些暈了過去。

地下哪里是個活人,卻是一具陳年屍首,臉肉早已腐爛見骨,衣衫更見朽蝕。肥秤怪嘖嘖稱奇,道:「這死人好壯大,你瞧這條腿骨多長……」哲爾丹心下一凜,便也過來察看,他凝目察看那巨大屍體,又掀起那人的衣衫察看,過得半晌,忍不住啊了一聲,那弟子走了過來,師徒兩人低聲交談幾句,吐了兩個字出來,各人側耳細聽,卻是「薩魔。」

眼看眾人滿面驚奇,那蒙古弟子解釋道:「這薩魔是蒙古第一惡徒,十年前天下爆發大難,這人就此行蹤不明。我師父雖想將他正法,卻都找不著人……唉,踏破鐵鞋無覓處,卻在此地見到他的白骨。」薩魔乃是惡貫滿盈的暴徒,眾人多曾耳聞事跡,看這屍體腐爛見骨,壓於萬斤大水之下,想來報應不爽,此人死前必受重大折磨。

算盤怪自也聽說此人殘暴,登時嘻嘻笑道:「原來你師父和這賊子有仇啊,那好,咱們現下來鞭屍吧。你打個三下,我抽個五記,您說如何……」話聲末畢,瘦削的身軀向空飄起,竟給單手提開了。

在瓊芳的驚叫之中,只見一名男子渾身是水,正自行將上岸。看他披頭散發,長須及胸,一頭毛發水濕沾黏,全數覆在臉上,竟連五官也看不清了。眾人嚇了一跳,都喊道:「水鬼!」

幾十名兒童抬頭去看,各露崇敬畏懼之色。看這怪物衣衫襤褸,袒胸赤腳,這模樣不像水神,反倒像個水鬼,人群中聽得一聲歡呼,卻是瓊芳,那小白龍多年不見師父,卻也不敢貿然相認,一時吶喊道:「師父!是你么我是小白龍啊!」

那怪人從人群中一拐一拐地上前,好似摔傷了身子。眾人害怕之余,各自朝後退開。那怪人一路行到那屍首腳邊,驀地雙膝跪倒,拜了下去。看他肩膀顫抖不休,竟在低聲哭泣。

旁觀眾人滿面驚奇,不知他與薩魔有何淵源,良久良久,只見那怪人緩緩趴下,與那具屍體並肩倒卧,再也不動了。

宋通明心下疑惑,忙喚道:「這位仁兄,你還成么」叫了幾聲,不見理會。此人模樣著實太怪,卻也無人敢上前碰他碰。肥秤怪驚道:「他媽的!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拿起石子便扔,那怪人背上中了一記,仍無知覺。算盤怪叫罵道:「管他活人死鬼,入土為安,咱們把他一起埋了吧。」瓊芳大怒欲狂,還未說話,幾十名孩童拿了石子便砸,扔得雙怪左閃右躲。

小白龍目不能見,聽得眾人的怒罵聲,只奔到瓊芳身邊,慌喊道:「怎么了我師父怎么了」他伸手去推那怪人,卻也不見動靜。小白龍趴在怪人身上,哽咽道:「師父!師父!小白龍長大了,你起來和我說話啊!徒兒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

少年哭喊推搖,那怪人卻真似死了一般,瓊芳也是沒理會處。傅元影上前察看把脈,說道:「這人脈象不穩,體力微弱,咱們把他帶回去,請大夫診治再說。」

眾人交頭貼耳,一來猜不出薩魔的死因,二來也不知那怪人的身份來歷,都是議論紛紛。哲爾丹雖與薩魔有仇,卻也不願此人曝屍荒野,便請那隨行捕快安排,將之擇穴安葬。

瓊芳此刻已定神下來,她吩咐三棍傑將那怪人抱起,送回車上。那小白龍自是不依,登時攔了過來,大聲道:「你們干什么想把我師父帶到哪兒」瓊芳回思那怪人的言語,柔聲便道:「孩子,你師父病情不輕,我們得帶他找大夫瞧瞧。」小白龍垂淚道:「小白龍也有錢。我會供養師父,讓他吃好喝好。」

瓊芳撫摸那孩子的面頰,溫言道:「孩子,你要相信我。等你師父大好了,我一定會讓他回來這兒,與你相認,好么」

小白龍拉住瓊芳的衣角,只是不住啜泣,瓊芳低嘆一聲,伸手抱了抱他,視作安慰。

撇眼看去,那怪人卧倒車中,背對眾人,看他無言無語,不起不動,卻不知此人究竟是死是活……是夢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