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2 / 2)

最後的情人 未知 6212 字 2021-02-25

屋外的暴風與冰雹只是加劇了喬體內欲望的,在黑貓們交配的呻吟聲中,喬想到的性伴侶既不是馬麗亞,也不是這個屋子里的金,那似乎是一個性別不明的人,渾身長滿了長長的黑毛。喬不由得對自己這種陌生而又強烈的欲望有點畏懼。他想,也許是黑貓們誘發了他的性幻想吧。中途,他從被子下面爬出來,站到了屋當中。黑貓也隨他下了地,其中一只在他小腿上咬了一口,那種新鮮的痛感又更刺激了欲望,喬覺得自己快發狂了。密集的冰雹打在鐵皮屋頂上,震耳欲聾,房子像要坍塌似的。敲門聲在冰雹的間歇中響了又響。他看見自己睡過的孔雀緞面被隆起老高,莫非里頭還有一只貓,那只貓迅速地長成這么大了?他走過去掀開被子,里面什么也沒有。喬重新躺下。黑貓們躲在屋角,更為y盪的呻吟從那地方升起。金在門外喊道:

「開門!我是金,我在早年到過你的故鄉,你全忘了嗎?!」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喬終於不耐煩了,起身去開了門。然而門外站著的卻是那個肥胖的女廚師。女廚師的蒜苞眼並不看喬,她正望著自己懷里的一只小白鼠,那只小白鼠奄奄一息。喬不知道她是否聽得懂自己的話,就用手勢比劃著對她說:

「金……金,金!」

女人立刻顯出焦慮的樣子,將小白鼠朝地上一扔就走開去了。

金直到早晨陽光燦爛的時候才出現。喬看見他臉色蠟黃,舉手投足都沒個定准。他另外換了一件上面印著黃金元寶的緞子睡袍,這副打扮使他顯得有些油滑。

「你在夜間實現你的願望了嗎?」他用手抹著油光可鑒的黑發問道。

喬回想起欲望高漲的古怪夜晚,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合同已經簽好了,可是你還沒打定主意呢!」他又說。

他從外頭喚了狼狗進來,用手輕輕撫摸著差不多同他一樣高的狗。他告訴喬,這條狗的母親前年死了,死在山頂。「我將它封在一個冰d里頭了。當我回轉身來朝遠處張望時,你知道我看見了什么?」

「什么呢?」

「東方!我看得清清楚楚,啊,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有!」

「但是像我這樣的人,是看不了那么遠的。」喬泄氣地說。

「啊,不!你完全錯了。比如昨夜,你就到過了那里,你像皇帝……」

「我並沒有到達你說的地方,我一直在房子里頭,遭受那些黑貓的襲擊。」

「你對那些貓不滿啊?」

金說話時又露出了血紅的牙齦,令喬心里很不快,他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種猛獸的習性,好像隨時會發作似的。他慢條斯理地點燃煙斗,抽了幾口之後,臉上浮出一層薄薄的紅暈,黑眼珠在鏡片後面賊一樣轉動著。喬鼓起勇氣問他能不能帶他去山頂看一看。

「不能。」他干脆地說,「所有的路都不通了。從前啊,日本人也來過這山上,女人們換上和服和木屐,一會兒就消失在雪地里了。」

第四章牧場主金(3)

喬喝著咖啡,心里想著金的生活該有多么寂寞,除了那浮在雲中的故鄉之外,他幾乎是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金看出了喬的思想,回答說,不,他一點都不寂寞,因為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經過他的住所,他的房子就像是進入天堂的入口。比如同他素不相識的喬,不就是從那么遠趕了來,成了他的客人嗎?他以前雖然不認識喬,但其實他們之間也是有信息相通的。

「我並沒有……」喬想申辯。

「啊,不,不、不!」金擺了擺手,「你是做了的。你發出信息,可是自己並不知道,我卻知道你。你剛動身我就聽到了你的腳步聲。」

喬被他弄得很窘,只好沉默。他看見客廳的天花板上垂下來一只吊籃,吊籃里堆滿了馬蜂,都從邊緣溢出來了,有幾只還掉到了地上。喬又一次感到房子里面的形勢的險惡。同這些棗子一般大的馬蜂比起來,昨夜那些黑貓實在算不了什么了。金的這種嗜好真令人膽寒,可他自己為什么一到這里就欲望洶涌呢?有一段時間,喬認為自己差不多是一個絕望的人了,幸虧後來迷上了閱讀,是那些虛構的故事救了他,使他的生活變了樣。但故事只是喬生活中的一部分,具有意義的那一部分,喬沒想到世上還有金這種人,完全生活在虛構之中的人。喬同他握手時就感到了他精力過人。一只馬蜂爬到喬的腳邊了,喬連忙換了個位置坐下,他看到了金的眼鏡邊上那一絲嘲弄的光。

「你的廚師,她很少說話。」

「她是能說的,她只是不願說罷了。她年輕時因為多嘴被她的家庭拋棄了,她是前些年在我這里定居的。」

金邀請喬去他屋後的溫室看他培植的「奇花」。

「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備啊,要有信心。」他說。

所謂的溫室是一間很大的空房,房間的窗戶很小,所以房里光線y暗。喬在屋當中站了一會兒之後,才看清地上擺著的瓦缽。但是並沒有花,缽里一色地裝著粗沙。金蹲下身,從沙缽里翻出一粒杏仁狀的、褐色的種子,舉到亮光里去觀察。

「你瞧,它已經炸開了,但里面的芽出不來。這里所有的種子都是這種情況。花朵是開在夢里的,你一定明白我說的是什么吧?已經有10多年了,這些種子還保持這種樣子,既不發芽,也不腐敗。想想看,這有多么驚人。」

金不斷地挖出各種形狀的種子讓喬觀察,他的聲音在空空的房間里發出回響。喬產生了自己正在進入一個巨大的墓x的感覺,既好奇,又不習慣。他反復地想這個問題:這里有沒有通道通往山頂呢?有個人影在窗玻璃上晃了一下,是廚師,她在外面觀察房里的動靜,看來她時時刻刻都在監視自己,為了什么呢?喬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金看在眼里。

「這些花不喜歡光線。它們是我從家鄉帶來的,我們家鄉的房子都沒有窗戶,不過家家都養著這些種類的花。在那種黑暗的處所養花,有點邪惡的味道。你家養花嗎?」

「我們養玫瑰花。」喬想起馬麗亞那些著了魔的花,突然傷感起來。

「玫瑰花,好,那是自命不凡的人養的花。有一個來這里的人告訴我,他的玫瑰花瘋了,不停地怒放,結果他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是紅通通的。」

「你不是在說我吧?」

「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你,你今天夜里就會知道。有的花香可以讓人窒息,那種瞬間也是令人神往的。」

金拍干凈手上的沙站起來,他那張臉在朦朧的光線里顯得有點像一塊岩石,他的身子也變得僵硬了。他一動不動。

「一旦抓住某種東西,其他的就全成了虛幻之物。」喬說。

但金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就像真的變成了石頭一樣。他身上那件金元寶的睡衣則變幻著莫測的光。

門「吱呀」一響,女廚師進來了。她抓住喬的手臂,將喬帶出那間房。她還是不說話,但她的動作非常自信。喬隱隱約約地明白了:她要讓金一個人待在里面。他記起金先前說的關於信心的事,心里頭似乎有所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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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牧場主金(4)

他走進客廳便看見,馬蜂們全都掉到了地上。它們在地上爬著,黑壓壓的一大片,讓人十分r麻。喬回轉身走進了廚房,可是女廚師發怒地轟他出來,臉漲得通紅。她轟他的時候口里發出的聲音有點像狼嗥。

喬只好躲進他夜里睡過的卧房。他一進門就看見那些貓占據了那張大床,在床上睡得正香。喬悄悄地從房里退出,溜到屋外。

下面那綠色海洋一般的草場的盡頭有一個穿深紅色衣服的人影朝他奔來,那人時隱時現,也許是騎在馬背上。當他越來越近時,喬赫然發現這個人原來騎著一頭豹子,豹子騰空而起時,人的長發就在空中飛揚。喬看得眼睛都發直了。他焦急地等那紅衣騎手跑上山來。然而就在他要上山之際,喬聽到震耳欲聾的一聲槍響,騎手立刻滾到草叢里去了,豹子也不見了。剛剛看見的情景就如同幻覺一樣消失了。喬判斷出子彈是從他所在的地方s出的,難道是金?回轉身一看,廚師正從門里走出,一雙眼睛惡狠狠地望著他。

他又繞到屋後的「溫室」,看見屋里一個人也沒有。喬坐在屋外的石凳上,心中涌出對家庭的思念。馬麗亞在家里干什么呢?他覺得馬麗亞才應該到這個地方來,她和這個金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有人沿著石頭階梯上山來了,好像是穿紅衣的騎手,喬心里激動起來。「喂!喂!」他喊道,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喊。

然而穿紅衣的人卻是金。金頭發凌亂,鏡片打碎了一塊,左腿受了傷。

他一瘸一瘸走進屋,拒絕喬的攙扶。沒有人為他處理傷口,血已將紅褲子浸出了一大塊黑色,就好像金的血是黑血一樣。

「誰開的槍?」

「誰開的槍?」金重復喬的話,「是我自己,我讓廚娘開的槍。」

金苦笑了一下,一咬牙,露出血紅的牙齦。喬又開始膽寒。

金睡在躺椅上閉上眼睛,他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喬覺得他好像在打寒顫。

「你的牧場真美。我很想看你的羊。」

「除了我,誰會住到這種可怕的地方來呢?你說我的羊啊,那只是個幌子罷了。為了讓聽的人產生誤解。」

「也許傷口要包扎一下,上葯。」

「不用。我身上已經有了7顆子彈,這種事,算不了什么。那些穿木屐的日本女人被凍結在冰d里頭了,沒人再能看到這些美艷絕倫的女子。」

喬現在特別想開始讀他帶來的那本恐怖小說,他撇下金,到卧房里從掛在衣架上的皮包里取出那本書,然後拉開窗簾,坐在沙發上讀了起來。

書的紅色的封面上寫著這是一部恐怖小說,但封面的正中卻是一位少女的照片。這位少女正坐在她那靜謐的閨房里綉花,從她的窗口望出去是藍天白雲。書的開頭是介紹這位名叫海林的少女的童年生活的。她似乎在一個孤獨的環境中長大,雖然有父母,父母卻撇下她去遠方做生意去了,據說是去了東方。好在女孩性情安靜,甚至有點冷淡,所以她也不怎么想念她的父母。她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自己照顧自己。喬讀了這幾段之後,便對這本書產生了興趣,因為他從這些乏味的文字後面,又隱隱約約地看見了他所熟悉的背景。他想,海林家里一定有夾牆,夾牆里頭則有地下通道。這樣的女孩不會沒有秘密生活的。接下去就是描寫流水賬似的日常生活,似乎她那些鄰居全是些記不住的名字,到後來,似乎就連「海林」這個名字都變得模糊斑駁起來,描述成了一頭霧水。也不知書的作者是什么用意,忽然就用俗不可耐的語氣贊美起自由來,就像這樣一連出現六七行相同的句子:

「啊!自由的飛翔!不可企及的高度!

啊!自由的飛翔!不可企及的高度!

………………」

喬看到此處忍不住笑出了聲。這一笑就將那些貓吵醒了,貓們一醒就開始了瘋狂的交媾,在床上發出怪叫,鬧個不休。喬害怕被它們咬,就坐到窗台上去。在寬大的窗台上,喬繼續閱讀。到了第二章,少女海林忽然不知去向了,空空的閨房里變得熱鬧起來。因為她不鎖門,就有各式各樣的人進來聊天,做小買賣的啦,修傘的啦,制鞋的啦,飼養家禽的啦等等,他們帶進來各種各樣的氣味,閨房原來的那種氛圍盪然無存了。然而有一天,少女又回家了。她失去了一條右腿,樣子也變得粗俗不堪,臉上有種凶狠的表情。她趕走了她的鄰居,關上老屋的大門,開始了她的沉思默想的生活。此處又出現了幾個俗不可耐的重復的句子:

第四章牧場主金(5)

「在遙遠的過去發生了什么?我們永遠不知道!

在遙遠的過去發生了什么?我們永遠不知道!

………………」

喬現在笑不出來了。某種類似性欲的欲望又開始在他體內高漲,他跳過障礙,來到了他的故事王國,在廣場上那幾棵榕樹的氣根下面,他看到了五顏六色的和服在隨風飄盪。「海林!海林!」他連著喊了好幾聲。他聽到他手里的書掉到了地上,「啪」地一聲響。

金從地上撿起書來時,喬看見他在暗笑,他的長發抖動著。他換了一件圖案奇怪的睡袍。當他直起腰來時,喬看見一只黑貓從他的睡袍里探出來。

「只有它懂得我的心思。」金說,「你的這本書里頭的女主角,我見過。」

「難道實有其人么?」

「因為寫的就是作者自己的生活。她在我的屋子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就到山頂去了,她就是在那種地方失去了一條腿。她拖著殘腿,怒吼著下山的樣子我至今歷歷在目。這樣的書,你一定不敢看完,看到後面,你自己就會被拖進去,再也出不來。那可是真正的冰d,比山頂上的深得多。」

喬眼前的和服消失了,變成白茫茫的一片。他想同金探討一下這個故事,可又覺得自己沒什么可說的,書里面幾乎沒有情節,也沒有形象。然而金卻向他證實了海林是實有其人。「腿是如何斷掉的呢?」喬又陷入無邊無際的遐想之中,他聽見金的聲音仿佛是從夾牆里面傳出來,很含糊,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房間里一下子變得很y暗,貓們不見了,金也不見了,窗簾自動地合上了,窗外有女人在哭。喬摸索著上了床,他在黑暗中很快就爬上了宮殿的台階,進入了那個荒蕪的花園。到了那里,他才知道,花園並不荒蕪,各類動物在里頭吵吵嚷嚷的,人也不少。那些沉默的人都站在一棵棵大樹下面,表情莫測,就仿佛不是來自於這個世界。喬認為他們也許是生活在上幾個世紀的古人。有一個站在一棵雪松下的小伙子顯得特別苦惱,喬問他從什么地方來,他說從家里來。他的口音有點奇怪,他是個外國人。喬又問他他的家在哪里,他說是東方。

「但是此地難道不是東方么?」喬打量著土紅色的宮牆,大聲發問。

小伙子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並不回答他的問題。這時喬才注意到小伙子穿的是囚服,居然還戴著腳鐐。再看其他那些人,似乎也穿著囚服。喬突然無緣無故地感到非常慚愧。松鼠從他的兩腿之間竄過,松鼠是屬於這個花園的,喬不屬於這里。

「我的妻子馬麗亞,在家里種了很多玫瑰花。」喬如同爭辯似的說出這句話。

小伙子的臉上立即出現了表情,他似乎很好奇。可他還是不開口,只是將腳鐐弄出一陣一陣的響聲,將耳朵偏向喬發出聲音的地方。他聽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喬對這一點感到很沒把握。這時喬的耳邊響起的,卻是金的說話聲。

「整個花園都在我的房子里。西邊的宮牆下埋著一本書。」

喬根據太陽的方位判斷出西邊的位置。西邊的那一段宮牆就像火一樣燃燒,喬望了一下眼睛就被刺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