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1 / 2)

最後的情人 未知 6172 字 2021-02-25

功能 和功能!馬麗亞似乎在抱怨他,為了什么呢?他帶著這個問題又鑽進了他的書房,他急於想知道作者的舊夢重溫是怎么回事,同他自己多年來經營的故事之網有沒有聯系。因為這樣一副相貌的人是絕不會無緣無故地送自己的書給他的。書的開頭是他的自我介紹,顯得矯揉造作:

「我出生在東方一個小國的山村里頭。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我的國家是一個十分寒冷的國家,漫長的冬天枯燥難挨。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我們那邊的人都有極為熱烈的性情,而白雪皚皚的山巒,是我們的樂園。山上有很多冰d,這些冰d是我們的祖祖輩輩通過頑強的勞動挖出來的。事實上,我自己就是在這樣一個冰d里出生的。」

喬看到這里有種上當的感覺,而且腦子里也產生不了相應的畫面。他不是說他要專門寫個人的瑣事嗎?這種一般性的背景介紹實在是老生常談。他放下書,變得神情恍惚起來。在這本書中有一個人,他想同世人說些什么話,於是寫了這本書。那個人很像喬在北方遇到的牧場主金,但又完全不像。而他,在自己隱身的情況之下通過種種聯系同喬進行了間接的交流。交流的結果是喬陷入茫然之中。喬嘆了口氣又拿起書來,這一次他從中間開始讀。

「大雪紛飛的風景是種幸福的象征,這只要看看冰d里熱火朝天的勞動氛圍就明白了。什么是幸福呢?幸福就是在零下30攝氏度的寒冬里出汗。每個人手中都有鐵鎬,一下一下挖在這千年的冰d的牆上。我們在拓寬自己的空間。」

喬閉上眼,感到無比的厭倦。有人到走廊上來了,是丹尼爾嗎?丹尼爾知道他父親精神上陷入了困境嗎?多么敏感的小伙子!就在他腦子里的那個故事之網即將達到完美境界之時,有人在對他做出釜底抽薪似的破壞。如今,他長期以來經營的那塊空間正在縮小,他的眼力也減弱了,他手里拿著一本吸引他的書籍,卻根本看不進去,只有排斥的念頭。他已經這么老了嗎?

「爹爹,我愛你。」丹尼爾探了一下頭又縮回去了。

喬聽到貓在走廊上叫。「把一個家經營成這種樣子的女人,該是多么了不起啊。」喬深深地感到了馬麗亞身上那種盡善盡美的本質。「我也愛你,丹尼爾。」他在心里說。織機又在樓下響起來了,馬麗亞已經停止編織有多長時間了啊?

丹尼爾終於進來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牆邊,細長的一條。

「你有什么苦惱嗎?」

「我很幸福。」

他的回答讓喬嚇了一跳。他小的時候喬帶他去釣魚,魚兒上鉤時喬問他是什么感覺,他說他很痛。現在他成了園丁,過上了幸福生活。

「丹尼爾,你怎么老站在那里不動啊?」

「這屋里有個東西讓我害怕。爹爹,你看見沒有,你掛在牆上的那根骨頭在動……那是什么骨頭?是人的骨頭嗎?」

丹尼爾緊緊地貼著牆,喬覺得他好像要鑽進牆里頭去一樣。

「你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孩子。你的心事多么沉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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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喬決心出走(4)

喬站起身,走到書架的另一頭去,從這個角度就看不見丹尼爾了。這孩子讓他心神不定。他坐下來,還是想理清自己的思路。但他沒法理清自己的思路,對面的丹尼爾就像一個磁場干擾著他。喬聽見了書頁翻動的聲音,是丹尼爾在看桌上那本書嗎?突然,書房里響起了丹尼爾朗誦的聲音:

「空中的花園里沒有花,只有野生的小草。誰在那種地方干活?沒有人。可是當一股風兒使濃霧變得稀薄一點時,便有一頂草帽顯露出來。」

喬走出藏身的地方。他看見丹尼爾手中正是拿的那本書。他走到他面前,從他手中接過書。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兒子剛才朗誦的那一句話。他問丹尼爾那個句子在哪里,丹尼爾說書中沒有,是他剛才看出來的,他用力一看句子就出來了。這正是那種可以看出東西來的書,但他一般不看,因為太傷害眼睛。他希望他爹爹少讀這種書。

「爹爹,干脆你也做一名園丁吧。」他說話的樣子又單純又老練。

喬回想起自己沉浸在書的世界里的那些個日日夜夜。還有他編的、快要大功告成的故事。這一切,同丹尼爾比起來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他又陷入郁悶之中。

「我不能做一名幸福的園丁,孩子。我這一輩子注定了只能在『古麗』工作,這是個有魔力的工作。也許有那么一天,我會出走,這是我的老板對我的期望。丹尼爾,你還怕那根骨頭嗎?」

「不了,爹爹。它現在一動都不動,我看出來這是一根牛骨頭。我要走了,現在我更幸福了,因為你不反對我做園丁。我好幾年都沒摸過書了,你失望么?」

「不,丹尼爾,你真了不起。」喬由衷地說。

門關上了。喬聽見馬麗亞和丹尼爾在走廊里說話,然後一齊下去了。喬想道,他有著了不起的妻子和兒子。他踱到陽台上,看見母子倆的身影如幽靈一樣飄向大門外,那只貓則警惕地蹲在石礅上看著他們離開。

有一個人在他的書房里。喬回到書桌前坐下時,那個人就從書架後面走出來,踱步到喬身後,然後又回到書架後面去了。喬聽見了他,但喬不願回過頭來看他一眼。

「丹尼爾,你的爸爸就要從他的繭里頭出來了。你搬回來嗎,寶貝?」

「不了,媽媽。這有多么好。」

馬麗亞看著兒子,他在她身旁走,他那細長的身子像是在她近旁,又像是離得很遠。她想起喬的故事中那些穿和服的少女,很可能在喬的眼里,那些少女就是丹尼爾的化身。喬是多么奇怪的男人啊。此刻這個兒子在她身旁,可又不在她身旁,他一定在思考著某種遙遠的事物。從屋里出來的時候,丹尼爾說帶她去看他設計的空中花園,可是他們已經來到了城外,這里根本就沒有花園。他們沿著河堤往下走,進入了干涸的河床。丹尼爾蹲下去,用細長的手指舀著那些河沙,讓它們從指間往下流。馬麗亞聽見了他喉嚨里發出的呻吟。霧漸漸濃起來,一會兒,他們就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了。馬麗亞心里有點慌。

「丹尼爾,我記不清昨天做過的事了。」

丹尼爾的回答散亂在空中,嗡嗡嗡地叫著,馬麗亞無法理解這些零亂的字句。她用力呼吸,的確嗅出了木槿的馨香,花朵是看不見的,大概它們正在兒子的指間流動。丹尼爾頭戴草帽在陽光下流汗的樣子出現在馬麗亞的想像中。她聽見他的聲音里頭有「爹爹」兩個字,但那不像丹尼爾喚他的爹爹,倒像學齡前的兒童在練習識字時發出的聲音。

河堤上有腳步聲,馬麗亞站起身,那腳步就停下了。

「是喬嗎?」她高聲喊道。

「是喬嗎……」空氣震動起來,丹尼爾的聲音在應和她。

有喜鵲從他們面前飛過,向堤上飛去。

「媽媽,我們回到爹爹那里去吧。」

丹尼爾伸出手來挽住馬麗亞,馬麗亞看見他伸向她的手臂是一根紫荊的枝條,小花兒在上頭歡快地晃動著。他們一同爬上河堤,喬卻並不在那里。馬麗亞的心里頭冒出幸福的暖流,因為她又聽到了青年時代的喬的聲音,她感動得流出了眼淚。

第十二章喬決心出走(5)

「喬,喬……」她說。

多年以前,她和他就是從這條干涸的河床上爬上來的。這么多年來,她從未想到過會這樣身臨其境地重返舊夢。也許現在,她和兒子是真正走進喬那無所不包的故事里頭去了。他不在河堤上,他在她的體內。她的兒子丹尼爾在這樣一個日子里身體里頭長出了紫荊花。那一年她懷孕的時候,反反復復看見的正是紫荊。

喬在堤上,他的確看見了母子倆在河床里,一個站著,一個蹲著。接下來他倆又走動起來,像盲人一樣摸索著,似乎相互看不見對方。喬在清澄的空氣中做了兩次深呼吸之後,便看見小河的對岸出現了白發的東方女人。女人身上的衣服也是白色的,有點像和服,又有點像中國古代的裙衫。她依著一棵柳樹站在那里,在觀察河床里的母子倆。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年老的美麗的女人,簡直看呆了,因為他從未見過這么好看的老年女人,他覺得自己的魂魄被勾走了。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居然是書店的老板。

「對面那人不是真的。」老板皺了皺眉頭,似乎很痛苦地吐出這句話。

「我也這樣感覺到了。真遺憾啊。她從哪里來?」

「她是我的前妻。」

喬吃驚地看著模樣丑陋的書店老板,話都說不出來了。老板受不了喬的目光,背駝了下去,完全垮掉了的樣子。喬回憶起他傲慢地坐在書店入口處的高凳上的形象,一下子明白了他心里的苦衷。河床里的母子倆一前一後上岸了,他們沒有看見喬。馬麗亞的腿有點瘸,從後面看,她的體態仍然像個姑娘。

「為什么不是真人呢?」喬溫情脈脈地問老板。

「因為怎么走也走不到她面前去的。不信可以試一試。」

「我真的想嘗試一下呢。」

馬麗亞和丹尼爾上岸之後,對面的女人就轉過身去了,背對著喬和老板。喬感到女人的背影像一個東方的神話。也許他自己應該去的地方是東方?老板駝著背走下河堤,他說他受不了了。他似乎一邊走一邊在哭。

喬下到河床里,他想穿過河床去對岸。他一邊走一邊懷疑自己,因為剛才老板已經說過沒人能走到「她」面前。他焦急地上了岸,看見女人緩緩地轉過身來了,她的衣裙白得耀眼。女人戴著眼鏡,喬完全沒料到她會戴著眼鏡。

「你今天休假嗎?」她和藹地說。

「我完全沒有料到……我多么想……啊,是我今天不願意工作。您是住在這附近的嗎?這里多么好!」

「是啊,我住在這里。我也注意到你。有人催你離開這個城市,對嗎?」

喬沒有回答,他明白了老板為什么要哭。在他們的上方,天空變得像水晶一樣。他想問女人是不是認識金。

「你是說住在半山腰,經營牧場的男子嗎?當然認識,很少有人不認識他的。他不是一個真人,你感覺到了嗎?」

她目光灼灼地看著喬,喬周身的血y。

「您的前夫也說您不是一個真人,為什么呢?」他鼓起勇氣問道。

「一些人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是永遠猜不破的謎。同這樣的人住在一起的話,他就會漸漸消失。我回答了你的問題嗎?如果你深夜去伊藤的書店,就會聽見他在里頭搏斗,書籍從架子上墜落下來。」

「同誰搏斗?」

「誰?我想是幽靈吧。他有過人的眼力。」

原來書店老板的姓是「伊藤」,喬從來沒注意過這一點。那么他是日本人嗎?他的夫人、眼前的這位女士也是日本人嗎?他們是從遙遠的東方來到這里創業,然後又斷然分手的嗎?人心是多么可怕啊。他想問她一點什么事,可又想不起來是什么事。但是她好像已經知道了他要問什么,並且對回答感到厭倦。她說有人在叫她,必須馬上離開,然後就匆匆走了。「我們不會再見了。」這是她最後一句話。

喬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深夜去伊藤的書店。這一對奇怪的離了婚的夫婦,他們同他故事中的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少女,有種什么樣的聯系呢?他剛才見到的白衣女人,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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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喬決心出走(6)

喬端詳著馬麗亞新織的掛毯上的圖案,感到有點頭暈。那似乎是一個不存在的圖案,只有微弱的色彩層次的變化。也許連色彩的變化也只是他的幻想,這幅掛毯上頭根本就沒有圖案。他的眼睛在觀看中變得疼痛起來,連太陽x也痛起來了。他想調轉目光,掛毯里頭居然像有磁力似的吸引著他。「放了我吧,馬麗亞。」他在心里這樣哀求道。

「喬,你瞎想些什么啊。」

馬麗亞出現在門口,幾只馬蜂繞著她的頭部盤旋,看上去很危險。馬蜂使喬的記憶變得生動鮮明起來了。

「你是從金那里來嗎,馬麗亞?」

「就算是吧,我同司機見過面了。啊,那一片草場!我織得怎么樣了?這一次我重新開始了。是重新開始。喬,你聽,多么寂靜啊,我是指牆壁里頭。你走了以後,我和丹尼爾會想念你的。」

原來馬麗亞也盼著自己離開?喬想起書店老板的前妻,她同丈夫早年來到此地的途中所經歷的長途跋涉。書店晚間的昏暗和白天河堤上的澄明形成對比,使得喬自然而然地感到了分手的夫妻之間的渴望。那么喬自己,對於那女人又有一種什么樣的渴望呢?馬麗亞正在消失,現在她織那種讓他看了頭痛的掛毯,讓喬的思緒懸在半空。喬在房里轉了一圈,發現壁上掛了好幾幅類似的掛毯,只是色彩更晦暗,層次更不分明。當他凝視其中一幅深灰色調的掛毯時,馬麗亞又在他背後說:「喬,你瞎想些什么啊。」

喬不好意思地轉開臉,對馬麗亞說,他越來越遲鈍了。這時他聽見家里的兩只貓在牆頭嚎春的叫聲,無意中瞥見掛毯上的圖案在顯現,那似乎是一把斧頭。馬麗亞心底有種什么樣的仇恨呢?

他聽見馬麗亞在同什么人講話,但是房里一個人也沒有。她背對他站在織機後面,聲音低沉而沙啞。她似乎在使用一種喬聽不懂的語言。

喬悄悄地離開機房來到花園里。花園里飛著很多馬蜂。它們從哪里來?馬蜂的窩在附近嗎?丹尼爾也到花園里來了,一大群馬蜂繞著他飛,他穿著無袖汗衫,一點都不介意這些有毒的蜂子。喬想起他的女朋友,那個身輕如燕的越南女孩,覺得他倆真是天生的一對。也許有一天丹尼爾會同她回越南去生活,在那個雨水充沛的綠色的國家,丹尼爾一定會有種回家的感覺。

「爹爹,你知道是誰引來了這些馬蜂嗎?」太陽下,他鼻頭上的雀斑很顯眼。

「誰?」

「是那位司機。他往玫瑰花里頭一站,馬蜂就黑壓壓地涌進來了。啊;多么美麗的小東西!司機真了不起,也許他愛上了母親。你會嫉妒嗎,爹爹?」

「我不知道,也許會。」他沒有把握地說,「你覺得你母親希望我離開嗎?」

「母親很愛你。」他一本正經地說,「不過這同離不離開沒關系。」

喬看見馬蜂在丹尼爾的頭上和臉上蜇了好幾下,他的臉迅速地腫起來,就連眼睛都腫成了一條縫。喬很害怕,但蜂子並不來蜇他,只是一個勁地在他耳邊威脅地發出嗡嗡聲。丹尼爾安靜地坐在石凳上,根本沒有感覺到馬蜂對他的襲擊,對自己的紅腫也無動於衷。

「丹尼爾,我應該到哪里去呢?」

他的樣子顯得很無奈。他知道丹尼爾不會回答他這種問題,丹尼爾腫著半邊臉,正在彎下身去研究那些玫瑰。他對喬說,玫瑰花曾讓他產生過邪惡的念頭。

喬聽見織機的聲音又在房里響起來了,與此同時,就有雨滴落在他的面頰上。多么奇怪啊,此刻正是陽光燦爛!

「丹尼爾,你感覺到下雨了嗎?」

「我剛才在考慮這里的土質的問題,我想了一些關於熱帶雨林的事。真湊巧,爹爹,你好像可以感覺到我的思想了。媽媽說你的里面有一個廣場,林蔭大道一直延伸到雪山腳下。可是我為什么就感覺不到呢?」

被這樣的氛圍包圍著,喬感到窒息。

丹尼爾將一株玫瑰拔起來,對著它的根部說了些喬聽不清的話,他的手在發抖。這個小時候看見魚兒上鉤都要哭泣的男孩,現在變得多么的狂暴了啊。丹尼爾一歲半的時候夜間吵鬧,喬抱著他到外邊轉悠,他的哭聲響徹大街。可是他一學會說話就成了個沉默而軟弱的孩子。馬麗亞不願意丹尼爾在她自己身邊長大,就自作主張將他送到了寄宿學校。為了這件事,喬有點怨恨她。而現在,喬在心里感激她。

第十二章喬決心出走(7)

喬需要掙破什么東西。這個腫著臉、沖著玫瑰的根須說話的男孩,還有機房里那些看了頭暈的掛毯讓他沒法呼吸。還有那兩只渾身帶電的貓。他必須找一方凈土藏身,誰能告訴他那種地方在哪兒呢?也許書店老板的前妻知道?

一大團馬蜂繞著丹尼爾轉,他的臉腫得不成樣子了,他沒有覺察,又拔出了一株玫瑰拿在手中研究。他似乎忘了喬還在他身邊,太陽將他那年輕的身體曬出了汗味,彌漫在空氣中。喬從織機的噠噠聲中聽出了不祥的意味,他忍無可忍了。

他走進屋內拿了自己的公文包,他對馬麗亞說要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