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2 / 2)

最後的情人 未知 6271 字 2021-02-25

「我想,這同我百~萬\小!說有關吧。」喬斟字酌句地慢吞吞地說。

「百~萬\小!說?!」老板眉心的皺紋疊成了人字形。

「對了,我看很多的故事。」他的語速快起來,臉上開始泛紅。「我呀,甚至想過辭了工作去百~萬\小!說呢,真的,我正在考慮。」

「那我的公司可就要受損失了。你還沒有打定主意嗎?!」

老板的口氣並不像要挽留他的樣子,倒好像只是期望他講出真相。

「沒有。我還要養活妻子和一個小孩呢。」

老板盯住喬的臉看了一會兒,有點失望似地搖了搖頭,一擺手示意喬可以離開了。喬一邊走出辦公室,一邊考慮著老板話里頭的意思,想著想著思路就進入了一條黑暗的隧道。共事多年的老板顯然是一個理解他的人,至於這種理解到了什么層面,他又是怎樣看待喬的生活態度,心里對他有些什么樣的期望等等,喬從老板的臉上、從他的話里頭是猜不出來的。老板行事充滿了模棱兩可的含糊性,同這個精確運作的、制作牛仔服的公司形成鮮明的對照。在喬的印象中,老板很少過問公司里頭的具體事務,他關心的是員工們的心理,以及他們對公司的忠誠程度。喬想,為什么他並不期望自己在這里永久工作下去呢?這似乎有點傷了喬的自尊心,因為喬是一個對工作兢兢業業的人,而且有一種將事情安排妥帖的本能的才干,喬自己也很看重這種才干。想到這里,喬就記起了老板的妻子。那是一個活潑伶俐的、艷俗的中年女人,喬認為這個麗莎根本配不上老板,但老板卻一直情意綿綿地對待她。喬又想到自己家里的朴實能干的主婦和可愛的、上寄宿高中的兒子。這樣一對比,似乎忽然明白了老板和他妻子麗莎之間那種和諧的關系。但是老板究竟對自己有些什么樣的看法和期待呢?喬在這個問題上感到一片茫然。經常有這種時候,喬覺得自己甚至可以對老板談論他上班的時候偷看小說的事,但每次話到嘴邊又被他咽回去了。他是個謹慎的人,謹慎得有點迂腐的味道。那一次在飯店里聚會,老板喝醉了,指著喬的鼻子說:「不要以為我看不見你的心!」喬當時臉都白了,以為生活要發生大變化。結果卻什么都沒變,生活一如既往。

第一章喬和他的書籍(2)

喬從老板的辦公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來之後,感到自己的身體有種漂浮的感覺。他打開書本,追隨女主人公走進貧民區的小巷。可是今天,那些小巷並不四通八達,陽光下的巷子里,前方出現一塊可怕的黑影,還傳來風中布匹飄盪的「啪啪」的響聲,但並沒有刮風的跡象。喬害怕地收住了腳步。與此同時,電話鈴響了,秘書向他報告有個南部的客戶要見他。

這位名叫里根的男人長著一張方形的、表情嚴厲的臉,他想同喬簽一個長期合同。喬以為他會按慣例討價還價,便迅速地在腦子里擬定了好幾種方案。但里根並不開口,他將椅子挪到窗前,注視著樓下三三兩兩的人們,用一只左手支著很寬的下巴,似乎在那里盤算,又似乎是在想同買賣完全無關的事。喬感到困惑,他想起了剛才書本中的那條小巷。過了好一會兒,里根突然開口,把喬嚇了一大跳,因為他的聲音像在尖叫。

「我們南方,到處是橡膠林和椰子樹,那些工人要穿多少你們的衣服,你想像得到嗎?!你有這種想像力嗎?!就在昨天,兩名工人淹死在海灣,是因為你們制作的衣服太厚重了,又不便於迅速解脫……這是什么樣的白痴設計的衣服啊。兩人中的一個是女孩,有人看到她在水中像魚一樣跳起來,然後就沉下去了。傻瓜!傻瓜!!」

他用雙手抱住了頭,顯得煩惱不堪的樣子。

喬沉默不語,因為他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他認識這位里根先生好些年了,這是一位很有文化的、溫文爾雅的農場主,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像農場主,倒像古舊書店的老板,然而今天,他顯出了他暴烈的性格。

「您真的還打算同我們做生意嗎?」他翻著白眼問喬。

「我們要設計一些輕便的、易於穿脫的上裝。」喬機械地回答。

「我並不欣賞您的這種思路。」

當他冷冷地說出這句話時,喬的確有點摸不著頭腦。以往當里根來到他的辦公室時,他身上總是散發出田野里的油菜花的香味,喬深深地吸進那種味道,不由自主地將這個曬得黑黑的南方人拉進自己的故事的網絡之中。他自己從未感到過里根對他有任何敵意,但他今天感到了。喬怕冷似地縮了縮脖子,這個動作立刻被里根看到了。里根問喬是不是對這樁買賣產生了厭倦情緒?要是那樣的話,他們之間完全可以中止討論。

「像我們這樣兩個人……」里根說了半句就咽回去了。

喬覺得他要說的是,像他們這樣兩個人,難以達成共同的意見。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們合作了多年,喬的故事里頭時常有他的身影,他那方形的臉在路邊的鏡子里晃來晃去的——喬的小路上總是有一面面鏡子掛在樹干上。就在前不久,他還給喬送來一對野j,野j身上斑斕耀眼的羽毛弄得喬好一陣想入非非。當時他注視著這張沒有表情的臉,感到這個人就如同魔術師一樣有種出人意料的本領。

里根在喬的辦公室來回走了幾趟之後,突然要喬拿出合同來,然後他就飛快地在那幾頁紙上簽了字,快得喬來不及看清。喬的記憶中只留下了那只青筋凸起的、修長的右手。他在心里驚嘆:一名農場主怎么會長著這種手呢?

簽完合同之後里根就走了,喬將他送出門去時,看見老板的身影閃進了電梯。老板怎么到大樓這邊來了呢?他問秘書詹妮,老板過來有事嗎?詹妮瞪了他一眼,然後慢慢地搖頭,似乎不贊成他的神經過敏。

喬已經在這棟樓里工作了10多年,對於工作上、業務上所有的程式都再熟悉不過了。在他的范圍內,幾乎就不可能有什么出乎意料之外的安排。但是他看到,就在今天,有些事似乎出軌了。大概一切都是在他不知情中發生的,所以他即使是絞盡了腦汁也捕捉不到那些線索。

那一天,喬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有人匆匆地從後面追了上來。是老板的妻子。

「最近文森特天天夜里喝多了,在家門口的草地上撒野。」麗莎紅著臉說,有點忸忸怩怩的樣子。「他可不年輕了。我在想,你們,你,對他施加過一些什么樣的好的影響呢?啊?」女人突然轉過臉來怒視著喬,眼里冒出喬從未見過的火花。

第一章喬和他的書籍(3)

喬回答不出。他也認不出眼前這個紅頭發的女人了。一貫快樂,艷俗的麗莎此刻正怒氣沖沖地從他身邊擠過去,差點將他擠到了人行道下邊。她像一陣風似地走遠了,高跟鞋用力踏響著。傍晚的人行道上有很多人,都吃驚地望著樣子狼狽的喬。喬看見了人行道前面的深淵,他要走下那個深淵,也許從那個地方,他可以通向他近來建構起來的故事之網。但是那個張開的黑色大口並不是深淵,只不過是一個地下人行橫道。現在,當他來到這個地下通道的入口之際,麗莎忽然從y影里沖了出來。

「文森特瘋了!他瘋了!該死,怎么會有這種事?!」

她的眼神狂亂,一只強壯的手抓住喬的手臂搖晃著,喬聞到她口中噴出的烈性酒的氣味。

「啊,麗莎,請慢慢說。」喬費力地吐出這幾個字,有種不知名的怒火在他體內升騰,他對這個小個子女人很厭惡。

但是麗莎像突然出現一樣,又突然消失了。喬心里想著這一天發生的奇奇怪怪的事,腦子里亂紛紛的。

喬的妻子馬麗亞正在編織機上織掛毯,那是她的愛好,也是她用來補貼家用的技藝,周圍的鄰居家都掛著她的工藝品。今天她織的是那幅蠍子的圖案,深棕色的蠍子藏在奇花異草之中,看上去既新穎,又刺激。馬麗亞身體結實,勻稱,長著一雙擅長各種技藝的手,指頭很靈活,指甲剪得很短。雖然已年近50歲,眼力還是很好,厚重的棕色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髻。

兩只非洲貓在門外的草地上叫個不停,但又不像是叫春。這是馬麗亞買來的貓,平時很少叫,像幽靈一樣出沒在周圍。

「今天公司里頭有些問題。」喬心事重重地說。

「我也聽說了。」馬麗亞看了丈夫一眼。

「你?聽誰說?」

「麗莎。她來過了。」

「不要聽她亂說。」喬不耐煩地將手里的皮包重重地扔到沙發上。

馬麗亞從織機旁起身,穿過飯桌走到喬的身邊,幫他把公文包放到架子上去。然後她將自己的一只手搭到喬的肩上。

「你不要急躁,沒什么大不了的。你是公司的老職員,文森特那老狐狸怎么離得了你呢?不過麗莎到這里來是為別的事,她的家庭有問題了。」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這就是馬麗亞一直將文森特稱作「老狐狸」。這件事上喬體會不到妻子的感覺,在他看來,老板並不是什么狡猾的人,只不過做事有點猶豫不決罷了。不過妻子喜歡這么稱呼他的老板就讓她去稱呼吧,喬不想追問她。

「什么問題啊?」

「據麗莎說,同一個阿拉伯女人有關。文森特瞞著她同那個戴黑面紗的寡婦同居。」

「同居?他不是天天回家么?我差不多天天在公司看見他。」

「是這樣。但是麗莎說,別人看見她丈夫天天在那阿拉伯女人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應該是用了『分身法』吧。」

喬很不習慣馬麗亞說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他知道她一貫有那種嗜好,她的嗜好甚至傳染給了家中的這兩只非洲貓。前些日子,那只棕色斑紋的母貓咬傷了他們的兒子。

「一個男人,按時上班,按時回家,無不良嗜好,卻有人看見他天天在情婦家里。這不是很離奇的一件事嗎?難道那是另外一個人?可是他自己都承認了啊。麗莎是絕望了,她遇上的事是最險惡的。」

馬麗亞說這些話時又坐回了她的織機旁,說一句又織幾下。喬定睛看著那只巨大的蠍子,只覺得一股冷氣升上了他的背脊。整個房里都變得冷氣森森的,馬麗亞在眼前晃動起來,如同浮在薄薄的霧里頭一般,而喬自己的腳下,則蹲著那只y險的貓。他步履踉蹌地掙扎著,要上樓到書房里去。馬麗亞在那邊嘟噥了一句什么,喬回頭一看,織機旁空空的,她在哪里講話呢?

一直到在書桌旁坐下,翻開那本日本人寫的故事,喬的腦子里才變得清晰起來。喬一邊大聲念出故事的情節,一邊深深地感到,他的生活最近完全顛倒了,日常生活變成了連環套似的夢境。雖然他念的是發生在東方的故事,但念著念著,那位穿木屐的女郎便款款地走進了他已經經營了兩個多月的,被梧桐樹所環繞的廣場,她藏身於一棵粗大的梧桐樹的樹干的背後,只有和服的下擺被風吹得露出一個三角形。喬看得兩眼發了直,念不下去了。

第一章喬和他的書籍(4)

喬和馬麗亞一塊在廚房吃晚飯的時候,那只貓意外地跑過來纏著喬,在他的褲腿上蹭來蹭去的,還發出「嗚嗚」的叫聲。馬麗亞灰色的眼珠鎮靜地閃著光,正注視著喬。喬彎下身去,拍了拍貓的背脊,突然他手上一陣麻熱。難道這只貓身上通了電?馬麗亞有這種神通嗎?喬不解地看了看妻子。她臉上的表情有種熱切,她在等待什么事發生嗎?整個白天,除了家務,她在家里到底干些什么呢?看來精力旺盛的妻子已把這個家變成了她一個人的小小王國。

喬的兒子丹尼爾已是17歲的小伙子,他在西部上寄宿學校,一年才回來兩次。不知怎么,他們父子之間的關系有點淡漠,大概因為他們兩人都過於專注自己的小世界的緣故吧。喬不知道丹尼爾究竟對什么最感興趣,但從他那空d的灰色眼珠里,他隱隱約約地認出了那張發黃的照片上的少年。通常,他在他母親面前更為自在,這從他同那兩只貓的關系上頭也可以看得出來。那兩只幽靈般的貓就仿佛是馬麗亞和兒子合謀事件中的主角——喬經常情不自禁地這樣想。一次,喬撞上母子倆蹲在屋後的花棚下談論那兩只貓,聲音時高時低的。當時貓們正驕傲地蹲在石桌上,前身挺得很直,似乎對人類的談論不屑一顧。喬一出現,他們的談論就戛然而止。

「舅舅家訂走了這幅掛毯,明天晚上來取。現在我心里有點空虛。」

馬麗亞一邊收拾盤子一邊對喬說。

「為什么你不織一個故事呢?一個將所有的圖案都包含進去的、無奇不有的故事?」喬說出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說了就後悔了,生怕妻子追問他。

「我心里沒有那樣一個故事,怎么織得出?嘿,你看你,踩著貓的尾巴了。」

貓兒慘叫著閃開去。喬狼狽地起身,回到樓上的書房。他手里拿著那本日本人寫的書上廁所,坐在馬桶上繼續閱讀。書中有一場相撲比賽,從北方來的、體形龐大的小井被摔到台下之後壓死了他的幼小的兒子,他那悲愴的身影一會兒就消失在黑壓壓的觀眾之中。高音喇叭里頭開始播放一種奇怪的哀樂,不像是悲傷,倒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壓抑著的歡樂。讀到此處,喬的兩眼又發了直。他回到書房時,便看到他正在讀的東方的故事與他所身在的西方在某個另外的空間融為一體。他將書合上,將疲憊的腦袋往後仰,這時另外的故事就在那個另外的空間里繁茂起來了,半空中有天藍色和服的三角形在飛翔。他聽到貓在書房外頭抓門,心里頭便想,讓這只貓也到廣場上去吧,廣場的邊上一動不動地蹲著一排黑狗呢。

喬的卧室很像典型的老單身漢的卧室,牆上沒有畫,也沒有飾物,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發黃的照片,用銅制的相框框住。照片里頭有的是一頂帽子,有的是一支手杖、一個煙斗,有的是放大了的假牙或螺絲釘一類的東西。還有的簡直就說不出是什么東西,比如一張長方形的照片里頭是棕色的小路上有一攤稀飯不像稀飯、顏料不像顏料的東西在流淌開去,給人茫然的感覺。卧室里的家具都很老派、嚴謹,從它們上面看不出主人是一個思維復雜的人。喬並不抽煙,可是床頭櫃上放了一只煙灰缸,煙灰缸里頭有幾小塊骨頭,那是一次手術中從他的膝蓋里頭取出來的。大約五六年了,馬麗亞患上了失眠症,他們分室而居了。馬麗亞一搬開,喬就悄悄地將卧室改造成單身漢居室的模樣,後來就連貓呀狗呀都不進他的卧房了。喬知道自己正在一天天變得古怪。書房的那邊是馬麗亞的卧室,那里頭本來寬敞且明亮,但是她用深色窗簾遮住了兩個窗戶,即使白天也開著一盞淡紫色的小燈。有一天喬想念起她來,就走進她房里去。屋里彌漫著喬所熟悉的香水味,馬麗亞正在起床穿衣。她頭也不回地對喬說:

「你來晚了,喬。你怎么還念念不忘那些事呢?你看看這盞燈,它日日夜夜燃在我的心里,把那些黑咕隆咚的地方照得透亮。」

他們還是上了床,喬對妻子的激情感到詫異,有種他不熟悉的東西在她的欲望里頭,她在最興奮的時候身體向上挺了起來,喬看見她那茫然的灰眼珠里頭亮著兩盞紫色的燈。從那以後喬就沒有進過妻子的卧室了,他對於那種欲望的深淵感到害怕,一想起背脊骨就發冷。「馬麗亞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並不愛我。」喬偶爾會憂心忡忡地這樣想,「再說她多么孤獨啊,雖然有丹尼爾,可是丹尼爾在學校里從不打電話回來,也不寫信。」

第一章喬和他的書籍(5)

喬的小天地是他的卧室和書房。書房里的書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頭,隔一段時間,他就要攀上樓梯用吸塵器吸灰塵,在吸塵器「嗡嗡」的聲音里,喬的故事像太陽下的漁網一樣在風中飄盪。最近一段時間他老是同日本人相遇,這些長著細長眼睛的東方人在他的廣場邊緣行蹤不定,如果烈日當空的話,他們就像水分一樣蒸發了。「像水分一樣蒸發,美麗的比喻。」喬自語道。大約一個月一次,喬清理他的書籍,他將它們一一挪到地板上,然後又按新的秩序重新放上木架。他沒有書櫃,所有的書都放在敞開的架子上頭,擺得一點也不整齊。有時他也將某本書帶到卧房里去,放在枕頭下面。那往往是些引起恐怖聯想的小說,他覺得將它放在枕頭下面可以平息文字間的暴力與s動。在那樣的夜晚,喬的夢里往往充滿了暴風雨,就像世界的末日來了一樣,性情平和的喬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他還是一本接一本地讀這些引起恐怖的小說,有時在辦公室里頭也讀,以至於讓客戶看到了他那因恐怖而變形的臉。

馬麗亞熱衷於神秘事物,是不是受了他的感染呢?或者反過來,居然是喬受了她的感染?喬一靜下來就回想起她眼里的那兩盞燈。後面園子里的玫瑰花也曾讓喬產生過帶電的感覺,當他的手飛快地從花瓣上縮回來時,他甚至聽到了電火花發出的輕微響聲。那是馬麗亞種下的一大片玫瑰花,她和丹尼爾曾在春天里坐在花叢中喝茶。當喬從陽台上朝下看他們時,他們倆談話的聲音就浮在半空。丹尼爾說:「媽媽,您過了那口井就會看見采石場。」馬麗亞干巴巴的聲音回答道:「坐在家里什么都會有。」喬就在心里感嘆,這真是心心相印的一對母子啊。然而有一天夜里,喬看見丹尼爾在摧毀那些玫瑰花。那是他回學校的前一天。月光下的丹尼爾就好像青面獠牙的鬼,動作既猶豫又急促,將泥土弄得滿身都是。喬不忍心去叫他,就站在一邊觀看。最後他發泄完了,用雙手蒙著臉坐在地上,莫非他竟在哭?喬知道他從小就是個不會哭的孩子。馬麗亞房里的燈黑了又亮,窗簾上印出細長的人影。南方的這個小城總是很早就進入夢鄉,也許就因為這,居住在這里的人們總處在瘋狂的邊緣?

小的時候,父親總是不眨眼地看著他說:「喬啊喬,你將來靠什么來維持你的生活呢?」父親這樣一說,喬就感到無比的羞愧,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樣活下去。丹尼爾比他強多了,他從他拔起玫瑰花拋到半空中的動作里看出了這一點,心里還有點羨慕呢。也許兒子更像媽媽。

喬很想畫一張圖,將心底的那個故事勾出一個輪廓來。他一遍又一遍地構思,又一遍又一遍地推翻。有一天,他鼓起勇氣下筆了,可最後畫出來的不過是蚯蚓似的一條線,完全沒有意義。讀完日本故事後的一天,他心里一時沖動,想去學校找丹尼爾說說話。當時是星期四,他必須等到星期六再動身,可是到了星期六早上,他的決心已經在等待中磨滅了。雖然沒見到兒子,兒子的身影卻悄悄地潛入了他的夢中。那是一個沒有頭的身軀,脖子上頭c著玫瑰花。喬將兒子出現在夢里的這個形象清晰地畫下來了。他將這張畫拿給馬麗亞看,馬麗亞就說:「你畫的這個人,我見過,是我娘家的一個舅舅。」

「古麗」服裝公司的生意並沒有因為老板文森特的家事糾纏而出現蕭條,反而顯出蒸蒸日上的氣象。盡管抱怨,里根的農場仍然需要這個公司的服裝,不久前,里根又同喬簽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合同。喬坐在辦公室的窗口,目送里根的身影消失在街的拐角,在心中想像著那個叫做「海角」的最南端的小地方的自然風景。里根當天就要趕回去,他總是這樣來去匆匆,喬感到他的生活充滿了活力。走廊上不斷地有人群來來往往,發出「嗡嗡嗡」的說話聲。喬知道老板今天沒來上班,樓里的人也知道,但大家都好像要避免談論這個問題。

將喧鬧關在門外頭,喬從包里取出了新書。剛剛讀了一頁,喬就進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這本小說的開頭十分特別,里面寫到一座很大的宮殿,門口站著幾個衛兵。挑炭的老漢要進去送炭,但總被趕出來。老漢看見模樣像總管的男子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