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台柳(2 / 2)

英雄志 孫曉 6009 字 2021-02-24

說到底,在那漫漫少女歲月里,舊日情人陪伴了她幾年,卻不曾留下一丁點兒蹤跡。而留在她心里的,又還剩下些什么

「她回去了揚州,賣掉了祖產變現,換了六千二百兩……」、「下人們一個個嚷著走……逼得她與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銀錢一次發散……」、「那時她家里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帶著貼身丫緩,磨啊磨的……」

此時此刻,揚州書房里裴鄴說過的每一句話,無不清清楚楚在耳邊響起,盧雲停住了,他一步步退後,躲回到了布架後,他不敢過去了。

一直以來,始終覺得自己做得很對,直到這一刻,盧雲都不曾懷疑過自己,甚且沒有後悔過當年的選擇,可此時此刻,來到了顧倩兮的面前,他還是得被迫面向這一切。

「盧雲啊盧雲……你還不懂么不管是誰,只要給你牽扯了,誰能有好下場呢」這些話不知是誰說過的,像是胡媚兒還是二姨娘的悲憤哭叫,盧雲想著想著,眼眶已經紅了,他覺得好難受,他想告訴顧倩兮,他不是故意的,當年離開京城,拋下頂戴、舍棄了此生前程,許多事並非是他所能決定的,這是他的命數,他沒得選,不能怪他,絕對不能……可是不知為何,盧雲的眼眶越來越紅,眼淚不住涌出,逼得他仰起頭來,沒住口地告誡自己、不能哭,盧雲,無論如何難受,你絕對不能哭,因為哭了就是錯了,錯了就要後侮了,一個退隱的人若要哭出了聲,那就不是光榮退隱,而是倉皇逃避,那時,連活都活不下去啊……

「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會有好下場……」、「大白天的,就有人過來滋擾調戲……」、「皇帝發動了一些酸儒,前來譏嘲她的畫。」、「她爹爹死的那一早,顧夫人、姨娘都哭了,只有她沒哭……」

在這退隱前的最後一刻,盧雲終究還是掉下眼淚了。想要拯救整個天下,卻連自己的親人也無法保護。即將退隱的盧大俠,此時真是哭得非常非常傷心啊……他低頭唏噓,心里恨著自己,恨著上蒼,何以給他如斯磨難他真恨自己,為何要走上秦仲海再三告誡他的路,獻出了情人與頂戴,以及自己這一生……卻什么都不管用……

還沒登台就要退隱了……可憐的盧大人,他什么都還沒做,卻已經要走了。

此生便像給雷劈了、給瘟疫染了,給馬車撞了,一切都是莫名其妙,誰想這般了此殘生他真想大聲問問老天爺,為何選上他他是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錯

不然為何要奪走他的情人、毀去他的一生,讓他承受如此天罰呢

是誰在陷害自己是誰在背後暗捅一刀盧雲低頭垂淚,惶惶然間,他張大了嘴,因為他找到了今生劫難的解答。

原來如此,原來一切都已經注定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注定了這樣的結局,因為他一直看到了那個東西……

那是一條線……它從來都不鮮明,卻一直放在眼前,它刻在骨頭里、混在血脈中,只消心還能跳、血還能流……正道之界,豈容自己一步寸讓

如果讓了,那就不是盧雲了;如果讓了,又何必死撐在這里,為嗣源悲、為倩兮哭、為此生的際遇感到痛楚如果讓了,他早已登上廟堂,成了當朝一大權臣……如果讓了,他早已提拿殺人之劍,成為為所欲為的天大王啊!

再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盧大人的命數仍然不變。便像狼一定吃肉,飛蛾一定撲火,縱使奪走了摯愛、砍殺他的肉身,盧雲仍舊是盧雲,他絕不會背叛最初的志向。

沒什么好後悔。想到這里,盧雲也沉靜了下來。凝視著五尺外的倩兮,心里不再感到猶豫悲傷,反而隱隱感激上蒼的厚道。

讓他在遭逢了無數變故之後,還能平安回到情人身邊,悄悄告訴她……看……盧雲活著回來了!他走過了千山萬水,終於守住了當初的約定,如今的他清清白白,不帶一分罪業,足以俯仰無愧地向全天下宣稱……

看!盧雲回來了!他已經通過了全部的考驗,完成了他的一生!

當此時刻,古屋的幽靈消失了,此生的悲怨也已盡數消解。

臨別之際,盧雲顯得很平靜,他彎下腰來,像是要做出最後的告別,隨即向顧倩兮長揖到地,便已轉身離開。

結束了,漫長的旅程已經全部走完,如今盧雲已然找到了此生的終點,正統十一年正月十五,他瀟灑地轉身,在舊日情人面前光榮地退隱,從此去到了他應去的地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倩兮總算站起來了,她撿了半天布,始終沒挑到合意的,自也不知背後藏了一個怪人,更不曉得自己險些給抱個滿懷,也是她蹲得太久,膝蓋麻了,才一站起身來,忽然「啊」了一聲,身子向旁一晃,足趾碰著了貨品,只聽「咚」地一響,大批布軸向旁傾斜,旋即排排滾倒。

地下全是布軸,這捆布一倒,株連禍結,少說要滾倒一兩百捆布。顧倩兮吃了一驚,急急探手去攔,奈何她沒練過什么武功,自也晚了一步。正等著布軸滿地亂滾,老板慘叫之聲大起,卻於此時,大批布軸居然凝下了,它們無緣無故,全數立回了原位。

元宵夜里有奇跡,顧倩兮微微一驚,不知怎會如此,她轉頭去瞧老板,只見那小老頭兒兀在櫃台算帳,兩邊相距極遠,自不可能是他出手來救了。可低頭去看布軸,偏又一捆捆整整齊齊排列在地,好似自知不該著地亂滾,便都乖乖站好了。

顧倩兮眨了眨眼,也不知是否自己頭昏眼花,心生幻覺,其實她方才根本沒撞著布軸。可說也奇怪,腳趾兒明明還疼著,卻又是怎么回事

找不出道理,沒法想了。她搖了搖頭,便又仰起頭來,繼續去尋架上的布料。

先前瞧過了地下的幾十匹布,沒一個對得上色,自也不曾擦到合意的,可抬頭去看,頭上布架卻達十尺之高,顧倩兮雖已提起了足跟,伸長了手,幾番卻還構不著。

有些麻煩了,顧小姐雖然聰明,卻也不會輕功,自無法一躍而上。正想請老板幫忙,猛聽「咚」地一聲,那捆布竟然落了下來,正正掉在面前。

古怪的布軸,無故從架上墜落,直挺挺的立在面前,那模樣活像個小小兵兒,只在仰頭向顧小姐大喊:「別再挑了!快買俺吧!」

顧倩兮更驚奇了,左顧右盼中,心中益發納悶了,她悄悄走到布架後方察看,不知那兒是否還藏了個夥計。

凝目審視,架後空無一人,並無異狀,可那布軸卻還好好立在地下,絕非自己的幻覺。

怪事益發多了,顧倩兮眨了眨眼,也是不明就里,便再一次舉起手來,朝著頭頂布軸作勢取拿,她想瞧瞧布絹會否自行墜落。

伸長了玉臂,布軸全無搖晃跡象,顧倩兮毫不氣餒,當下墊起玉趾,向上起跳幾寸,正努力蹦蹦之間,一只手仲了過來,替她取下了一捆藏青布料。顧倩兮心下微微一凜,還不及回頭去望,卻聽耳里傳來了一聲怪笑:「哎呀,對不起哪,老朽方才忙著算帳,可怠慢了夫人。來,這兒有個凳子……」不必回頭去看,也知是老板來獻殷勤了。

索然無味了,此地無神也無鬼,卻只有一個老掌櫃。顧倩兮默默無書,接過了凳子,正要踩將上去,忽見對面布架晃出了一個人影,他靜靜地、悄悄地,從雜物堆中緩緩而過。

顧倩兮睜大了眼,一時間,她像是找到了謎團的解答,登從凳子上走了下來,打量那個沉默身影。

布架寬約五尺,長長的橫在店里,架子後方躲了個男人,他身長約莫八尺,頭戴大氈,身穿褐布長袍,他輕悄悄地挪步,很慢很靜、當然也很小心,那模樣像是要走出門去,卻又怕驚動了別人。

他甚至還壓低了大氈,將臉轉到了另一側,他連五官也不想給人瞧見。

顧倩兮瞧著瞧,不知不覺間,她也開始往前行走了,她躲在布架的另一側,假意瞧著布,可她的心思全沒放在布上,只從布架縫隙里打量那個男人,目光一瞬不瞬。

很沉默的一個人,他馱著背,低著頭,瞧來像是做小買賣的。

那身褐衣布袍很是單薄,罩在高高的身材上,望來有些寬松,足見主人翁身材瘦削,也能想見他的生活並不寬裕。

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是旅人吧,只有外地來的人才有如此風霜之色,他像是走了很遠的路,經歷了無數寂寞旅程,然後在這家戶團圓的元宵夜里……他又要啟程出發,去到另一個遙遠不知名的外地……

瞧著那頂大氈,打量那身背影,恍惚之間。嘩啦啦……嘩啦啦……水珠飛濺,身邊好似下起了大雨,仿佛穿過了十年干旱的正統王朝,回到了揚州故鄉,在那霧蒙蒙的雨夜中,腳邊倒了一柄紙傘,遠處有個孤單背影……他低著頭、懷里裹著包袱,就這樣冒雨飛奔而去……

陡然之間,顧倩兮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她穿過了通道,搶先守到布架盡頭。

布架再長,總有個盡頭,而那布庄陳設再亂,大門也只有一個,無論誰想闖出門,都得從大門走。可大門已經給堵住了,那兒有個女人,她手上拿著一小塊布,蹙著秀眉,低頭不語,她的模樣是如此專注,直似在思索螺祖為何發明蠶絲、黃帝又為何造出指南車,總之沒把道理想通前,她絕不會移步。

此時此刻,無論誰想離開這間店,都得從楊夫人身邊擠過去,她已經硬生生霸住了道路,眼見美女擋路,那男子好似微微一驚,卻也不敢硬闖。他本是往大門直走,忽又改變主意,便改朝店中深處走去。顧倩兮見那人移步了,卻又站起身來,慢慢地尾隨著。

尋尋覓覓了一整晚,燈籠益發黯淡,蠟燭將盡,夜漸深沉,楊夫人也一步一步地逼近,那無名男子也一尺一尺地向後挪移,這男一女悄悄靜靜,便似在店里玩起了捉迷藏。

「夫人吆……我的夫人啊……」都說吃力不賺錢、賺錢不吃力,楊夫人東挑西撿,毛病實在多,卻要撿到何時方休遠處傳來老板的哈欠聲,也是按耐不住,只得從布架後探頭出來,瞧瞧楊夫人究竟在忙些什么名堂

他媽的……楊夫人還站在那里不動,不曉得在干些什么,卻到底是買是不買

老板暗自咒罵,眼看午夜將近,時候已晚,只得端來了板凳,站到了布架底端,自編了小曲兒來哼:「夜黑風又高……老頭兒要睡覺……買貨買布要趁早……」

老板要打烊了,他占據了布架底端,一邊低頭哈欠、收拾布料,一邊哼曲唱歌,不忘把布捆堆到了通道上,嚴禁任何人靠近、轉看另一端,楊夫人卻還霸占在那兒,可憐那男子已成瓮中之鱉,除非能推倒布架,抑或將老板一拳打飛,否則已是退無可退了。

頭頂的燈籠幽幽暗暗,大氈下的臉面默默沉沉,顧倩兮卻無止步的意思,她還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五尺、四尺、三尺,……

她想瞧一瞧,這名男子究竟是何來歷

三尺、二尺,依稀可見大氈下露出的嘴角兒。薄薄唇角泯泯下彎,看不出是愁是還悶,顧倩兮屏氣凝神,兩邊相差就只一尺,一步踏過,她便能來到那男子的身邊,可朦朦朧朧之間,她居然怕了起來了。她怕萬一觸到那身子,聞到那身氣味,卻什么都不是……

滿心躊躇中,顧倩兮不敢過去了,素性將手奮力一推,聽得布匹咚咚連聲,一只又一只疊骨牌似的全倒了,統通朝那男子的方位跌落。

「我的楊家祖奶奶啊!」五百匹布軸滾得滿地都是,老板忍不住大聲怪叫,悲切哭號:「您不買就算了,干啥砸店啊」

布匹滾倒、老板慘嚎,顧倩兮也鼓起了勇氣,她奮力向前跨出一步,來到那男子的身旁。

聲嘆息過後,屋里忽然暗了下來。直如風神降臨,頭頂燈籠猝然而滅,屋內的五六只火燭也應聲而熄,黑暗襲來,淹沒了屋中的每個人,此時人人都成了瞎子,老板唉呀呀地叫著,忙來摸黑摸索,急急去尋燭台。

屋里暗得怕人,伸手不見五指,顧倩兮的膽子卻很大,乍見異象生出,她反而睜大了眼,逕自探手出來,朝面前一尺處伸去。

沒有人,手指觸到了冰冷布架,卻遲遲觸不到人。顧倩兮心里忽然急了,她趕忙轉過身來,朝身遭四處拍打。

身邊空盪盪,什么都不到,她泯住了唇,慢慢垂下了手,她知道那個人已經走了。她低著頭,輕輕倚在布架旁,心里呆呆的,忽然間發稍微微一動,隱隱約約中,好似有什么東西過來了。

眼里雖然看不見,身上卻有了感應。黑暗中有一只手近身而來,將觸未觸,似有若無,從發稍到臉蛋,點點殘溫仿佛要撫觸自己,卻總是差了一分毫……

心里怦怦地跳著,顧倩兮張大了眼,陡地的走近了一步,依稀間那股溫暖越來越近,越來越熱,從頭頸來到後背、來到腰際,漸漸而下,摟到腰、觸到臀……相隔雖只寸毫,可那人的手卻益發放肆了,顧倩兮雙頰暈火,她嚶嚀一聲,急急探出手去,要將那人一把抓住。

啪地一響,櫃台邊亮起了燭火,店內重現光明,眼前除了五顏六色的布堆,什么都沒有,便似經歷了場幻夢。

片寂靜中,背後老板提著燭台過來,喃喃地道:「夫人,你沒事吧」

眼見顧倩兮滿面暈紅,竟是低頭不語,那老板瞧著瞧,忽地醒悟過來,大驚道:「好啊!那賊小子還沒走!」想起暴漢或還藏於店中,老板趕緊找了只大木棍,四下搜尋怪人,天幸左顧右盼一陣,卻沒瞧到那頂大氈,想來歹徒騷擾美女之後,定已逃逸無蹤了。

他奶奶的,便宜那小子了……那老板松了口氣,想起自己折騰了一夜,卻沒賣出一尺布,全是給那瘟神害的。忍不住又冒起火來,他拿著棍子,一路追到了店門口,罵道:「什么玩意兒,別以為自己長得像白無常,便能為非作歹,再敢上找這兒鬧,小心老頭兒即刻過去報官……」越說越氣,便朝店門外走去,定晴一瞧,慘然道:「媽呀!這小子又來了啊!」

楊夫人醒覺過來,她急急奔到了門口,駐足一看,面前雪花飄飄,哪里還有人的蹤影,可那老板卻瞪著地下的一只竹凳子,駭然說不出話來。

毫不稀奇的竹凳子,翻側在雪地上,轉看竹凳之旁,卻還殘了幾只腳印,再看腳印邊兒、三尺開外,地下還有一件東西。

那是一只面擔,擔上積了薄薄一層白雪,想當然爾,有人把東西忘在這兒了。

白無常消逝無蹤,卻給本店留下了贈品,老板自是驚駭苦笑,顧倩兮不曾說話,她凝視著地下的面擔,俯身拾起了竹凳,輕輕放回了擔上,跟著伸出素手,拂開了擔上的藹藹白雪。

面擔還是暖的,炭爐上還留著余溫,鍋里依稀有蔥蒜的氣味,他方才一定在這兒煮過了面,爆過了香……

人過了三十歲,貧富貴賤經歷了幾遭,愛的恨的,喜的愁的……一輩子都不會再變了。便算江山改了,大海枯了、石頭也爛了,許多事還是深深地埋在那兒,便像命中注定一般,早晚會冒將出來。不經意的……

好似回到了初戀時光。雪花紛紛,顧倩兮慢慢俯下身去,依偎在面擔旁,她口中的暖氣結成薄霧,將她的身子熱暖暖地裹在面擔旁,不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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