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部分(2 / 2)

最後的情人 未知 6160 字 2021-02-25

「里根先生,告訴你吧,那是我自己放出去的流言。」

「啊!」

里根大吃一驚,半天無言。烏鴉在樹上忽然一叫,他腦子里一片空白。拖車里頭的惡臭已經消失了,可是他緊張的神經還是沒有放松下來,金夏說的情況太超出他的意料了。他想起了他家養著的那條狼,還有被白蟻蛀空而倒塌的半邊樓房,浮腫流水的妻子,像野狼一樣游盪的大兒子……里根走出拖車,他要和金夏談一談。

「金夏,你從老家出來多少年了啊?」

「我?啊,告訴你吧,我沒有老家。我是出生在路上的,後來也一直在路上,是行軍的隊伍里……你看我的樣子,像是有老家的人嗎?」

他說話時目光一直盯著遠方,里根朝他的視野看過去,看見那只鷹歪歪斜斜地從空中往下墜,開始還勉強可以維持平穩,後來就一頭栽進了湖中。

「我沒有老家。」他又說,「你的司機馬丁知道這個情況。」

「馬丁?」

「是啊。我是在野餐會上認識馬丁的——一個服裝考究的小伙子,風度翩翩,是他建議我到你的農場來。當時我在那邊事業上正春風得意。馬丁說我要到這里來才有用武之地,他還將你的農場稱作『荒原』。聰明的小伙子。這里風景特別美麗,尤其是綠色的夜空,讓我大開眼界。」

過了一會兒,金夏對里根說他要走了。

「回家去嗎?」

「不,四海為家。我們一家人要趁夜色離開。我已經找好了替代我的人,他原先是一名僧侶。」

「我太吃驚了。」

里根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在湖邊,坐在那張小凳上釣魚,那男孩坐在他旁邊的地下。

「小狼,你要走了啊?」

「是啊,里根叔叔,我這不是在和它們說再見嗎?」

「誰啊?」

「水窪里頭的螞蟥們。我同它們是好朋友,每個星期,我讓它們在我腿上吸一次血。你看!」

他捋起褲腿,讓里根看那微腫發炎的小腿。

「我愛你,小狼,你真的要走嗎?」

「我真的要走,里根叔叔。爸爸說再也不回來了。現在我的心已經飛到了那個地方,那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山里,聽說房屋都懸在峭壁上呢。我的爸爸是英雄,對嗎?」

「是這樣。你的狼也一起去嗎?」

「嗯。」

他的情緒低落下來,他用腳不停地踢里根坐的小凳,踢得他都沒法釣魚了。里根不知道他為什么事不高興,也許自己剛才不該提起那條狼?他始終不理解金夏為什么要把那條狼的腿弄瘸。他收起釣竿,同孩子一道坐在地上,拿過來他的小手,想同他談談。孩子的手十分枯瘦,令里根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記起這個孩子這些日子里一直在風餐露宿。

「里根叔叔,我會死嗎?」

「不,不會,你是一個小孩子呢。」

「小孩子也會死。我正在想,房子懸在峭壁上,我們的狼一吼叫起來,房子就會掉下去。上一次我們家垮掉大半邊,就是我們的狼弄的,根本不是什么暴風雨。我爸爸對外面說是暴風雨,他在騙人。里根叔叔,你看我該不該走?我想同我的狼留在農場里,我已經在那邊樹林里看好了一個地方,我可以在那里搭一間房和它住在一起,再不住那個白蟻巢了。可是呢,我又想,住在峭壁上不是更有意思嗎,只要不掉下去。我想來想去打不定主意。我還是一個小孩子,我可不想死。我爸爸是一位英雄。」

里根憐惜地搓著孩子的小手,雖然心里明白這孩子一點也不需要憐惜。

「小狼,你也可以不走的。你可以同我一道住在樹林里,你看怎么樣?將來你長大了,你就像你爸爸一樣,來幫我管理這個農場。」

「這里當然很好,可是我又想去那峭壁上住。里根叔叔,你說我怎么辦呢?」他嚴肅地看著里根問道。

在月光下,里根覺得他的眼睛像兩個深d,就像眼眶內沒有眼球似的。里根心里掠過一陣寒意,一時說不出話來,有人在湖里游過來,嘩嘩地弄出水響,里根聽出來不是埃達,是另一個人。埃達是有節奏的,那個人卻是胡亂拍打,像在故意賭氣一樣。「是守林人。」小狼告訴他說。

第十四章埃達回到農場(8)

守林人一絲不掛地上岸了,他的衣服放在堤上,他走過去穿衣。老頭的側影顯得很矯健,完全不像白天看到的那副潦倒相。里根心里想:也許守林人認為這湖、這農場都是屬於他自己的?瞧他多么自信啊,他的動作多么有風度啊。小狼一下子跑過去,摟著守林人,他倆親熱地說著悄悄話走開了。

里根不眨眼地看著那一老一小離開的背影,心里升起某種遺憾。不知怎么,他覺得守林人才是真正的地主,此地的一草一木大概都在他的夢里,而這個小孩則是一只飛來飛去的自由的鳥兒。據說守林人一家在這里住了好幾代了,從前這里是真正的野地。忽然,他的視野里面出現了鹿的側影,鹿在對岸的堤上,有一大群。以前他可從未聽說過這山里有鹿。金夏叫來了一個什么樣的僧侶替自己管理這么大一個農場呢?看著對岸這些忽然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鹿,里根感到前途茫茫。此時,金夏可能已經收拾好行李了吧。

他無精打采地回到拖車里頭躺下,在臭烘烘的氣味里閉上眼。

「里根先生,我今天要上任了。」守林人的聲音在車內響起。

「你?」

「啊,一定是金夏這家伙沒同您說,這個家伙!」他將車窗拍得直響。

「他說的是一位僧侶。」

「我原來就是僧侶嘛。這個家伙,故弄玄虛!」

「你進來談談吧。」

「不,我要去工作了。里根先生,昨天我夢見我們的農場擴展到了東海岸,金夏是個很有氣勢的人呢。」

又閉目想像了好久,里根還是不能將守林人想成一位農場的經理。這些年來,大家都將他看作一個骯臟的古怪老頭,獨自住在那片荒地里。在以往的那些年頭里,有無數次他曾萌發了想同他談話的沖動,但一走到他的門口就被恐懼懾住了。難道他里根不是一個掠奪者嗎?這塊地原來是野地,守林人的家人世世代代住在此地,而守林人自己,是那個家族惟一的後裔,他理所當然地是將這片土地看作了他的。現在里根將土地改造成了農場,讓他做守林人,他心中還不知懷著什么樣的歹毒的怨恨呢。從那扇敞開的破門那里望進去,里根總是發現桌子上擺著一把雪亮的三角刮刀。

多少年來,也許這個老頭在同他暗中角力?有好多次,里根曾聽人說他快死了,他奄奄一息了,看來這全是煙幕。這個怪人,就像是從大地深處控制著此地,他終於一點一點地蠶食過來,奪回了屬於他的東西。金夏的虛假的擴張只不過是轉移了里根的注意力而已。該死的金夏,他是從哪里來的、干了些什么?里根思來想去的,但他同金夏第一次會面的情景總是一片空白,什么也回憶不起來了。那似乎是在b城的某個地下人行道;又似乎是在家中的廚房里,在半夜時分,當他去廚房取白蘭地酒的時候。是他邀請他來農場工作的,還是金夏自己要來的?或是某個第三者介紹他來的?現在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鮮明的記憶都是從金夏來農場之後開始的,都同山坡上被白蟻蛀空的木板房連在一起。現在判斷起來這很有可能是一個y謀,是早就策劃、串通了的y謀,同某些古老的再也難以追溯的夙願有關,就連他的司機,那小伙子,也在這事件中充當角色,從一開始便如此……那么阿麗呢?想到這里,里根覺得自己成了溺水的人,像那個姑娘一樣,只不過他沒有穿制服,可以隔一會兒到水面呼吸一次。

阿麗悄悄地到車上來了,她在幫他准備早餐。里根心存僥幸地想:或許什么也沒發生過?她是多么安詳啊!

「新的經理不打算搬家,還是住在他原來的小屋里。」

阿麗終於說出了這個可怕的真實。怎么會是這樣?!

他必須張開眼,必須起床,世界沒有從他面前消失。他看見一只濕淋淋的烏鴉從窗口沖進他的車內,掉在洗臉盆里頭。一股濕熱的、動物的氣味在車內彌漫。鳥兒半睜著眼,就像在凝視他。阿麗小心翼翼地捧起受傷的鳥(也許沒受傷),下車走向草叢,將它放進草里頭。她口里不停地說:「小家伙,小家伙,你多么莽撞啊!」

。。

第十四章埃達回到農場(9)

「里根先生,你應該振作!」她在離開時這樣說。

當他從窗口探出頭時,暴烈的陽光使他發生了短暫的失明。

埃達走出自己的小屋,來到那個地方,現在,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他已經完全不是農場主的樣子了,只不過是一個落魄的男人。他瘦得那么厲害,那套舊衣服穿在他身上顯得空空盪盪的。他的身後是那輛拖車,黑衣女人的裙子在拖車後面閃動著,那女人躲在那里干什么呢?早兩天埃達看到,金夏的那棟木板房完全倒塌了,幾只野狗在廢墟里頭鑽來鑽去的,那一家人不知上哪里去了。

她想道:「今天的天空是綠色的。太奇怪了,怎么一大早天空就是綠色的呢?」她來這里的路上經過橡膠園,園里一個工人也沒有。

里根先生顯然看見她了,但是他的眼神那么空d,他沉溺在一種恍惚的境界之中。「里根先生!」埃達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車後的那女人不見了。埃達跑過去一看,車後根本沒有人,再往車里頭一瞧,只看見阿麗在打掃衛生。

「埃達,你看什么呢?現在一切都改變了。」阿麗頭也不抬地說。

「我還不習慣,您能教我嗎,媽媽?」

「你才不用我來教呢,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嗎,姑娘?你再試著叫一叫他,我想他會回答的。剛才他也回答了你,但你聽不見。」

埃達沖著里根所在的方向又叫了一聲,聲音很凄厲。她突然感到無地自容,就抱著頭跑起來。她跑到湖邊,又跑過了小樹林,直跑得兩眼發黑倒在地上,她隱約記得自己是倒在一塊空地上的。

「跑來跑去還在這塊地方。姑娘的心是早晨的露水。」

埃達聽見守林老頭在她耳邊講話。他還是穿著那身衣服,打著綁腿,他懷里抱著一只野山j。

「里根先生將農場交給我了。我要把這里變成黑夜的領地,埃達,你的眼力在夜里那么好,你會大有用武之地了。」

他的聲音從胡子里頭嗡嗡地透出來,原來他已經蓄了胡子。

「我一大早就看見埃達朝我跑來,心里真是感動啊。」雪白嶄新的胡子抖動著。

「但是我並沒有……啊,今天早上的天空多么好看啊。我們的車隊到哪里去了呢?平時不總在這路上來來往往的嗎?」

有什么東西在她心里復活,她覺得自己急切地要做一件什么事。她站起來,伸展著身體,打量著守林人的小屋。

守林人爽朗地笑起來,大聲說:「車隊!車隊……不會有車隊了,親愛的,只會有狼群在野地里奔跑。」

但是到中午的時候,工人們一大群一大群地出現在馬路上。有一輛修路的推土機在南邊推土,守林人站在機器下面指揮。埃達知道他要修一條新路出來了。原來這就是他說的狼群——那些工人。工人里頭有新人也有舊人。埃達問其中一個小伙子他們住在哪里,他回答說是海邊,睡在露天沙灘上。他還說現在的生活方式「意想不到地好」。埃達見他懷里抱著一只山j,就問他干什么去,他說馴養山j。「所有的人都要改行了,這是新經理說的。」

埃達想到里根的處境,她一會兒覺得是末日,一會兒又覺得是契機。她恍恍惚惚地來到海邊。輕風吹著,海水的腥氣令她興奮起來。沙灘那里有很多人將身體埋在沙里頭,只露一個頭在外面。她走近他們,自己也選了一塊沙地坐下來,開始掩埋自己。旁邊的中年女人對她說,這樣躺著就可以躲開山崩的災禍,還可以直接同先人對話。「你壓著我的手了。」她抱怨道。埃達感到奇怪,因為女人離她有兩米多遠,她的手怎么會在她的身子下面呢?

天上有好幾只鷹在虎視眈眈,但它們不敢貿然行動,也許它們認為這些只剩下腦袋的人有些異樣,說不定下面藏著什么陷阱。在長久的猶豫不決的盤旋之後,有一只灰色的大家伙朝一個少年猛扎下去。扭打和掙扎開始了,所有的人都在屏氣凝神地旁觀。埃達也想看,可是沙子迷了她的眼,她什么都看不見了。她聽見那女人在喚她。

第十四章埃達回到農場(10)

「埃達,埃達,我是你媽媽呀!」

「媽媽,媽媽!我的眼睛看不見了呀!」埃達哭起來。

「不要緊,傻孩子,那一點都不要緊的。那一次山洪暴發的時候你也看不見,還不是逃出來了嗎?看不見還更好呢。真慘,真慘,那孩子將老鷹的翅膀折斷了,那么多的血。」

有什么東西在下面,在埃達的背部那里往上拱,拱得她很難受。她想坐起來,可又動不了。旁邊的女人說,下面是一個人,是里根先生,埃達壓住了他,他就出不來了,他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費力氣。埃達感到自己的眼睛在流血,那幾粒沙像針一樣刺著眼球。「里根先生,我愛你。」她說。於是那人就不再用力拱了。

「多么好啊,埃達找到了心上人!」那女人刺耳地說,「他還是個庄園主。」

埃達記起,里根先生的農場已經無償地送給守林人了,現在他什么也沒有了。可是這是誰告訴她的呢?他自己嗎?

埃達在難以忍受的刺痛中開始思考。

第十五章文森特和五龍塔(1)

喬已經在這樣多的東方國家旅行過,現在他已經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了。他站在這座石塔的前面,石塔在高原上,在他的身旁,有一條本地的黃狗跟著他。他在一個小鎮上住了一夜,這條黃狗就跟著他到處走了。也許它想為他領路,但是喬並沒有目的地,他只是亂走,而黃狗也似乎很高興這種方式,到一個地方就汪汪地叫一陣,很激動。

石塔內部有螺旋上升的、用來攀援的石階,因為年代久遠,石階有的地方缺掉了,如果要上去的話看起來很危險。黃狗叫個不停,敦促喬趕快攀登。喬抬頭向上看去,看見高高的頂部有很多圓d,是為了讓人可以從那里將身體探出塔外而設的。他估計這個石塔大約有30多米高,那令人膽寒的石階看上去也很不結實。他躊躇了一陣,決定離開。黃狗憤怒地在他身後叫了好久,他感到很歉疚。

夜里他歇在小鎮的旅館里頭。這是一家比較高檔的旅館,房間是落地窗,掛著竹簾,窗外有自然的山泉流進院子里來。可是這里蚊子很多,即使關了窗,房內的蚊子還是不少,且載歌載舞,弄得喬很煩躁。由於不能入睡,他打開門,走到院子里去。院子很大,栽滿了羅漢松和木槿。他走了沒多遠就聽到有人說話,是一男一女坐在羅漢松下面,他們一點都不怕蚊子咬,他們所談的話題似乎十分重大。

「文森特就這么來了,他是怎么打聽到我的住處的呢?」男的說。

「你是他的哥哥,他當然要盡力打聽,你能躲到哪里去呢?」女的輕輕地笑起來,她說話慢悠悠的,顯得很愜意。

喬的心在胸膛里猛跳起來,他瞪著自己投在草地上的模糊的身影,徒勞地想回憶起自己究竟身在何處。這一路的旅途,飛機啦,木帆船啦,火車啦,長途汽車啦,他從一種交通工具換到另一種,從一個國家轉入另一個國家,那些疆界在他腦海里逐漸消融,以致他完全都不去理會了。舊的故事已在他內部消散,他兩眼空空,他的視野里只有那只在地平線盡頭奔跑的黃狗。這些日子他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在地球上旅行的生活,現在忽然聽到熟悉的名字,那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噩耗。

「有人看到他爬到『五龍塔』頂上去過,就在昨天。」男的又說。

「在這個世界最高點,什么都有可能發生的。俗話不是說嘛,『站得高,看得遠』。」女人的聲音低了下去,似乎陷入了沉思。

「真可怕啊。當初,我們不該到這里來呢。」

「你後悔了嗎?」

「不,永遠不。」

蚊子咬得厲害,喬只好離開。他脫下上衣,包住自己的頭,然後將雙手c進衣袋來回地走。山泉穿過假山沙沙地發出響聲,從花園一直望出去可以看到外面,那里有星星點點的光芒浮游在黑暗中。這個地方會是「世界屋脊」嗎?喬不能相信。他記得「世界屋脊」是在中國。他在心里打定主意明天要再去「五龍塔」,爬上去看看。

旅館的樓里面忽然喧鬧起來,所有的燈全亮了,有人在叫「著火了」。人們都涌到花園里來,竟然會有這么多的人。喬被人們挾帶著往外沖去,大家沖到了街上。喬回首一望,那棟五層小樓已處在熊熊火光之中。周圍的人全在七嘴八舌地說話。「真險啊!」大家異口同聲發出感嘆。「會不會是y謀?」一個男人提出這個問題,周圍的喧嘩又淹沒了他的聲音。這時喬才想起自己的行李,那里面有幾本隨身攜帶的書籍,其中最重要的是關於西藏的那本。幸虧他還有些現錢帶在身上,要不這一下可就糟了。小樓還在燃燒,人們漸漸散去,喬不知他們去什么地方了。街上變得冷冷清清。有一條狗從街頭向喬沖過來,原來是一直追隨他的那條黃狗。

黃狗到了他跟前,用嘴銜住他的褲腿將他往左邊拖。喬只好跟著它走。他們來到一個采石場,那里有一些工人在黑暗中干活。黃狗繞到采石場後面的工棚里,喬看見工棚的門開著,里頭有一盞油燈,桌前坐著一個人,用雙手緊抱著腦袋,桌上堆著一大堆什么東西。

第十五章文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