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修羅天之罰(2 / 2)

英雄志 孫曉 11687 字 2021-02-24

文楊武秦,實在太像了……苦笑之中,羅摩什卻也不敢多想了,他察看大掌櫃留下的足跡,緩緩追蹤而去。約莫又過三里,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座寺廟,三面環山,一面傍湖,卻是紅螺寺。

紅螺寺又稱護國寺。只因方今皇帝信仰佛法,即位後便下旨重修佛寺,潭柘、戒台、卧佛、碧雲等五大古剎,均蒙聖澤,諸多廟宇中更以這座「紅螺寺」最為要緊。此寺於正統年間改名,定為「護國資福禪寺」,住持由皇帝欽定,官封六品,領袖天下十方普賢,號稱京北第一寶剎。

想起「護國寺」之名,羅摩什心中一醒,已知護國天女必與此地有些關連。他心中存疑,趕忙上山入寺。此時雪勢漸大,來到殿前廣場,四下更起了大霧,羅摩什循著大掌櫃的足跡而去,又走數百尺,忽然眼前一亮,驚見陰霾雪花之中,山頂亮起一片紅光,眼前卻是兩座寶塔,望來古意盎然。羅摩什心下一凜,自言自語道:「紅螺天女。」

原來如此,大掌櫃口中的護國天女真有其人,原來他指的是紅螺女。

相傳玉皇大帝生下兩位公主,只因喜歡這座紅螺山,便化作了兩只美麗的大水螺,棲在寺中的珍珠池里,夜間紅光璘璘,堪為異象。之後天女回歸天界,後世為了感念這兩位天女娘娘,便搭蓋了這兩座寶塔,盼她們有朝一日重回凡間,再為眾生庇護。這就是紅螺寺香火鼎盛的由來。

一路走到紅螺塔下。忽見塔門外擱了一輛推車,塔門卻只虛掩著,再看車上大小點心少了一半,毫無疑問,大掌櫃進塔去了。羅摩什暗暗想道:「好你個大掌櫃,金屋藏嬌,原來是藏在廟里。明擺是情婦,居然還拐我什么護國天女」

鎮國鐵衛公務繁忙,今日這個下午卻是亂七八糟,大掌櫃連火速公文都不看了,盡在這兒裝瘋賣傻,一會兒天女,一會兒情婦,當真亂得人頭皮發麻。反正羅摩什早已交上了帳本,樂得陪上司清閑瞎混,至於大掌櫃在塔里干什么,生了兒子還是女兒,他可懶得管。

昨晚算了一夜帳,至今未曾歇息。羅摩什盤膝坐下,背倚寶塔,稍稍一閉目,睡意便濃。正要打呼間,忽聽背後傳來一陣笑聲:「羅摩什,好久不見了。」羅摩什大吃一驚,急急睜眼回頭,驚見門內朦朦朧朧,好似有人倚在門里,正自撇眼笑望自己。羅摩什揉了揉眼,凝神去望,只見那人五十不到年紀,臉上掛著笑,唇上蓄著須,卻不是……卻不是……

「江大人啊!」羅摩什驚喜交迸:「你還活著啊!你還活著啊!」他直直沖將過去,對著舊日上司指指點點,有些手舞足蹈了。江太師哈哈一笑,斜目撇了羅摩什的光頭,道:「瞧國師這熊樣,怎地換了大老板,卻似越混越回去了啊」

「是啊,是啊!」羅摩什擦去淚水,拼命頷首:「江大人,您怎會在這兒」

江蠻子哈哈笑道:「傻子,這紅螺塔是我家啊。」羅摩什想起了秘密情婦四字,慌忙便道:「啊呀!原來您……原來您就是護國天女您有身孕了么」

「孕你奶奶個大頭鬼!虧你說得出來!」江大人先是呸了一聲,跟著忍俊不禁,終於哈哈大笑起來。想起江大人嫖妓宿娼的往事,羅摩什自知錯怪了人,忙道:「那……那這塔里住得是誰」江大人笑道:「自己去查吧,我現下無官一身輕,可不是你的大老板了。」

大老板姓楊,不再姓江,羅摩什只得連連陪笑,躬身道:「大人說得是,那您老人家怎么會來這兒,莫非……莫非……」連著幾個莫非,卻也猜不出道理,江蠻子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道:「告訴你吧,咱今日是下凡吃供品的。」羅摩什納悶道:「吃供品什么意思」江蠻子嘻嘻一笑,道:「自己想吧,我可沒空陪你了。」說著說,好似怕供品給人吃完了,便急急望塔中移步而去,轉瞬間消失不見。

羅摩什呆了半晌,趕忙追入塔中,慌道:「大人留步啊,我還有話跟你說啊,你不想知道大清公子的下落么別走啊!別走啊!」他越叫越凄慘,終於哭著喊出自己的心願:「大人!不要扔下我啊!帶我走!帶我走!我不要再記帳了啊!」

咚地一聲,腦袋撞到了東西,羅摩什愕然睜眼,驚見自己躺在紅螺塔中,地下冰寒徹骨,四周幽暗寧靜,回首望去,午後寒光正從塔窗照入地來,外頭那輛推車兀自停放門口,一切便如睡前一個模樣,大掌櫃還沒出來。

羅摩什做了個怪夢,忍不住怔怔喟然,他摸著自己的疼腦袋,不知適才撞著了什么硬東西。他咕噥一聲,定睛去望,霎時眼里瞧到了圓圓的東西,不知不覺間上見是熱淚盈眶。

江大人……

羅摩什輕輕苦笑,眼中垂下淚來。那十八省總按察、威風凜凜的太子太師,就這樣裝在圓圓的骨灰壇里,仿佛還眨著眼,作弄他那庸庸碌碌的老部屬。

塔牆四遭放了一壇又一壇骨灰,認得的、不認得的,全都在凝視自己……羅摩什雙手輕撫上司的遺骨,一時涕淚橫流,竟是久久不能自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頭,羅摩什醒了過來,抬眼去看,面前一名男子凝視著自己,看他容貌英挺,卓卓不群,卻是頂頭上司來了。羅摩什趕忙擦抹了淚水,低垂顏面,道:「大掌櫃。」大掌櫃側目來看,只見羅摩什雙手環抱,捧著江太師的遺骨痛哭,他也沒多說什么,只仰起頸子,朗聲道:「如玉,我這便走了。年初一倩兮會帶著孩子過來,到時我便不來了。」話聲甫畢,聽得一名女子柔聲答應:「多謝楊大人,您慢走吧。」

羅摩什吃了一驚,趕忙抬頭去望,只見塔內階梯站了一名女子,看她年莫四十來歲,早非豆蔻年華的少女,卻不知是那「秘密情婦」還是那傳聞中的「護國天女」正想出口來問,大掌櫃伸手一拉,已將羅摩什帶到了塔外,似不願他出言驚擾這名女子。

來時急如風火,歸時卻信步緩回,眼看大掌櫃推起了小車,離山而下,羅摩什也不再裝扮小丑,只一路默默無言,大掌櫃見他滿腹心事,微笑便道:「國師,不想問塔里住著什么人嗎」羅摩什聽了這話,卻只微微苦笑,搖頭道:「大掌櫃,我已經老了。」

老了,老到不想知道了……這不是他的時代,鼓掌輪不到他,奉迎也不必他,他的光榮已經結束。大掌櫃望著羅摩什,反手拍了拍他的光頭,那手掌溫溫熱熱的,好似帶著一抹安慰。

兩人推著攤車,一路回到了京城,時在年關下午,路上白雪藹藹,往來行人俱有笑容,卻是一幅年節歡景。兩人走過半里,來到了一處陋巷,見是京城里的老街銅鑼胡同。大掌櫃停車下來,自從懷中取出人皮面具戴上,轉眼間便成了個面色臘黃的中年男子。

今日一路走來,大掌櫃舉止始終怪異,看他又有新招,羅摩什也只能呆呆望著,不知該說什么。他想到了老婆孩子,低聲便道:「大掌櫃,下官家人還在等我回家過年,我可以走了么」大掌櫃微笑道:「還不行,咱們還沒迎到天女。」羅摩什驚道:「這……又是天女,她不是住在塔里了么」

大掌櫃笑道:「你倒忘得快,紅螺天女共有幾位」眼前現出了兩座寶塔,羅摩什苦笑便道:「兩……兩只……」大掌櫃似沒聽出他的嘲諷之意,只自顧自地笑了:「正是兩位,帝釋天給了咱們兩位天女,一位可以替咱們祈福保命,已然住在塔中。另一位可以降魔驅鬼,卻還在凡間走動,咱們便是來迎接她的。」

「護國天女」有兩位,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養了兩個情婦以大掌櫃的風流倜儻,便要養十個情婦也無不可,只是美女鶯啼燕叱,卻哪有什么法力降魔驅妖羅摩什也無力多想了,只站衛兵似的垂立一旁,滿面都是愁容。

大掌櫃也不多談朝廷事,他掀開了長袍,自坐街邊,眼看羅摩什始終站著,便拍了拍身邊空位,道:「過來坐下,陪我聊聊。」大掌櫃扮成了中年販子,神色似也慈和起來。

羅摩什張大了嘴,不知這人是否吃錯了葯,他遲疑半晌,終於大起膽子,坐在大掌櫃身邊,神色有些不安。

大掌櫃笑了笑,淡淡問道:「你很懷念江太師,對么」

羅摩什咦了一聲,竟是遲疑難言,過得半晌,終於鼓起了勇氣,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大掌櫃拍了拍羅摩什的後背,微笑道:「不只你懷念他,連我也想見見他,向他請教些道理。」

江太師早已亡故,便算還活著,說來也不過是大掌櫃的手下敗將,還能指點人家什么羅摩什呆呆望著大掌櫃的假面,陪笑道:「大人……您……您在說笑么」大掌櫃嘆了口氣!道:「也許吧,總之治國如烹小鮮,要能像他一樣恰到好處,不溫不火,不是那么容易。」

耳聽大掌櫃語帶推崇,羅摩什自是愣了,忽在此時,聽得一人道:「店家,這些糕餅怎么賣」羅摩什醒覺過來,趕忙回頭去望,赫見一名美婦站在推車之前,手上持著銀兩,看她東挑西撿,似要買些馬蹄糕。大掌櫃居然也站起身來,自行來到推車之旁,學著販子的模樣陪話。

那美婦嗓音柔曼,聽她道:「這些餅兒鮮么」羅摩什干笑幾聲,便要上前來答,卻聽大掌櫃渾起嗓子,搶先答道:「上午才發好,放夫人一萬個心,絕不會吃壞肚子。」

吃壞肚子耳聽大掌櫃有模有樣,居然做起生意來了,羅摩什自是眨了眨眼,嘴角發出了苦笑。那美婦點了點頭,回首便道:「阿秀來吧,想吃什么,自己過來挑啊。」一名男童快步而來,看他膚色黝黑,目光炯炯,額上還系了條玉帶,望來精力彌漫。羅摩什呆呆看著男童,忖道:「阿秀,這名字好熟……」忽然心下醒悟:「神秀小少爺」他大吃一驚,轉目再朝那美婦的背影望去,更已認出這女子的身分。

「兩代朝議書林齋、專論天下不平事」,這位美婦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顧兵部的千金小姐倩兮,她是書林齋的女主人,也是大掌櫃的元配嬌妻。羅摩什雖是大掌櫃的下屬,卻因長年躲在府庫算帳,少與大掌櫃的眷屬往來見面,是以乍然一見,居然認不出人。羅摩什正自訝異,又聽大掌櫃道:「這位小少爺,甜糕每盒二十錢,買二送一,想什么盡管拿。」

當真荒唐,明日便是除夕,楊家男主人不回家做老爺,不去客棧當大掌櫃,卻來陋巷里喬裝易容,買二送一莫非他籌不出銀兩發壓歲錢了,還是國是繁忙,終於把他逼瘋了

正猜想間,那孩兒挨到美婦腳邊,手指豌豆黃,笑道:「小老頭!給來兩塊這種的。」話聲未畢,那美婦捏住了兒子的面頰,責備道:「不許說粗話。」那阿秀卻也不怕疼,嘻嘻笑道:「小老頭也算粗話啊,娘還真是孤陋寡聞……」大掌櫃給稱為老頭,卻也不以為忤,只拿起了紙板,折做紙盒,跟著將豌豆黃一塊塊放入盒中。那阿秀喊道:「等等!

撿大塊點,別蒙我娘銀子!「那美婦聽兒子說話無禮,便往他凝視而去,眼中帶著不悅。

那男孩倒也乖覺,一見娘親真的生氣了,連忙換了臉色,陪笑道:「大叔你好啊,天氣冷呢,恭喜發財啊。」

羅摩什呆呆看著一家三口的舉止,卻猜不出大掌櫃的用意。想起「護國天女」四字,更是滿心疑竇,不知顧大小姐是否就是天女可她毫無武功,卻有什么法力降魔驅邪敉平怒蒼

想著想,那美婦已從懷中取出銀錢,交到兒子手中,囑咐道:「娘先進屋子里了,一會兒你撿好甜糕,記得把東西提進來。」那阿秀見手中足足有一兩銀子,心下大喜,更是東挑西撿,什么都買上一盒,羅摩什撇眼過去,只見顧大小姐緩緩走入巷中,她來到一棟舊屋子前,便自開門入內,跟著拿了掃帚出來,自在門口掃起地來。

那大掌櫃一路注視妻子的身影,眼光不曾稍離,想來都在留意她的動靜。羅摩什心道:「這家人當真怪得可以,年關將至,老公賣餅,老婆卻來陋巷灑掃庭廚,真是莫名其妙。」正想間,忽聽阿秀喊道:「光頭老兒,你再敢偷看我娘!小心老子揍死你!」

羅摩什心下一驚,趕忙望向楊家第三人,陪笑道:「哪兒的話,哪兒的話,小少爺誤會了。」

那阿秀天生頑皮,一見阿娘離去,便擺出前架子。他指著大掌櫃,冷笑道:「老賊,我以一刖沒見過你,你是不是偷兒!」大掌櫃目望阿秀,笑道:「小弟弟好凶啊,你娘常來這兒么」

阿秀戟指喝罵:「你問這做啥想打什么壞主意么」大掌櫃道:「你放心,我不是壞人,只是覺得令堂像個官太太,不似附近鄰人,方才多問兩句。」

這街坊位於京城舊街,俗稱銅鑼胡同,乃是北京有名的陋巷,那美婦卻是身段優雅,自不是當地之人。阿秀哼道:「我娘不似這附近的人,你可更不像了。瞧你的瞼皮硬綳綳的,皮笑肉不笑,活似僵屍。該不會是兔兒山墳堆里蹦出來的吧」大掌櫃聽得此言,立時發出笑聲,那臉皮卻不曾牽動,望未果真皮笑肉不笑,真有幾分像那活僵屍。羅摩什看在眼里,嘆在心里,忖道:「咱們客棧的人皮面具制作不精,尚待改良。」

大掌櫃手上包著點心,目光仍在瞅望那美婦的身影,見她掃好了地,便又開門進屋,跟著點起油燈,看那暖暖身影透上窗格兒,八成又在打掃屋內。阿秀見大掌櫃目不轉睛,兀在窺視母親,霎時橫眉豎目,喝道:「你還看再看老子便吃垮你!」伸手取過一塊馬蹄糕,自行吃了,想來這塊不付錢了。大掌櫃笑了笑,便將點心包入紙盒,淡淡地道:「小弟弟,你這般凶狠模樣,不怕你爹爹揍你么」阿秀冷笑道:「揍我我爹哪敢揍我

他巴結我都來不及呢!「

大掌櫃哦了一聲,道:「是么」阿秀儼然道:「當然是。我爹總想討我歡心。他老說兒子大人啊,肚子餓么兒子大爺啊,缺錢嗎想女人嗎盡管開口啊……」羅摩什聽得頭皮發麻,那大掌櫃卻是不以為忤,只搖頭一笑:「世上竟有這等爹爹,真是難以置信。」

阿秀笑道:「不只你不信,咱也不信啊。」他把馬蹄糕扔入嘴里,囫圖吞了,又從懷中掏出銀錢,笑道:「好啦,不跟你羅唆了,賞你錢吧。」大掌櫃倒也老老實實收下銀子,另找了一大把銅錢回去,那男童也不去點,自管提了大包小包,便望巷中飛奔而去。

婦孺盡皆離去,上司卻仍目視母子背影,口中發出笑聲。羅摩什小心翼翼,低聲道:「大掌櫃,方才是您的公子吧」大掌櫃點了點頭,道:「算是。」

兒子便是兒子,不論親生還是收養,盡皆含糊不得!怎能說「算是」羅摩什低咳一聲,雖說心頭有些不解,卻也不想多問,畢竟這是大掌櫃的家務事,他可不敢管。

正靜默間,腳步聲又次響起,羅摩什回頭看去,卻見一名小女孩兒跳躍而來,笑道:「娘!這兒有賣糕!」嗓音清脆,雖只八九歲年紀,卻是唇紅齒白,嬌俏可愛。羅摩什六十老人,最疼小女孩兒,正想伸手逗弄,忽然鼻中聞到了一股花香,那香氣仿如金貴牡丹,濃得讓人分不開心。他心下一驚,趕忙順著香味來處去瞧,霎時見到了一名婦人。

明眸皓齒的婦人,生了一張瓜子臉,她身穿貂領皮襖,腰著六幅寶裙,手指翡翠明輝,掌中卻牽著那名女孩兒。羅摩什大吃一驚,好似見到幼虎身邊的母老虎,只把頭縮了回去,再也不敢動彈。

伍都督一生節儉,從來只有一位夫人,千呵護、萬驕愛,不消說,此女正是九華山的前掌門艷婷,「金水芙蓉」。看她精裝巧扮,一旦與女兒並肩站立,當真是金門玉堂臨水居,一顰一笑萬千情。讓人不由得面皮發燙。

比起方才過來的楊夫人,艷婷顯得很熱情、很誘人,她比楊夫人多了幾分艷麗世故,卻不免少了幾分性靈飄逸。羅摩什不敢多看她的麗色,當下轉開身去,面向牆壁立正站好。

眼看女兒興高采烈,只顧撿著甜糕,艷婷眼波盈盈,登時望見了羅摩什的光頭,她啊了一聲,趕忙轉過俏臉,上下打量糕餅攤的大老板,一時間腰枝亂顫,咯咯嬌笑起來:「怎么啦客棧的大掌櫃不好當,改當販子了」伍崇華忙著挑揀糕餅,娘親卻無端發笑,她抬眼望著母親,疑惑道:「娘,你認得這位老板么」

艷婷打量著大掌櫃,又朝陋巷的房舍望了望,搖頭笑道:「小孩有耳沒嘴,去挑你的糕兒。」

伍崇華哦了一聲,她手撿著甜糕,自顧自地道:「老板,我要綠豆糕,還要仙渣餅……」大掌櫃也不理會艷婷,一手提著紙盒,一手替小女孩收糕裝餅。艷婷吟吟笑道:「這位爺台,瞧你小本生意多辛苦,怎不找老婆過來幫伙啊」大掌櫃不言不答,逕自拿起一塊八寶糯米糕,塞入艷婷掌中。艷婷眼波橫媚,提起八寶糕,輕咬一口,笑道:「這糕可真黏,可是要黏誰的嘴么」

伍崇華聽得娘親言語奇怪,忍不住抬起頭來,喃喃說道:「娘,你怪怪的。」小孩發問,那比什么都管用了,果然艷婷便已安靜下來。大掌櫃快手快腳,便替華妹裝了糕餅,交在她的手里。

伍崇華喜孜孜地懷抱餅兒,回眸望向母親,笑道:「娘,會鈔了。」艷婷搖頭道:「不必付了。你那楊伯母的面子大得很,記她帳上吧。」那個楊字拖得長長的,說話時更眨著一雙杏眼,盡望大掌櫃來瞅,卻又是來找麻煩了。大掌櫃咳道:「夫人,小本生意,恕不賒欠,還請付現。」

那伍崇華長相像娘親,性子卻如爹爹一般老實,眼看娘親拿出架子欺侮人家,忙道:「娘,爹爹說咱們不可拖欠百姓銀錢,娘要不付現,我便不買了。」艷婷啐了一聲,摟住了華妹,道:「瞧你,老幫外人說話。」她撇了大掌櫃一眼,問道:「多少錢啊,掌櫃的」大掌櫃居然低頭算了算,答道:「二十三文,算你個整數,一共五錢。」

五錢便是二十文。正所謂四交換一錢,十錢值一兩,聽得大掌櫃說得正經,艷婷忍不住咯咯嬌笑起來,她打開綉金錢囊,撿了片鳳紋金葉出來,羅摩什眉頭一蹙,心道:「存心找碴,這怎么找得開」鳳紋金葉值得二十兩銀,足可換得八百文,果然大掌櫃沒這許多零錢,只得垂手不動。那崇華小妹子心腸好,便道:「娘,我這兒有碎銀子,不如我來給吧。」艷婷見女兒老是打岔,便望她背後輕輕一推,儼然道:「快過去習畫吧。別讓楊伯母等了。」聽得學畫二字,羅摩什心下醒悟,這才明白艷婷母女為何會在這處陋巷溜達,原來是送女兒習畫來著。

那伍崇華聽母親催促自己,登時答應一聲,便朝小巷奔了過去。艷婷見她提起裙子奔跑,不由嘆道:「這孩子,可真野了。」眼看女兒離開,她搖了搖頭,轉眼又朝糕餅攤瞅來,瞧這個少婦媽媽媚眼橫視,定要肆無忌憚了。果然羅摩什心存害怕,趕忙縮到大掌櫃背後,不敢稍動。

艷婷一雙媚眼上下掃盪,先瞧了瞧羅摩什的光頭,又瞧了瞧大掌櫃的假面,冷冷便道:「這年頭的官兒越來越怪了,明明領著朝廷俸祿,卻大白天地不洽公,只裝神弄鬼地守在老婆房門口,這兒請教兩位,這是什么道理啊」別人怕大掌櫃,艷婷卻是目指氣使,說起話來透著一股辛刺,大掌櫃不動聲色,一時低頭排列糕餅,對這些話置若恍聞。

艷婷見他對自己不理不睬,登時彎下身子,眼角瞅著大掌櫃,微笑道:「你這張人皮面具做得太緊了,難怪說不出話來。讓我替你瞧瞧。」說著說,作勢去摘大掌櫃的假面,才要動手,猛見大掌櫃左手探出,竟已扣住了艷婷的脈門,順手一拉,更將她扯了過來。

大掌櫃左手拉住艷婷,右手自行取下人皮面具,露出那張俊臉。兩人隔著推車,四目相投,相距不過寸許,艷婷的笑聲終於止歇了。但見她橫黛凝眸,桃腮隱隱泛著紅,露出難得的正經表情。聽她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親,你快放了我。」大掌櫃卻不急著放手,他撇了陋巷房舍一眼,淡淡問道:「天寒風緊,人家在屋里吃糕習畫,多熱鬧,你怎不一塊兒去」

聽得此言,艷婷挺起腰來,輕輕掙脫大掌櫃的掌握,她攏了攏一頭秀發,淡然道:「我一嘛不想學什么畫,二嘛……」她隨手拿起一塊梅子糕兒,貼唇香吻,笑道:「更不想給她教。」

艷婷本就美麗,此時星眸側望,撅唇做吻,更顯得楚楚動人,羅摩什呆呆窺看她的麗色,卻也不禁大為驚嘆。艷婷還想再說,忽見羅摩什的光頭照亮攤車,望來極為礙眼,她把那塊糕兒拋回攤上,換上了冷冰冰的神情,庄容道:「西南傳回了戰報,你收到了吧」羅摩什一聽軍國大事,立時抬起頭來,眼角悄悄打量動靜。卻聽大掌櫃道:「收到了,不過還沒拆。」艷婷哦了一聲,道:「為何不拆你怕失望么」

大掌櫃笑了笑,搖頭道:「哪兒的話,定遠從沒讓我失望過。」艷婷微微冷笑,她點了點頭,自管低下頭去。過不半晌,忽又揚起臉來,這回面上卻堆滿了笑,聽她歡容道:「楊大人說得對啊,我家定遠年年上陣打仗,從不曾讓你失望,那你楊大學士呢你倆那么好交情,你忍心讓他失望么」

眼看艷婷睜著一雙慧眼,只在瞅望大掌櫃。羅摩什揣摩語氣,醒起她話外有話,不免臉色一變,逕自轉向牆壁,面壁思過去也。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掌櫃聳肩淡然,說道:「夫人說笑了。定遠不是娶了你么他還有什么好失望的」說著戴回了人皮面具,低頭排列糕餅,不再多言了。

兩人面面相覷,艷婷卻是若有所思,她拍落了身上雪花,正要轉身離開,忽地想起一事,回首便道:「我兒子又溜出門了,這事與你有關么」大掌櫃頭也不抬,逕自道:「男兒漢志在天下,我在他那個年紀,早已奔波江湖,四海為家。」

言下之意,自是嫌艷婷管得太多,不免掐住了兒子的未來前程。艷婷聽得說話,卻是微微一笑,她仰望漫天雪花,輕聲道:「觀海雲遠、觀海雲遠……有時想想還真高興,幸虧你們柳門還有一個秦仲海,不然啊……真不知你要壞成什么樣了……」

魔王血名,萬莫提及,但艷婷輕輕松松說來,對朝廷禁令竟是毫不在乎。羅摩什雖如老僧面壁,但這話聲還是鑽入耳來,他大吃一驚,趕忙掩住了耳孔,來個掩耳盜鈴再說。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艷婷終於離去了。羅摩什放落手掌,兀在那兒細細考察民房牆壁,雪花飄下,在他的禿頭頂上積了一層薄雪,他也不敢伸手去碰。此時管那「護國天女」是誰,「秘密情婦」是誰,他統通一問三不知,縱使有人過來嚴刑拷打,他也是張飛家里找岳飛,聽都沒聽過。

正裝死蒙混間,忽聽腳步又起,攤車旁緩緩走來一名女子,羅摩什心下一驚,以為艷婷又回來了,趕忙撇眼偷看,卻見這女子身穿粗布衣裙、頭戴斗笠,哪里是姿容嬌艷的京城第一美女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村姑,想來是附近的居民回家了。

那村姑懷抱著一只包袱,沿途低頭行走,經過巷口處,忽爾停步下來,左看右望,好似在察看住址是否有誤。羅摩什心道:「原來是來訪友的。」

小年夜午後的小老百姓,過著小小恬靜無爭的生活,羅摩什一生歷經大風大浪,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雖未升天,卻已得道,此刻自也不想打擾人家,便低下頭去默默念佛。

正在此時,大掌櫃卻揚起頭來,他凝視那名村姑,微笑道:「快過年了,買些糕餅吃吧。」

大掌櫃出言招呼客人,八成要勾引女子了。果然那村姑遲疑半晌,瞧她打扮朴素簡陋,卻也不知是否有錢。她朝大掌櫃望了半晌,輕聲啟齒:「敢問店家,這兒可是銅鑼胡同的……」說到此處,低頭去看手中紙條,又道:「綠竹巷么」

羅摩什原是渾不在意,陡聽這女子的說話,忍不住便咦了一聲。溫柔細軟的嗓音,悠悠淡淡,字正腔圓,怎也不像一個村姑的口音。他見那村姑還能識字,自是心下大疑!那大掌櫃卻似不察,聽他笑問道:「是啊,這兒正是綠竹巷,您要找什么人么」大掌櫃先前與妻子說話,只因隱瞞身分,便把口音渾了,此刻他不再夾嗓變音,便又回復了一口清脆京腔,聽來極為悠揚悅耳。

那村姑卻也不以為意,看她斜倚牆邊,怔怔朝巷內眺望,幽幽地道:「請問店家,綠竹巷里是否有個書林齋」書林齋便是顧家父女早年開立的書坊,當時為了正統第三案,曾經引得皇帝雷霆震怒,也曾逼得大掌櫃左右難為,吃足了苦頭。耳聽這名女子竟是來訪書齋的,羅摩什心下一凜,撇眼便朝村姑望去,反覆打量她的形貌,不知這女子與顧小姐有何淵源。

大掌櫃聽得來意,微笑便道:「真是不巧,顧小姐已經嫁人了,現下書林齋業已關門,專教孩童們畫畫兒。哪…您瞧…」說著舉起手來,遙指巷內寒舍:「她便在那兒,您盡管過去吧。」

午後霜雪飄降,遠處房舍望來很是溫暖,依稀可聞孩童的笑鬧聲。那村姑怔怔望著,卻遲遲不移步,大掌櫃微笑道:「怎么了您又不過去了」那村姑嘆了口氣,搖頭道:「不了,遠遠看看就行。我不認得顧小姐,只是聽朋友提過她的一些事……」大掌櫃低頭整理糕餅,問道:「您聽過她的事可是她磨賣豆漿、開齋印書的那些往事兒」

「不……不是這些……」村姑凝視巷內房舍,她垂下斗笠,搖頭道:「我聽到的……

全都是幸福的事兒……「大掌櫃聽得此言,登時抬起頭來,靜靜問道:」您是說,她現下不幸福「

那村姑怔怔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想過來瞧瞧……」說著說,便要放步離開。正於此時,大掌櫃從懷中取出一物,緩緩放在糕餅上,霎時甜糕受力變形,整輛推車更是嘎嘎作響。羅摩什眼里看得明白,那是鐵膽,藍澄澄的鐵膽,也是世間第一神劍,號稱「擒龍」!

陡見這柄天下第一利器,羅摩什不由發起抖來了,一不知大掌櫃為何拿出擒龍劍,二不知那村姑究竟是誰,腦海中盤旋回繞,又是「護國天女」、又是「業火魔刀」,說不出的凌亂無緒。正慌張間,大掌櫃抬起頭來,含笑道:「這位夫人,請你留步。」那村姑哦了一聲,登也駐足下來,回眸朝大掌櫃望來。眼見她轉頭來望,露出了斗笠下的面孔,羅摩什便也趁勢窺看。

第一眼看到了嘴唇,她有著端正的櫻口,生在雪白小巧的下巴上,這讓人覺得她很雍容端正。第二眼看到了她的鼻梁,感覺並不十分高挺,而是淡淡柔和的月滿星橋,羅摩什看了一眼,便己猜知她的脾氣很好,想必一件小事便能逗得她開懷巧笑,當是天生的溫柔性子。

正望間,又聽大掌櫃笑道:「這位夫人,我長年在這兒擺攤子,和楊夫人一家很熟,您要是怕冒昧打攪她,不如讓在下替您安排吧。」那村姑微微一笑,喜道:「您認得她的一家,那可太好了……那您是否也認得她的……她的……」大掌櫃微笑道:「您是說她的父親顧尚書我當然認得。」聽得顧家老主人的大名,那村姑點了點頭,低聲道:「嗯……我也聽過顧兵部的事情,只是我想問的是……是……」她有些遲疑,好似欲言又止,大掌櫃含笑催促:「來,盡管告訴我,您還想知道誰的事顧夫人、二姨娘、小紅、劉管家……」他說了一串名兒,隨手提起擒龍劍,微笑道:「還是盧雲呢」

陡聽「盧雲」二字,那村姑不由驚呼一聲,霎時仰起臉來,露出那張白雪晶瑩的臉蛋。羅摩什見得她的面貌,卻也同時發出了一聲低呼。

斗笠下的臉龐一點也不像個村婦,她太顯眼了,這與她的樣貌無關,而是她有種說不出的雍容氣質,無須珠寶錦衣來襯,便已讓人覺得她出身極高,無論她身穿什么破衣舊裙,無論她身在何處陋巷酒肆,隨時能讓人們一眼見到她,然後情不自禁地凝視她,卻又不敢隨意接近她。

總而言之,天上謫仙,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美女,她必然來自兜率天,所以才能身不沾塵、心不縈憂,毫無疑問,她就是大掌櫃苦苦等候的「護國天女」!

天女現身,羅摩什自是全身大震,見得這名美女的樣貌,他已明白大掌櫃何以要自己陪同過來,他更也清楚知道,天女確實有一種法力,足以降妖除魔、敉平怒蒼。

巷中一片寧靜,那村姑卻是全身發抖,聽她顫聲道:「您……您說您認得那位盧……盧……」

天女語氣發抖,想來心情大為激盪,大掌櫃含笑接回:「我當然認得他,以前還和他說過話呢。」他手握神劍,自推車後緩緩行出,柔聲道:「這位姑娘,我猜您一定想知道他的行蹤,對不對」斗笠下的櫻唇輕輕微顫,輕聲道:「你……你說……」

「大約十年前的一個下午,他離開了這棟喜宅……開始了最後的旅程。」

「最後的旅程……」村姑眼中含淚,喃喃低問:「他……他去了哪兒」

「別替他難過,他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但那也是他該去的地方……」

天色陰霾,雪勢加大,點點雪花飛落巷中,掩去了遠處孩童的笑聲,大掌櫃的嗓聲轉為低沉,聽他幽幽地道:「他走了……因為他生了一種病……讓他管不住自己,讓他一直聽到奇怪的聲音……那些聲音催促著他,讓他前往那個無名遙遠的所在,狀元頂戴救不了他,未婚愛妻喚不回他,換帖弟兄也幫不了他……大家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逐漸離去,看著他墜下懸崖,把自己獻給白水大瀑……你瞧……你瞧夜空……」

村姑發起抖來了,她揚起瞼來,望向萬里天際。華燈初上,歲末天雪飄降,但見寒星點點閃耀,夜空仿佛灑滿了神佛淚水。大掌櫃嘆了口氣,輕輕地道:「每回仰望夜空,我都會見到他……見到他淚流滿面,默默問著我:人間是否還有天理,天地是否還有公道」斗笠下滾落兩行淚水,那村姑環抱著自己的雙肩,竟已啜泣出聲。聽她哽咽道:「你……你怎么回答他」

「我說啊……」大掌櫃拿下了人皮面具,含笑道:「人間要是有公理,我還忙什么呢」

村姑聞言震驚,急忙抬起眼來,顫聲道:「你……你究竟是誰」

「我啊……」雪霧散開,面前有一名男子跪在地下,他單膝觸地,挺背直腰,含笑道:「我叫做楊肅觀,也就是創建佛國的人。」

傍晚時分,天邊雪雲五彩變換,屋頂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似有小小貓兒經過,正於此時,歲末鞭炮炸響,對街爆竹串串,劈劈啪啪之聲不絕於耳,也掩住了貓兒輕盈的腳步。

楊肅觀無視四遭變故,只跪於地下,俊眸回斜,任由那素昧平生的天女殿下打量著自己。

兩人相距數寸,呼吸相聞,天女低頭下望,一時之間,忍不住驚呼出聲。

面前的男子和自己一樣,他非常美麗,非常玉雪尊嚴……也有夜空般烏黑的發絲,亮如高山銀雪的白皙玉膚,黑白分明得像兜率天降下的神佛,亮得讓人不敢逼視,卻又讓人不忍移開目光。

「殿下。」楊大人溫文有禮,他抬起自己英俊的瞼龐,問道:「臣像個壞人么」

「不……你不像壞人……」天女滿面紅霞,她別開頭去,輕聲嘆息,楊大人微微一笑,正要起身,卻聽天女輕啟櫻唇再訴:「但你像個壞男人。」

砰地一聲大響,對街鞭炮陣陣爆響,好似炮竹中雜了一枚沖天炮,讓人耳孔發麻。羅摩什嚇了一跳,撇眼急看,驚見昏暗天色中,對街樹梢飄起了一縷輕煙。白雲裊裊,寄語青天,也讓他看到了他最熟悉的東西,槍子兒。

當年將火槍引入中原的第一功臣,正是羅摩什自己,他比誰都清楚那縷輕煙是何來歷。聽他大喊一聲:「大掌櫃!讓開啊!」霎時奮起腳步,直朝大掌櫃撲去。

煙消彌漫之中,鞭炮紙花飛散,槍子兒飛天而來,羅摩什卻也遲了一步,他撲出一尺,它飛來十丈,轉眼穿破雪花,奔進小巷,直達大掌櫃背後一尺。

生死之刻,頭頂的小貓兒撲天而起,張牙舞爪間,一道袖勁飛抽而過。鎖住了大掌櫃的退路。

兩波奇襲閃電而至,說時遲、那時快,修白的手指回動,藍光撲天而起,半空中一片衣袖飄飄飛起,搖搖墜地。寧靜的小年夜黃昏,對街的鞭炮終於止歇了,大掌櫃回臂揚後,擒龍劍高舉在手,不同於十年前永定河畔的跪地垂淚,此時沒有鮮血、沒有淚水,只有那身寶藍長衫睥睨傲然,如是向世間百萬強敵訴說:「天聽吾所聽,天視吾所視,神劍主人,君臨天下。」

刺客近身肉搏,一擊不中,旋即抽身遠去,大掌櫃單手持舉擒龍劍,回眸對街樹稍,頃刻間槍陣也開始撤退。巷中恢復了寧和,大掌櫃的容情也轉為平靜,他緩步行到村姑面前,霎時抖開長袍,單膝觸地,再次跪了下來。

「啟奏銀川公主殿下。」楊肅觀跪地仰頸,拱手肅身:「臣中極殿一品大學土楊肅觀,恭迎千歲歸國。敬敏恪忠,謝慰天恩。千歲、千千歲。」

大雪紛飛,攏在豐神如玉的男女身上。楊肅觀靜默下來,又成了那個儀態出眾的權臣。天女也不再言語,只靜靜凝視跪倒在地的神劍主人。淡淡冬日天光,照得他倆膚白勝雪。若非先前的殺氣騰騰,他倆簡直就是一對璧人,高貴秀美的玉帝女兒,俊美英挺的凡間大臣,完美無瑕,珠聯璧合,直似天造地設。

美景當前,四周生出詩情畫意,公主忽然嚶嚀一聲,只覺腿彎里穿來一只堅實的臂膀,將她一把抱起,讓她緊靠在楊大人的懷中。三十六歲的壞男人微微一笑,問道:「殿下,臣若自稱自己是個好男人,您會相信么」天女不再顯現敵意,她伸指抵住腮邊,側頭打量面前的修羅王,含笑道:「這不能問我,該問你的妻子才是。」

「殿下啊殿下!」不是壞人的壞男人仰天大笑,朗聲道:「您這樣說話,內子可要生氣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