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部分(2 / 2)

最後的情人 未知 6188 字 2021-02-25

「我在姐姐家那條街上見過您,我知道您會來這里。」

「為什么呢?」

「因為人人都要來賭城。這條馬路上到處是旅行者的足跡,您看,連地上鋪的花崗岩都被他們磨蝕了。我們這里很美麗,對吧?黃昏時啊,就像滿城開滿了玫瑰花……他們說一匹白象快要進城了。」

這個簡陋的小鎮連樹都很少,完全看不到她所說的那種景象,但是年輕女人的敘述的確很迷人,她是一只什么樣的候鳥呢?他向她打聽旅館,她指給他看一棟石頭房子,說那就是,但是她又勸他不要去住,說一住進去就會成為真正的賭徒。她說了這些後,突然懊惱起來。因為談話耽誤了她的工作,於是低下頭去掃地,不再答理文森特了。

文森特走向那棟石頭房子,一開始他拉一個舊式門鈴,拉了好久都沒人答應。然後他嘗試性地將門推了推,沒想到門開了。里面是無人的客廳,有一些沙發,文森特過去坐在沙發上等人來。然而等了又等卻沒人來,這里到底是不是旅館呢?

後來終於來人了,來的卻還是清潔工,大概她已掃完街道了。

「這是你的家嗎?」文森特迷惘地問她。

「不,這是我的旅館,爺爺。我帶您去房間吧。」

她領著他往地下室走去,文森特心里有些不高興,可是她說:「在賭城,我們只能住地下室,因為天天有地震。」

他們沿著樓梯往下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要去的房間似乎是埋在深深的地底下。

她回過頭來,活潑地說話:「這下面永遠不會有地震,這是經過證實了的。我也叫喬伊娜。我是我媽媽的乖乖女,我姐姐也是。我沒想到您會愛上我們這個地方,凡是來這里的人都是出於愛,難道不是嗎?要不干嘛來呢?」

喬伊娜領著文森特進了一個大房間,這個房間不像旅館的套間,倒像居家的卧室。房里有些凌亂,有一股煙草味,像是住著一個老單身漢一樣。喬伊娜將鑰匙交給他,告訴他說,一旦發生緊急情況,千萬待在房里不要動。她突然顯得有點憂郁,補充了一句:「再壞也不過就是窒息吧,我們這里不會有身體上的痛苦。」她急匆匆地出去,關上門,「嗵嗵嗵」地跑上樓去了。

第十一章文森特去賭城(3)

文森特有一種身陷謀殺陷阱的感覺,他將腦袋伸到門外看了看,看見走廊上還有三扇關得緊緊的門。他設想了一下門後面的情景,一下子感到害怕起來,趕緊關了門,從里面閂好,然後去洗澡。

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房里已經坐了一個人。那人背對著他,他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他那粗壯的脖子。

「我是你的鄰居,」他說,「你不要慌張,到了這里就不要慌張了。」

「你是怎么進來的啊?」

他輕輕一笑,說:「這里的鎖都是裝樣子的,沒有一個房間鎖得上。你一定以為這個小城沒幾個人住吧?不,賭徒們全住在地下。我們飲的是泉水,你聽,泉的聲音。」

文森特聽見的卻是洪水的轟響,那聲音從衛生間傳出來,他出於本能往衛生間跑,模糊地覺得應該將一個什么龍頭關上。可衛生間里頭什么動靜都沒有,出來一看,那男子已經不見了,門閂得好好的,就像他沒來過一樣。

因為疲倦,他一躺在那張大床上就睡著了,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沉睡而是昏睡,因為總在擔心著要發生緊急情況。有一瞬間,他聽見了整個這一層地下室的人都在打鼾,一共有8個人,這就是說,另外的三套房里住了8個人。文森特想,賭徒真幸福啊,睡得這么酣暢。賭場在哪里呢?他在昏昏沉沉中掙扎,一心想要透過黑色的濃煙辨認出麗莎住過的街道,也想找到那位侏儒。他一邊走一邊大聲詰問:「誰?誰?」他想,總會有人出來回答的吧。然而沒有。

他醒來時看見喬伊娜苦著臉坐在那張沙發上想心事。

「侏儒在哪里呢?」文森特問。

「你問我丈夫嗎?他呀,從不待在家里,他在你的城市和我的城市之間來來往往,從來不休息。爺爺,您對這里的地震習慣嗎?」

「我沒感覺到地震啊,只是有很多煙。」

「那就是地震,您一定很焦急吧?地震就是讓人焦急的。我坐在這里,想著您的事,然後我又想姐姐的情況,我越想越悲觀。」

她的眼神就好像她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一樣。

「爺爺,您知道的,我和姐姐都做街道清掃工,我們只能做這個工作。但是我們熱愛我們的工作!為什么呢?就因為站在街上,什么事都逃不脫我們的眼睛。就比如說您吧,您下了火車,從那邊走過來,您會遇見誰?只能是我。我把您帶到我的旅館,您就住下來了。本來您對旅行的設想完全不同吧?可是現在您只能這樣了——住在這個地底下。您也可以到上面去,只是那不會有什么結果,您早就知道這是個空城。看,這就是一個城市的清潔工的權利!」

文森特看見她又恢復了活潑,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像要從沙發上跳起來一樣。他想,這個女孩太寂寞了。

走廊上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興奮地站起來邊走邊說:「一定是老別克那一伙人,他們沒有我就安排不好自己的生活!」

文森特在房里站了一會兒,決定自己到地面上去。

他順著樓梯往上爬的時候,眼睛被煙霧熏得睜不開,在每一層樓,他都聽到房門後面有房客爭吵的聲音。他終於又到了街上,有種重見天日的感覺。他回想起喬伊娜一直稱他「爺爺」,心里很疑惑,難道他老成這個樣子了嗎?

已經快中午了,小鎮上仍然沒有人,遠處那些石頭山被太陽照著,一股說不出的荒涼味道。文森特覺得這趟旅行完全否定了自己先前的設想,他不僅沒有找到答案,思路還更狹隘了。他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來錯了地方,或許這里根本不是麗莎出生的賭城,而是賭城邊上一個較小的鎮子?但家里那張地圖上這個地方標得明明白白,幾十年來麗莎都是這樣告訴他的,不可能有錯。何況出站台時,他不是看見了鐵路旁那只銅鑄的雄j嗎?那是最重要的標志,麗莎說,那只雄j象征著賭城人們對時間的珍惜。

文森特在街上走了一個來回,終於聽到了一點響動。是一棟灰色兩層樓房的窗玻璃被打破了,一股濃煙冒出來。他想起地震的警告,心里有點緊張。但房子里並沒有人跑出來。然而喬伊娜過來了,她披頭散發,很凶惡的樣子。

第十一章文森特去賭城(4)

「看到沒有啊,那里面的人正在慢慢死去!您,怎么會這么無動於衷?」

一陣風刮來,風里夾著濃煙,文森特覺得要出事了。

「喬伊娜,你說我該怎么辦?我應該回家么?這里所有的事我都不能理解,我不知道賭城的歷史,這都是麗莎的錯……」

他變得語無倫次。但是喬伊娜冷笑了一聲,令他毛骨悚然。

「喬伊娜,我要走了。」

「不,您不能走!」她怒目圓睜。

「為什么?我這就去趕火車,我知道車站在哪里。」

「您不能走。」她又說,口氣緩和下來,「因為,因為地震了。」

「但是我可以走,你瞧,一點影響都沒有。」

「好吧,您走吧,但是您會死的,一到那邊您就完了。」

「你怎么知道呢?」

「您說得對,我不知道,只是感覺罷了。」

喬伊娜嘆了口氣,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呆呆地望著那個冒出濃煙的破窗戶。這一來,文森特又覺得自己一時走不了了。他在心里說:「麗莎啊麗莎,我怎么一點都弄不清你心里的事啊?」年輕時像花一樣艷麗的麗莎,居然在這樣一個死寂的地方長大,也許她還是在很深的地底下出生的呢!這個城市,是從一開始就是這種樣子,還是被這里的人們改造成這樣的呢?如果是改造成這樣的,那原來又是什么樣子呢?

「喬伊娜,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到地面上來呢?城里的人全在地下嗎?」

「因為有地震啊,爺爺,您還不明白嗎?」

「既然只要到地面上來,地震就威脅不到人,那干嘛還躲在下面?」

「啊,您不理解,您真是什么都不懂,麗莎沒告訴您嗎?這是賭城的原則,永遠不會改變的。您聽;他們在哭,因為恐懼。」

喬伊娜振作起來,說她要干活了。其實馬路上干干凈凈的,根本沒人將它弄臟。她拿了掃帚又開始清掃。文森特明白了,她並不是為了維持清潔,而是等待客人光臨此地。瞧她那種企盼的樣子吧,就像等待情郎的出現一樣。

「喬伊娜,你等誰啊?」

「誰都可以,我不是等來了您嗎?您的到來是我的節日。」

文森特覺得她對自己的到來並不高興,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在他和喬伊娜說話時,有一隊人從那個冒煙的兩層樓房里出來了,他們全是40至50歲的男子,穿著襯衣襯褲,還沒睡醒的樣子。喬伊娜飛快地沖向這些人,舉起手中的掃帚向他們打去,口中一邊斥責,一邊將他們往屋里趕。起先他們還想抱怨,後來害怕她那種狂暴的樣子,就乖乖地進屋去了。

喬伊娜臉上流著汗,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對文森特說:「賭徒們總是不安分。」

「所有的人全歸你管嗎?」

「是啊,我的青春全浪費在這種事上頭了,很不值得,對嗎?您順著這條道走到盡頭,然後往右拐,就可以看到麗莎的家。」

「麗莎的家!她父母不是早就去世了嗎?」文森特嚇了一跳。

「那只是一種比喻,是我們這里的人的看法。您去吧,他們在等您。」

令他想不到的是,麗莎的父母家看上去十分富有。兩位老人雖然都有七八十歲了,卻頭腦清楚,樣子也很精神。那套裝飾豪華的大房子里頭有好幾個仆人。兩位老人對於文森特的到來很警惕,一開始老是問他什么時候離開,像是把他當成了一種威脅。後來聽文森特解釋說只是短暫停留,他們才放了心,隨之也就對他不感興趣了。他們讓文森特愛干什么就干什么,還說可以住在他們家,愛住多久就住多久,然後,不等文森特做出回答,兩位老人就各自躺進墊著厚厚的墊子的搖椅里頭,同那只掛在水晶燈下的鳥籠里的老鸚鵡談話去了。他們的談話文森特一點也聽不懂,似乎是在討論在石頭山上架電線的問題,又似乎在分析追擊逃犯的方法。不論兩位老人說什么,那只老鸚鵡總是說:「好極了!妙極了!天才的構思!」文森特懷疑這只丑鳥只會說這一類的贊語。

第十一章文森特去賭城(5)

文森特聽累了,就也找了一只搖椅躺進去,客廳里有不少這種搖椅。他剛一躺好,就聽到一名始終站在門口的男仆在譴責說:「這種人根本沒有資格躺在這里。」文森特心里覺得好笑。這時一陣急驟的電鈴響徹整個大廳,兩位老人都從搖椅里頭起身,往里面的一扇門走去,他們想起了什么又停下,那位岳父回過頭對文森特說:「我們要去地下室了,這一去就不知還能不能上來,你在這里隨便玩好了。我們沒想到你會來,這都是麗莎的詭計。」

文森特想告訴他們自己很快要離開,但兩位老人不願聽,相互催著趕著往地下室去了。他們一離開,先前那個一動不動站在門邊的仆人就活躍起來,他奔過來找出兩床毯子將老人們躺過的搖椅蓋上,然後又將鸚鵡籠子取下來,塞進壁爐的空爐膛里頭。文森特聽見那只老鸚鵡在破口大罵:「小人!勢利鬼!」他一關上爐膛門,鳥兒的聲音就聽不到了。文森特聞到一股強烈刺鼻的煙味,轉過身一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冒煙了。仆人在他身後說:「哼,看你跑到哪里去!」

「你在說我嗎?」

「還能說誰!」

「你怎么這么討厭我啊?」

「因為你是個冷血的人,這么多年都沒來過這里。」

「可我並不知道這里有人想要我來啊,麗莎對我說,她家里的人都死了。她給我描述的賭城也同這里不一樣。到底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呢?」

「當然是你自己出了毛病,你胡思亂想,看不見本質。」

仆人傲慢地站在那里,文森特看見他腳下踩著一條蛇,正是他在里根的農場里見過的那種小青花蛇。那條蛇不住地掙扎著回過頭去想咬他的腳脖子。這時仆人從他的褲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取掉套子放在眼前端詳了一下刀鋒,然後彎下腰,一刀就剁去了蛇頭。身首異處的蛇並沒有死,頭部和身子之間像有什么無形的連接似的,一齊蠕動著退向門邊,然後出了門,一眨眼就不見了。再看地下,連血跡都沒有留下。

客廳里的煙越來越濃了。文森特以為仆人要阻止他離開,就站在原地不動。仆人貓著腰去開爐膛,接著那里頭傳出一陣怒罵,文森特趁仆人沒注意趕快往外走。但仆人根本就沒追出來。那么他說的「看你跑到哪里去」是什么意思呢?

喬伊娜神情嚴肅地站在路旁,她還在等待那不知何方來的賓客,街道已被她掃得干干凈凈。文森特看著這個地方,看著這個落寞的姑娘,不由得一陣莫名其妙的心酸。他想,妻子麗莎或許多年以前就占據著這個姑娘的位置吧。其實他第一次遇見麗莎時,就從她那鮮艷的臉蛋上看出了那些y影,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她具有如此嚴酷的內心。幾十年的婚姻生活讓她的一些秘密暴露出來了,不過如果不來她的家鄉,他對她又了解多少呢?即使來了這里,她又還有多少他不了解的東西呢?

文森特抬起頭來看遠方,環繞此地的那些石頭山都像活了似的吐出濃煙,灰煙緩緩地向小鎮的上空飄盪過來。但並沒有發生火山爆發,也感覺不到地震。再看看周圍這些房子,有的冒煙,有的不冒煙,房子里頭的人們都不出門。文森特回憶他從喬伊娜的地下室里爬上來的情景,心里想,這里的人們早就習慣了在濃煙中呼吸啊。他要是再不走的話,濃煙會不會占據每一寸空間呢?反正他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習慣的。

喬伊娜鎮定地握著掃帚站在路邊,她也看見了那些煙,她目光清晰,容貌俊俏,大概每一名到此地來的旅客都會深深地為她所吸引吧。

文森特不出聲地說:「喬伊娜,喬伊娜,我愛你。」但他感到這種愛不是r體之愛。為什么她年輕,充滿朝氣,他卻對她產生不了性的沖動呢?一定有什么東西隔在他們中間。他崇拜地看著這個姑娘,腦子里反反復復地想著這個問題:28年前,他同麗莎是如何一見鍾情的呢?

喬伊娜向他走來,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說:「我要走了,我是說我馬上又要到下面去了。可是爺爺,您怎么辦呢?您看看這些煙,連火車都已經停開了。我一下去,這里就不會有旅客來了,不管坐車來的還是徒步來的。麗莎的父母那么愛您,您為什么不去他們家呢?」

。。

第十一章文森特去賭城(6)

「真的嗎?他們愛我?我為什么感覺不到啊?」

「因為您已經變得麻木不仁了。告訴您吧,在我們這里,誰也不會讓一個外人進自己的屋的,因為太危險。您是自家人,他們才讓您在家里待著。已經好幾年了,他們一直在嘮叨說,假如您來了,他們一定要拯救您的生命呢。您這就去他們家吧。」

喬伊娜消失在灰色的房子里。在文森特眼里,小鎮又成了真正的荒涼之地,而那些煙,已慢慢聚攏來了,現在正在下降。也許他只能遵照喬伊娜的話去做。也許在他妻子的父母家中,他就不會有危險。

雖然心里不情願,文森特還是又跨進了這棟大房子的門。

「這里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