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部分(2 / 2)

最後的情人 未知 6200 字 2021-02-25

文森特似乎在哭,喬心里想,他的眼淚大概掉在女人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了,因為他用兩只手握著的這只手漸漸地有了溫度。女人抽回她的手,快步向門外走去,喬聽見她的聲音留在塔內。

「書店里的活兒一天天多起來,伊藤老了。」

那只白老虎行走在她身後的黑夜里。

喬很想追上去,但是文森特攔在了門口,文森特說:「她一年四季都穿著那套黑裙衫。」

「啊,」喬吃了一驚,「她剛才不是穿著白色的和服嗎?她是書店老板的前妻,我同她見過面的。」

「我們倆見的是同一個人。」文森特陷入某種思維的糾纏之中。

有人從塔上下來了,然後又從側門走掉了,他們看不見那個人,也許那不是一個人,因為響起的腳步聲像馬蹄聲。

「喬,你先走吧,我今夜就睡在塔里面,這里有一塊氈子。他們都說這里是世界最高點呢。」

喬一離開,文森特就將沉重的門關上了。喬一邊走一邊想像文森特在里面攀登的樣子,他覺得文森特是想獨自攀登,他才不會睡覺呢。

外面沒有燈火,天上也沒有星星,是深沉的夜。隱約能看見那只白老虎在周圍出沒。好些日子以來第一次,喬記起了馬麗亞,記起了自己是個有妻子、有家庭的人。在如此遙遠的東方的某個高原上,他那失去的記憶模模糊糊地顯出了一部分。他記起了他和馬麗亞在b城過著繁忙而充實的小日子。他倆經營著一個飯館,飯館里供應西部特色菜。他們的兒子是長途卡車司機,長年奔馳在外省的高速路上。喬自言自語道:「多么美妙的家庭生活啊。」他看見廚房里蒸氣騰騰,外面的餐廳里坐滿了客人,到處都有濃濃的炸蝦味兒。馬麗亞彎著腰在食品櫥里找什么,然後她直起身來走到喬面前,問道:「喬,你把蝦的調料弄好了嗎?」

第十五章文森特和五龍塔(7)

這句話的話音一落,白老虎就從眼前閃過。喬像小孩一樣哭出了聲。

他回到旅館里,在有些霉味的被窩里躺下,心情平和地入夢。

中途他醒來一次,看著旅館牆上發黃的壁紙,腦子里短暫地閃過這個問題:那家書店的營業額真的上升了么?然後他很快又睡著了。

文森特在塔內,里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聽見那人在往下走。那人大概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摸索,走得很費力。文森特想像著他內心的恐懼,不知不覺地將拳頭握得格格作響。有一陣子他停下了,很可能是有一節階梯松動了,文森特記起先前塔內的那一聲巨響。或許那一節東西已經掉下了,台階與台階之間有了一個大的空當。會不會白發老人的體力已經耗盡了呢?他看上去那么虛弱,他的確很蒼老。然而他又開始行動了,他的腳步越來越近了,難道他有翅膀,飛過了那個空當?還是根本不存在空當呢?

腳步聲就在眼前,但老頭始終沒與他晤面。也許這腳步是響在自己心里?那頂上的白光里頭究竟有些什么呢?文森特沒有上去過,因為在夢里,漁村的老頭清清楚楚地對他說過:「塔頂不可去。」上星期,有一只美麗的小狼死在塔內。文森特覺得小狼是累死的,它顯得很安詳,身體上也沒有任何傷處。它的皮毛的顏色很淡很淡,幾乎是淡黃色,它正處在夢幻的年齡。但是誰搬走了它的屍體呢?

文森特用腳探到地上的那塊氈子,他想睡下來。正在這時,外面有人敲塔門了。文森特過去開了門,那人帶進來一股露水的氣味。

「旅館里面都住滿了,我只好回到這里。」原來是黑衣女人。

文森特和她一同在氈子上躺下來。他問她聽到有人下來的腳步聲沒有,女人笑著說:「那就是我呀,我上去過,又下來了。凡是上去過的人都失去了重量,你看我是不是輕飄飄的啊?」文森特想,她還真是輕飄飄的。文森特又問她塔頂有些什么。「十個圓d,你都看到了。從那圓d里將身子探出去……」她不說了。「有些什么啊?」文森特催她快說。「我不知道。」她說,「我沒有那樣做,隨即我就下來了。」

文森特緊緊地摟住她進入了夢鄉。在夢里,他在a國的家中過聖誕節。窗外大雪紛飛,麗莎在壁爐前弄那些木柴,熊熊的大火將她的臉映得像熟透的蘋果一樣。她把臉轉向他,問道:「文森特,你打算什么時候出發?」

「明天吧。」他沖口而出,「要不然我就太老了。」

早上醒來時,他的眼睛被上面那一片強烈的陽光晃得睜不開,他伸手去摸旁邊的女人,女人不在。當他再抬頭看那上面時,發現那一片白光正在往下移動,也許不是移動,而是在擴張。啊,真的是在擴張!一會兒工夫,整個塔內都變得明晃晃的,文森特的眼睛就像正好對著太陽一樣,什么都看不見。他感到熱,他開始流汗了。他的耳旁響起本地人說話的聲音,含糊得很。他試著伸出手去,便摸到了刀鋒,於是馬上又縮了回來。有人在拉他的手,他捉住那只手,他感覺出來那是一只蒼老的男人的手,手上有潮濕的冷汗。

「昨天還是出太陽,今天大雪就把路封死了,想回也回不去。五龍塔頂上的生活就相當於死里逃生。」他說道。他大概是文森特的國家的人。

「那么我呢?我在塔下面的生活相當於什么呢?」

「你的生活相當於看戲。」

他干笑了幾聲,隨即甩開文森特的手,轉身去攀登那些石階去了。

文森特摸索著出了塔門。他的視力立刻恢復了。高原上一片澄明的風景,綠的草,樹葉泛紅的樹,奔跑的灰狼,樹林後面有茅屋。但這些風景不像真的。文森特設想,只要他用力一跺腳,眼前的一切就會消失。現在他置身於美麗的、不懷好意的風景里頭了,他深深地感到,只有他身後的五龍塔是這一片景色里唯一堅固的,不會垮掉的景致——而他離開了它。

他沿著草地上一條被過往行人踏出的路往前走。他心里想,高原變起臉來真快啊。本來這些日子他已對這一帶十分熟悉了的,可是現在,一草一木都完全改變了。這是不是某種力量的作用呢?是不是為了讓來此地的人們對五龍塔懷著更大的虔誠呢?他轉身看去,那座高塔已成了一個灰色的小三角形,就像他兒時玩過的積木中的那一塊。也許它本就是那塊積木?

第十五章文森特和五龍塔(8)

文森特惴惴地在這虛假的風景里頭邁步,他的腿有點發抖,他想,也許是由於太餓了吧。他問自己,他打定主意了嗎?

「很久以前,在海灘上,看著遠處的珊瑚島,他想過那個問題。實際上那是一個沒有辦法思考的問題,那么他是怎樣去思考的呢?應該說,他沒有思考那個問題本身,他只是圍繞著那個問題開辟了很多通道,布下了埋伏。」

這幾句話出現在文森特的腦海中時,他感到周身在微微發熱,能量正在從他那瘦削而疲憊的體內生出來。他的腳步在逐漸變得穩實,他不再對四周虛假的風景感到惡心了。

林子邊上有一個老頭正在用長長的鉤子鉤樹上的枯枝,他是在打柴。文森特從他身旁走過去之後,他才沖著文森特的背影喊了一句本地話。文森特一下子聽懂了,他喊的是:「坐船還是坐飛機?」文森特返回到他面前,可是他垂著眼用一根藤捆他的柴,好像什么都未發生過似的。老頭那骨骼粗大的、能干的雙手看著很眼熟,文森特感到有些什么東西在自己內部飛快地死去了,但馬上又有另外一些東西長出來了。

老頭挑著那擔柴走向林子的深處,文森特朝著同他相反的那條路邁步走去。

第十六章麗莎和馬麗亞兩人的長征(1)

馬麗亞是第一次到麗莎的家來,她很謹慎地四處張望。麗莎沒有請她坐在寬敞的客廳,卻邀她一塊上樓,走進文森特和她的卧室。馬麗亞看見麗莎他們的卧室比自己的要簡陋多了,里頭除了一張木床之外就沒什么其他的陳設了。牆壁上光禿禿的,一張畫也沒掛,同這套高級住宅很不相配。最奇怪的是那些窗戶。兩個窗戶又小,處的位置又高,這使得光線難以進到屋內來。

「我們這間卧房是我親自設計的,你覺得怎么樣?」

「啊!」

「在夜間,我需要一間牢房把自己關起來,最初我就是這么想的。文森特也贊成我的想法。因為我不是一個人住進來的,我帶著一大群。他們通常在你現在站的這個角落里活動。我喜歡讓長征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里展開。」

麗莎一邊說話一邊在房里走過來走過去,雙手不停地從胸前往外推,似乎要推開什么東西,而那些東西又不斷涌向她,絕不讓她推開。馬麗亞看到房里似乎有薄薄的煙霧升起。

「那么文森特呢?文森特夜間到哪里去了?」馬麗亞問道。

「我不知道。也許坐在窗台上吧。窗台那么高,是觀戰的好處所。」

「最近的情況怎么樣了?」

「你是指他走了以後嗎?哈,他天天都來這里了。他總在隊伍當中,只要我耐心一點,就能同他會面。昨天夜里他還讓我見了他新結識的朋友,那是一位退休的伐木工,一位很善於沖鋒陷陣的老戰士。」

有人敲門,麗莎說是她的司機。她壓低了嗓音告訴馬麗亞說,她不能讓司機知道文森特離開了,不然自己就會受到這個青年的誘惑。馬麗亞問她如何做得到這一點,她說只要將長征進行得轟轟烈烈,小伙子就沒法進屋。

果然外面那人只是輕輕地敲,既不叫喊也不推門。

馬麗亞忍不住想笑。

「他自卑得厲害。」麗莎這樣評價道,「不過先前他可不是這樣的,先前他猖狂極了,一點都不將我放在眼里,文森特一離開,這棟大房子就成了欲望的空城。你聽,有兩個人,另一個是廚師阿炳。廚師因為思鄉之情的折磨已經變得半瘋了。這兩個可憐的孤兒,我多么想將他們攬在懷里!」

在這套市中心的住宅里,馬麗亞驚駭地看到了文森特夫婦那荒蕪的內心世界。這是一棟被主人逐步地忽視和遺忘的住宅。她在麗莎的伴陪之下繞著這處物業走了一圈。雖然麗莎一直在用熱情的、興奮的語氣介紹她這個家,回顧著往日的浪漫情懷,但馬麗亞從每一處設施、每一個角落都看到了那種無可挽救的、死去的東西。一切都是屬於過去了的激情的殘骸,這個回歸自然的、完全無人打理的花園;這個抽干了水的游泳池;這個油漆剝落的木亭子;這棟大房子里頭那些長年鎖住的房間,它們在馬麗亞的眼里都屬於一時心血來潮的產物。而現在,這些東西全都隱沒在人心的深深的黑暗之中了。

巨大的游泳池里,廚師阿炳正在清理那些鳥巢。不知道為什么那些鳥要將巢築在那種地方,好像一切都亂套了。阿炳的動作里面好像充滿了仇恨,馬麗亞看到有零零星星的鳥蛋撒在地上。

「阿炳!阿炳!」麗莎的聲音里頭透著沉痛。

阿炳愣了一下,扔了手中的大掃帚爬上來。他站在麗莎面前,翻著眼,臉上掛著無賴的笑容。馬麗亞很生氣。

「到了夜里,這個游泳池里頭就像地獄一樣熱鬧。」他說。

「阿炳,你年紀已經不小了,怎么還是這么喜歡意氣用事。你既然住在這里,就得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你心里懷著那么大的仇恨,又怎么能安排好生活……」

「我的生活安排得很好。」阿炳不耐煩地打斷麗莎,「人各有志嘛。每次您都沒有發現我也在長征的隊伍里。」

麗莎在他面前變得窘迫起來,就默默地低下頭,拉著馬麗亞走開去了。

馬麗亞和麗莎坐在寬大的廚房里,吃著阿炳做的美味的土豆糕餅。麗莎說阿炳是「無價之寶」,還說假如他身上沒有那些仇恨的沖動的話,說不定是一個「要做出豐功偉績」的人。馬麗亞笑著回答說,也許廚師一點都不想做出豐功偉績,他把世界上的事都看穿了嘛。

第十六章麗莎和馬麗亞兩人的長征(2)

「就像文森特一樣嗎?」麗莎用調皮的口氣問。

「不,文森特永遠不會看穿,他旅行到各地看呀看的,這種事沒個完。」

兩人都大笑起來,她們好久沒有這樣暢快地笑過了。阿炳y沉地走過來收拾盤子,故意將杯盤弄得一陣亂響。

「他經常對我大發脾氣,這個家里啊,好像他才是主人呢。」麗莎說,「你看,他走了,他不願同我們說話。」

馬麗亞看著廚師那黑熊一樣的身影從台階下到院子里,他的確顯得氣呼呼的,為了什么呢?

「馬麗亞,我想作一個實驗。我們倆今天夜里在那個床上一塊兒做夢好嗎?看看相互能不能在夢里溝通。然後我們一道去找喬和文森特。」

然而熄了燈之後,住宅就成了一大片墓地。那些墳都是用泥土隨意堆起來的土包,麗莎雙手抱膝坐在一個土包上,馬麗亞站在一旁,天上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有一個人打著燈籠從遠處過來了,走一走,又停一停,燈光照在土包的茅草上頭。馬麗亞轉過身去,又看見一個人,也是打著燈籠,也是在那些墳塋間找什么東西。再一看,又一個,正從馬路那邊趕過來,也是手提燈籠,而他的身後還有第四個人。

「墓地里真熱鬧啊。」馬麗亞說。

她說話時那人已到了面前。那人將手中的燈籠高高舉起,給馬麗亞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麗莎拉著馬麗亞坐下,悄悄地對她說:「他這是在發出信號。你還沒看出來嗎?大隊人馬就要來了。過一會兒這里就成了兵營。我坐的這個地方啊,其實是文森特的墓。」

「文森特在這土包里頭嗎?」

「還沒有,他還在外頭游盪呢。我坐在這上頭心里特別踏實。」

馬麗亞抬起頭來,看到周圍已經有七八個燈籠了,這些人看著都面熟,她認出其中一個是自己的街坊。又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丹尼爾和熱妮婭也來了。

「馬麗亞在這兒!」熱尼婭高興地對丹尼爾說,「我看啊,你們家里的人特別能沉得住氣!你媽媽坐在那里的樣子很端庄。」

馬麗亞看不清丹尼爾的面部,他的身軀則像一長條布片。

「丹尼爾啊!」馬麗亞心疼地喊出來。

墓地里吹著風,丹尼爾的聲音像從一個瓮里頭發出來的一樣,沒法聽清他到底在說什么。馬麗亞看見兒子在使勁搖頭。

「丹尼爾,你要對我說什么?」馬麗亞失神地問。

「他在說他爹爹的事。」熱尼婭代他回答,「他老在說,連我都被他感染,差不多愛上你的喬了。」

馬麗亞伸出手臂摟住丹尼爾那細長的腰身,但是她嚇了一跳,因為兒子的背後鼓起了一個大包。

「這是什么?!」她的聲音在發抖。

「這是喬。」熱尼婭說,「你兒子如今將爹爹帶在身上到處走。你看丹尼爾是不是壯實多了啊,他是個成熟的男子漢了。」

馬麗亞掀開兒子的襯衫,撫摸著他那畸形的腰背,腦子里出現一些瘋狂的念頭。麗莎則在一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