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2 / 2)

最後的情人 未知 6255 字 2021-02-25

喬摸了摸自己腫得不像樣的臉,又聽到了那種獸的吼叫,並且叫得同剛才不同,似乎是在撕咬中發出的聲音。金也在傾聽,金說:「廚娘是那種能豁出命去的女人。家鄉留給她的是一個噩夢,這幾十年她都生活在噩夢里頭,她對我說,她永遠都不想醒來。」他又說:「她不是不會說話,她不願意說。一個會這樣叫的人難道還會願意說話嗎?所以她才成了這里的房客呀。」

金讓他躺到床上去,可是那張床已經被那些黑貓占據了,一共有十多只,全都蹲在被子上面。「生活是沒法挑挑揀揀的。」金一邊說一邊將他往床上一推。他倒下去之後,貓們就都圍攏來舔他臉上被蜇傷的地方,那些熱辣辣的、有r刺的舌頭令他感到十分惡心。他也想吼,就干吼了兩聲。

「這就對了嘛。」金在旁邊說道。

第四章牧場主金(9)

他聽見金悄悄地出去了,掩上了房門,卻未離開,在門口同什么人講話。每當金的聲音提高一點,這些貓就在他臉上狂舔,有兩只還嘗試著咬他的臉頰和手腕。於是他又干吼兩聲。喬一直不喜歡太接近貓,他在家時覺得這種y沉的動物隱藏了莫測的意志。可是現在他渾身無力,困得厲害,只好任它們擺布自己了。他自己也得到了好處:被蜇傷的地方疼痛正在減輕。

他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一入夢惡心感就消失了,有一個人在他旁邊慫恿他去看雪蓮花,他不假思索地同他出了門,兩人一道往山上爬。山又陡又滑,許多地方都得手腳並用。金在旁邊警告他說:「隨便見到一個人就同他走,到頭來遭殃的是你自己。」他已顧不得遭殃不遭殃了,因為到了陡坡上,退不下來,一退就會掉進萬丈深淵。可是他也上不去,有什么東西纏住了他的腳。那個人回過頭來告訴他說,纏住他的腳的是兩只貓,又說如果他在家里,同妻子馬麗亞在一起時,要是擺脫了那兩只貓就好了,現在已經太晚了。「那一次你吃火j的時候,為什么不考慮貓們的需要呢?」頭上包著頭巾,看不清臉的漢子開始埋怨喬。喬覺得自己的雙腳在往下滑,止也止不住,他干脆閉上眼什么都不管了……

喬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他躺下來,從皮包里拿出那本恐怖小說,翻到第一頁。小說的結局忽然就出現在字里行間了,白發的海林坐在廚房里削土豆皮,有一具僵屍始終在玻璃窗外朝她窺探。海林抬起頭來,看見了僵屍,她的眼珠突然不會動了。後來她又發覺,除了眼珠不會動之外,身體的其他部位並無變化。她沒有什么不方便,還是削土豆皮,將烤好的魚放在盤子里,用櫻桃做裝飾。穿過客廳里,她無意中看了一眼鏡子,發現自己的嘴角在流血。後來又有鄰居從開著的門那里進來了,發出驚叫,倉皇逃竄。海林想,自己多半成了僵屍了啊。這樣一想就有種解放感。

「旅途上看這種書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司機頭也不回地說。

「我怎么覺得這車子轉來轉去的,老離不開牧場?」喬問道。

「這種地方啊,只要進來一次就再也出不去了。這也不是什么壞事,你閉上眼,總會到家的。你不是給了我你家的地址嗎?」

「我給了你嗎?」

「是啊。你給的是個錯誤地址,沒有那樣一個地方。後來你的客戶又給了我一個,寫得清清楚楚。你的客戶是連做什么夢都計劃得好好的那種人。這十幾年,我一直在這一帶來來回回地跑,把他的脾性也算摸清楚了。你想,一個人為什么要住到半山腰去呢?那個胖廚娘,我聽說她是殺死了自己患病的父親才跑到那里去的。現在她整天擺弄毛毛蟲,就是為了贖罪啊。」

喬聽了他這一席話後心里很討厭他,就不再回應。當他再拿起書來讀時,里面的內容又讀不懂了,連人物的名字都換了。情節似乎說的是一位廚娘報復對自己不忠的情人,廚娘的名字也怪得很,叫「一枝梅」。情人到小飯館來吃飯了,一枝梅端著一鍋滾湯朝他潑去。那鍋湯沒潑到男人,全潑到她自己身上了。一秒鍾之內,她的皮和r全落到了地上,只剩下一副骨架立在餐廳里,男人死死地盯著面前的白骨……接下去是對「一枝梅」這個名字的解釋,書中說這是個東方名字,廚娘是東方某個島國的人,事情發生在古代,廚娘的身份是在妓女和良家婦女之間,而那個情人,是一個真正的嫖客。那個情人經歷了廚娘事件的變故之後就完全瘋狂了,他將廚娘的那副骨架弄回家,請人做了個玻璃櫃,將它放進去,從外面鎖上。從那之後每次他同女人鬼混時,眼睛總看著玻璃櫃里頭的東西。他的玻璃櫃長期放在床邊。喬看到這里笑起來,覺得這種小說太誇張了。不過他還是想知道那玻璃櫃的下落,想像著那副骨架穿上輕盈的和服夏裝會是什么樣子。

車子越開越快,喬在後座上坐不穩了,他覺得這個司機在玩車技,又覺得他居心叵測,恐怕要出事。有一刻,喬看見他同窗外的某個人招呼,喬急忙向外看,看見那人居然是金,金站在齊腰深的草叢中,一身獵裝打扮,帽子上c了很多孔雀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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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牧場主金(10)

「你弄得我沒法休息了。」喬抱怨道。

他放下車窗的天鵝絨簾子,決心什么都不管不顧,連自己的性命也不管了。他想,司機是沒有理由要他的命的,完全沒理由。他愛表演的話讓他去表演好了,草叢里頭裝扮成孔雀的那個人也許是他的觀眾呢。此時,喬對馬麗亞的渴望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他回憶起那天夜里,她房里那些螢火蟲一般閃爍的紫色小燈,她那略微衰老松弛,卻又著欲望的軀體。那種場面令他發窘,他盡量不去想那個場面,這些日子,他幾乎忘了那天夜里的事。可是此刻,馬麗亞的軀體咄咄人,茹頭豎立的茹房好像要堵住他的鼻孔,將他窒息。喬的身體迅速地萎縮了,他隱藏在後座的黑暗之中,再也感覺不到危險的車速。他聽見司機詛咒了一句什么,忽然就停車了。

「你不在家的那天,下過一場冰雹。第二天早晨玫瑰開得更旺了。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么嗎,喬?」

「不能,親愛的。」

馬麗亞離開他的床邊,默默地到樓下去了。喬從枕頭上抬起頭來,看著前面的牆壁,赫然發現了牆上的新掛毯,那上面正是穿和服的骷髏,和服上滿是春天的花朵。掛毯那么大,差不多占了半面牆,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織的呢?喬心里充滿感激,但性的沖動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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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馬麗亞的愛好(1)

喬去北方出差的那天,馬麗亞就像春天漲水的小溪一樣,歡快地涌動著希望。喬是一大早乘出租車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們已經告了別,所以馬麗亞沒去送他。她站在二樓自己卧室的窗口,仔細地傾聽著出租車發動機的聲音,看著喬夾著那只有「古麗服裝公司」字樣的皮包上了車。車子開走之後好久,馬麗亞還站在那里一邊抽煙一邊思考古麗服裝公司的事。她想,這個業務遍布全國,甚至拓展到了幾個非洲國家的公司,是靠一些什么樣的人物在那里支撐呢?都說她的丈夫喬是公司的頂梁柱,功臣,可是這件事對她來說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她知道喬是有些經商的天分的,可是她也知道他心思不在那上頭。喬的心思是全部放在他的書籍上頭的,就因為這,他們夫妻之間的精神生活好多年以前就漸漸地分道揚鑣了。直到近兩年,馬麗亞在編織那些古怪的掛毯的過程中變得神經質起來,他們之間才又有了某種微妙的溝通。馬麗亞希望喬出差,對他不時地離開家幾天感到很愜意。這倒不是因為她自己要搞什么風流艷事,而是一種對於變化的渴望。每次喬短暫地離開時,這個家就變得喧囂起來,處在要發生什么事的邊緣。比如此刻,她就已經聽到那兩只貓在後院瘋狂地發出慘叫,一大群雀子隨之落到台階上,南風中有布匹在發出「啪啪」的響聲。就連她織掛毯的織機,也在樓下有節奏地響起來了。

有人從通往園子的小路那邊過來了,是她的兒子丹尼爾。丹尼爾實際上早就不再上學了,但他們倆都將這事瞞著喬。馬麗亞讓兒子住在自己的朋友家里,離這里有兩個街區遠。丹尼爾現在成天什么都不干,喬不在家之際,他就偷偷地溜回來幫馬麗亞照料園子。最近他弄了一只體形巨大的丹麥狗養在家里,還親手做了一個狗屋送來,他干這些事倒是很靈巧的。丹麥狗非常y郁,這也許同它家鄉的氣候有關。但是這條狗到了他們家之後顯得很自在,雖然它既不理睬人也不理睬那兩只貓,但看得出來它是很機警,對於這個新的環境是頗有感受的。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它都伏在玫瑰花當中假寐。丹尼爾給它取名「海盜」。

「媽媽!『海盜』占據了我們的地方,我們還在這里喝茶嗎?」丹尼爾朝屋里面大聲叫道。

「不了,孩子。」馬麗亞雙手沾著面粉出來回答說,「它會不高興的。你沒看到它在發抖嗎?往事的噩夢依舊縈繞著它。你想想看,它可是從一個半年里頭沒有白天的地方過來的啊。」

馬麗亞將蘋果餅放進烤箱里頭,坐在椅子上,回憶自己做姑娘時這一帶的情景。那時這里是一個小鎮,街上只稀稀拉拉的有一些商店,僅有一家酒吧營業到凌晨兩點。馬麗亞的父母在外地教書。她和祖父在鎮上度過了無比寂寞的青年時代。她也讀過大學,干過銀行職員的工作,然而終於在厭倦中回到了家鄉。這時家鄉已發展成了一座中等城市,她在這里遇到了喬,喬的古怪吸引了她,她覺得這個男人有點像貓,比較符合她喜歡的類型。他們請人在她家原來的舊址上蓋起了現在的房子,她辭去工作,成了家庭婦女。在馬麗亞的眼里,喬一直在變化。他們剛在一起的那幾年,喬雖然也喜歡沉默,喜歡在談話的時候「走神」,可她沒有料到他會發展成後來這個樣子。最近這幾年,隨著這座城市的大規模擴張,馬麗亞感到她的丈夫已是「魂不守舍」了。不愛外出的她如今已經對她的家鄉感到了陌生,有些街道,有些建築她從來沒去過,也不想去。但是有一天,她卻在一個她第一次去的新開張的書店里看見了她丈夫站在對面的書架前。馬麗亞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臉一紅,飛快地溜出了那家書店。回家後她也沒向喬提起這事。只是在夜深人靜之際,她便設想喬躲在她所不知道的某個地方,那也許是書店的地下室,也許是高層飯店頂上的水箱旁,甚至就在一條新修的馬路的人行道上,就著路燈的光亮讀書。馬麗亞眼看著喬對書籍的愛好吞噬了一切,毀掉了他們的夫妻生活。這幾年來,她的丈夫無時無刻不是在「神游」,即使當他興致勃勃地談論公司的業務時,馬麗亞明察秋毫的目光也知道丈夫究竟為「什么」興致勃勃。喬的變化給馬麗亞帶來的不僅僅是沮喪,說到底,她自己在本質上不也是個喜歡「日新月異」的女人嗎?喬的變化給馬麗亞帶來的還有她自身的突變。她的變化不是向外的擴張,而是就限於這個家,以他們的房子為界限。馬麗亞對於自己具體做了些什么並不是很清楚,她只是感到現在她也同喬一樣,會常常進入一種異常強烈的,近似於幻覺的狀態。一開始這種狀態只是發生在她織掛毯的時候,慢慢地事情就變得復雜起來了。近兩年,她懷疑自己也像丈夫一樣,陷入了「神游」的圈套,隨同她進入這個圈套的還有這個家,以及兒子丹尼爾。有時,她因為這種虛幻感而煩惱得要大喊大叫,有時卻又十分愜意。有好幾次,當她坐在房子里和坐在花園里時,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先人談話的聲音,是父母和祖父祖母,他們似乎在對她目前奢華的生活表示異議,對她不節制的花錢心存怨恨。

第五章馬麗亞的愛好(2)

馬麗亞是個喜歡奢華的女人,她對各式各樣的首飾尤其有種超常的愛好。通常是喬拿多少錢回來,她就用多少,大部分都送進了珠寶店。但是她並不用這些買來的首飾打扮自己,而是鎖進一個首飾箱里不聞不問。不過她還是為這些貴重的首飾買了保險。喬認為她是個喜歡擁有的女人,他也知道她並不喜歡長期擁有,她只是喜歡購買的那一瞬間產生的擁有的喜悅。但為什么又去買保險呢?喬認為她是在向某種觀念妥協。除了買首飾,她還買那種貴重的波斯地毯,買得太多沒地方鋪時,她就將一些還很新的地毯隨手扔在汽車間里。喬無法共享她那種購買的喜悅,因為她每次去商店都是獨自一個人去,東西買回來之後也看不到她臉上有任何特別的表情。如果買回的是珠寶,她就鎖進那只巨大的首飾箱了事;如果是地毯,當即就鋪在地上,將舊的換下。然後那一天里頭其余的時間該干什么還干什么,絕不提起買回的東西。喬有時怨恨地想,她真是個自私的女人啊。可回頭一想,自己不也是買書嗎?並且自己也從不同她討論自己的閱讀嘛。於是氣又消了。

丹尼爾10歲左右的時候,馬麗亞的購物欲膨脹起來,喬在經濟上都差點要支撐不住了。一次她買回一枚昂貴的鑽石胸針,幾乎花去了喬半年的工資,他們還為此小小地借了一筆債。幸虧馬麗亞不是那種坐吃山空的家庭婦女,後來她發展起自己的愛好,買回編織機織起了羊毛掛毯(也許是那些美麗的波斯地毯給她的啟發)。她是那種很有實干才能的人,所以一開始這項工作便有人來同她訂貨。馬麗亞自從開始編織掛毯後,購物欲便有所減退了。她開始專注於一些小事,並且在這個家里發現了一些從前未注意到的古怪跡象。她首先發現的怪事便是家里的兩只貓身上帶電,尤其到了它們發情的期間更甚,以至於她懷疑如果她將它們捉住,自己便會觸電身亡。是不是因為宅基地年代久遠,家里才出這些怪事呢?不能解釋的事接踵而來,玫瑰花啦,切面片的機器啦,澆園子的水管啦,家里的樓梯啦,全都變得有問題了。樓梯出問題那一回,馬麗亞恰好沒戴眼鏡,她眼中的每一級台階一式地向下傾斜,於是她腿一軟,往下一坐,一直滑到了樓下。待她定下神來回頭去向上看,又發現樓梯還是好好的。家里有這些變故雖然增加了不方便,總的來說她還是懷著一種莫名的驚喜的。當她看到喬接觸貓兒觸電的情景時,她心里還有種快感。喬從來不同她議論家里的這些怪事,馬麗亞自己也不提起。但馬麗亞和丹尼爾在一塊時,兩人對這些事是津津樂道的。有一次喬不在家時,母子倆居然在後院的古井邊待了整整一天,連飯都是在井邊吃的。因為丹尼爾親眼看見非洲貓從井口掉下去,後來又從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通道出來了。那一天他倆並沒有看到什么另外的奇跡,但兩人的情緒都是出奇的高昂。

「媽媽,你看『海盜』是不是有點厭世啊?」丹尼爾顯得很苦惱。

「並不是這樣,孩子。它只是太專注了,那是黑夜的動物特有的性格。誰見過狗笑呢?可『海盜』就會笑。它在黑暗里練出了這種本領。」

「它就是因為會笑才被主人趕出家門的。我覺得它已經看不見多少光了,在它眼里,我們這里同樣是黑夜。它沒日沒夜地遐想。」

丹尼爾又高又瘦,有點像鷺鷥。雖然馬麗亞同他無話不談,她還是感到他性格里頭有種模糊的東西,那種東西正是來自於喬。比如現在,他躲在她朋友家里,謹小慎微,很少出門,看上去十分靦腆、平淡,但馬麗亞知道他絕不是一個單純的孩子,他有一些難以實現的計劃,他不會放棄那些計劃。

丹尼爾將園子整理得井井有條,他做這些事毫不費力,但是他總是很緊張,不肯放松。這也是他為什么從寄宿學校逃出來的原因。人們說他是非常優秀的、有自制力的學生。但他的心思不在學業上,這一點只有他自己知道。馬麗亞想,這個孩子的心思在什么上頭呢?有一次,她去學校,遠遠地看見兒子像鷺鷥一樣站在許多人當中,她突然覺得自己看見了少年時代的喬,有歷歷在目的感覺。怎么回事呢?喬不是矮個子嗎?

第五章馬麗亞的愛好(3)

他倆一起在房里坐下來喝咖啡時,馬麗亞讓丹尼爾看牆上的新掛毯。那上面織的是一個旋渦,一圈一圈旋進無底的深處。

「這是穿和服的少女,我已經在爹爹書房里看見過一次了。」

馬麗亞暗暗吃驚。

「你也和你的爹爹讀同樣的書嗎?」

「不,我只讀游記,我喜歡旅游。」

「你喜歡去國外嗎?比如東方國家?」

「不,我只喜歡待在家里。」

大概只有她才聽得懂男孩的話。

非洲貓在他倆的腳下靜靜地穿過,皮毛擦在他們的褲腿上,發出「啪啪」的響聲。另外那只黃白兩色的也過來了,丹尼爾叫它「美女」。「美女」此刻身上不帶電,它有點急躁,似乎在找什么東西。馬麗亞問丹尼爾聽見爺爺在屋里說話沒有,丹尼爾回答說,每天都聽見了。馬麗亞又問他害怕不害怕,他說從小就習慣了,害怕什么呢?再說害怕也沒有用。

「爹爹要是不喜歡工作,他回來得了。干嘛非要天天上班?你不是還有那么多首飾可以變賣嗎?我去珠寶行打聽過了,行情不錯。」

「正好相反,他就是喜歡他的工作。你看,他又出差了,要是不工作,就接觸不到各種各樣的客戶。他早上出門時很快樂。」

「原來這樣啊。」

丹尼爾沉默了,他彎下腰去,將一塊巧克力糖放到「美女」的嘴里,「美女」表情y沉地吃著糖,吃完就高傲地走開了。那另一只棕色斑紋的卻還在他們褲腿上擦來擦去的,似乎在告訴他們什么事。

「我明白了。爹爹表面上是出遠門,其實是回到你這里,對嗎?」

「也許吧。可是爺爺他們會要說什么呢?難道他不應該走得遠遠的嗎?就像我們在草地上喝茶,看見他出現在半空那回一樣?」

丹尼爾沒有回答。馬麗亞也不希望兒子回答。多少年來,她一直在等待那個難以確定的答案,那件算計不到,只能用行動來確證的事。她是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織出這幅旋渦的掛毯的,兒子說出了她的預感,那就是,這個圖案的構思來自喬最近閱讀的那本日本人寫的書。馬麗亞沒有讀過那本書,卻捕捉到了喬的幽靈。而丹尼爾,毫不費力地就進入了這個虛幻的世界。

「丹尼爾,你以後不能沒有職業吧?」

「我可以幫人做園丁。」

他篤定地往咖啡里加糖,完全不為這種事發愁。做了那種私人的園丁之後,他就可以同喬一樣,與各式各樣的人接觸了。現在馬麗亞看出來了,男孩和他爹爹是屬於同一種人,根本用不著她c心。馬麗亞又想,他其實不必躲著喬。他不上學了,喬大概也不會對這事生氣的。但丹尼爾又似乎並不是怕喬生氣,而是有意地同喬保持一種疏遠的關系。為了什么呢?也許他不想同父親有太多的日常接觸,而更願意在某個微妙的時刻和地點同他相遇?

馬麗亞的卧房里有一幅她父親的畫像,她將畫像放在落地大衣櫃的後面,只有當她換衣服之際,她才會在幽暗之中同父親會面。畫像上的父親的那張臉十分傲慢,目光炯炯。馬麗亞覺得很難與他對視。開始她是將他掛在牆上的,後來發覺被父親盯著,她竟然失去了生活的能力,這才將畫像請進了衣櫃。父親進衣櫃的那一天,就是她開始編織掛毯的日子,發生在幽暗中的交流讓她自信心倍增。實際上,童年時關於父親的記憶在她腦海里差不多消失殆盡了,消失的父親變成了畫像上的精神支撐。馬麗亞想,這就是所謂「成年人」的含義吧。父親是什么呢?父親是一種否定,他那雙嚴厲的眼睛將馬麗亞的生活變成一連串不合常理的奇跡,甚至間接地影響了喬的生活。玫瑰花瘋長的那天半夜里,她曾目睹喬像瘋了一樣沖下樓,似乎要將整個院子左看右看地看個遍。

喬也見過馬麗亞父親的畫像,原來畫像曾放在客廳的角落里。雖然從未同這位父親謀面,喬說他同岳父並不陌生,還說他讀的所有的故事都同他有關。「你有一個傳奇般的父親。」喬這句話是隨口說的,馬麗亞聽了卻大大地震撼了。也許是喬的鼓勵使她對這位若有似無的父親有了些信心,馬麗亞近年來沉醉於空想的事物大概就同這位畫像上的父親有關。既然連自己的父親都可以在虛構中復活,還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虛構出來的呢?一位上了年紀的鄰居在看了她的掛毯之後,說那上面的圖案令他「如同墜入深淵」。但他還是買走了那幅不大的掛毯,他顯然願意體驗墜入深淵的情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就會說話,父親的話是聽不清的,他似乎是在對母親說,其間又夾雜了祖父的嘮叨,祖父和母親的話卻可以聽清。他們通常要對她進行嚴厲的批評。馬麗亞已經習慣了這些批評,她不習慣的是隱藏在背後的父親的模糊的聲音。這時她往往會想,憑什么自己要認為自己是這樣一名男子的女兒呢?她也曾對她和喬的關系感到欣慰:她一下就看中了喬,卻原來是因為自己有那樣一位父親。世界的結構真是奇妙啊。

第五章馬麗亞的愛好(4)

馬麗亞從鏡中看見自己灰白的頭發時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年。她的老年生活竟會如此的活躍,是她從未料到的。多年以前,她已打算好在這古老的宅基地上度過安靜的晚年。

「馬麗亞啊馬麗亞,」她對自己說,「其實啊,你不是父親的女兒,也不是任何人的女兒,你是這個小鎮的女兒。現在這個小鎮已經消失了,沉到了地下,所以你的思緒也轉到了地下,你成了一個出土文物了。」

她想像著自己滿身銅綠,坐在玫瑰花叢里曬太陽的樣子。也許丹尼爾是看見了她臉上、脖子上的那些銅綠的。丹尼爾是她的兒子,從他在zg里被孕育的那天起,小鎮的y風就吹拂著他幼小的臉頰。馬麗亞記得丹尼爾1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