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2 / 2)

面對著全國聽眾的喘息,留在人們心中了。這些停頓記下了降臨這個國家的全部恐懼。

入侵後的第七天,她在某報編輯部里聽到了逐個講話。編輯部一夜之間便變成了一個抵

抗組織。在場的每個人都恨杜布切克,譴責他的妥協,為他的恥辱感到恥辱,被他的軟弱所

激怒。

但這幾天在蘇黎世的思索,使特麗莎不再對他反感了,「軟弱」這個詞聽起來也不再成

其為結論。任何人面對強手都是軟弱的,即便象杜布切克那樣體魄強壯的人。那種看來無法

忍受、令人反感的一時極端軟弱,那種格特麗莎與托馬斯趕到這個國家來的軟弱,現在突然

吸引著她。她知道自己是軟弱的,她的營壘是軟弱的,她的祖國是軟弱的,她不得不忠於它

們,准確地說就因為它們軟弱,軟弱得講話時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呼喘息。

她發現自己象被暈眩征服一樣,又被這種軟弱征服了。而她被征服是因為感到自己軟

弱。她又開始嫉妒,手又開始顫抖。托馬斯注意到了,象往常一樣握住她的手,用力撫摸著

使它們平靜。她卻把手抽出來。

「怎么啦?」他問。

「沒什么。」

「你要我怎么辦?」

「我要你變老一些。老十歲。老二十歲!」

她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變得虛弱一些,與我一樣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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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列寧不喜歡變動,對搬往瑞士並不歡天喜地。狗的時間不能標繪成直線,不是連續運

動依次前推,倒象鍾表時針那樣繞圓圈推移——它們也都不願意圈狂地向前跳躍——只是一

圈又一圈,一天接一天,依循著同一軌跡運行。在布拉格,托馬斯與特麗莎,每添置一把新

椅子或搬動一下花瓶,卡列寧都顯得不高興,因為這打亂了他的時間感覺,正如隨意改變鍾

面刻度來愚弄指針一樣。

不過,他還是在蘇黎世的住宅里很快重新建立了他的老秩序和舊程式。如同在布拉格;

他跳到床上向他們問候早安,上午陪特麗莎逛商店,還要露一手顯出它走另外的路也同樣勝

任。

他是他們生活的計時器。絕望的時候,她總是提醒自己,為了他也必須挺下去。因為他

比她更軟弱,甚至比杜布切克以及他們離棄了的家園更軟弱。

有一天他們散步回家。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話筒問是誰,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用德語找托馬斯,語氣不耐煩,特麗莎感到有一種嘲弄的味道。她

說托馬斯不在家而且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電話那一頭的女人笑了,連再見也沒說就接上

了話筒。

特麗莎知道這說明不了什么。這也許是醫院的一個護士,一個病人,一個秘書或別的什

么人。但她仍然心煩意亂,不能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隨後,她明白自己已失去了呆在家里

的最後一點氣力:絕對不能忍受這絕對無所謂的枝節。

在一個陌生國家里生活就意味著在離地面很高的空中踩鋼絲,沒有他自己國土之網來支

撐他:家庭,朋友,同事。還有從小就熟悉的語言可幫助他輕

易地說他想說的話。在布拉格,只有在某種心靈需

要時,她才依靠托馬斯;可現在事事都得依靠他。如果在這里他拋棄了她,她怎么辦?

她一輩子都要在失去他的恐懼中生活嗎?

她對自己說:他們的結識一開始就是一種錯誤。腋下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不過是

一個假證件,它使托馬斯想入非非。他們相愛,但他們都使對方的生活如地獄一般。相愛的

事實,僅僅能證明這不是他們的錯,不是他們的行為,以及變化無常的感情的錯,而是他們

不相配:他是強壯的,她是虛弱的。她就象杜布切克說一個句子停三十秒。她就象自己的祖

國,結結巴巴,氣喘吁吁,說不出話。可是,當這位強者都弱得不能傷害這位弱者時,弱者

也就不得不強起來以離去。她對自己說著這些,把臉貼在卡列寧毛茸茸的頭上說:「對不

起,卡列寧,看來你不得不又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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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擠進火車廂的一個角落里,把大箱子放在頭頂的行李架上,然後坐下來,卡列寧就靠

著她的腿蹲著。這時,她老想著她和母親住在一起時,她供職的那個餐廳里的廚師。那人總

是抓住每一個機會在背後侮辱她,不厭其煩地當著每一個人的面問她打算什么時候跟他去睡

覺。想起這樣一個人真是奇怪。他一直是她最厭惡的典型。可現在,她能想象的,就是仰視

著他,對他說:「你總是說想和我睡覺,行,我在這里呢。」

她希望做點什么事以防自己回到托馬斯那兒去,希望殘酷地毀掉這七年的生活。這是暈

眩,一種猛烈的、不可抑制的倒下去的欲望。

我們也許可以稱這種暈眩為一種虛弱的自我迷醉。一個人自覺軟弱質,決定寧可屈從而

不再堅挺,就是被這種軟弱醉倒了,甚至會希望變得更加軟弱,希望在大庭廣眾中倒下,希

望倒下去,再倒下去。

她試圖勸說自己搬出布拉格,放棄攝影師的工作,回到托馬斯的聲音曾經引誘過她的小

鎮去。

可一到布拉格,她發現自己不得不花些時間處置各種現實問題,只得推遲離去的日子。

第五天,托馬斯突然回來了,卡列寧向他猛撲過去。這一刻,他們還來不及互相作出必

要的表示。

他們都感到象站在冰雪覆蓋的草原上,冷得直哆嗦。

然後,他們就象兩個從未吻過的戀人那樣相互靠近。

「一切都好嗎?」他問。

「是的。」她回答。

「你去過雜志社啦?」

「打了一個電話。」

「是嗎?」

「沒有什么事干,我在等著。」

「為什么?」

她沒有回答。她不能告訴他,她一直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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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回到了我們已經知道的時刻了。托馬斯煩悶得要命而且胃痛得厲害,直到深

夜都未能入睡。

特麗莎很快也醒了(俄國飛機在布拉格盤旋,噪音使人無法安眠)。她首先想到他是因為

她而回來的,因為她,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現在,他再也不要對她負責了,而她要對他負

責。她感到,她似乎還不能把握更多的力量,來勝任地肩負這種責任。

但她立即回想起前一天他出現在房門口之前,教堂的鍾正敲六點。而他們第一次見面那

天,她下班也是六點。她看到他坐在前面一條黃色的凳子上,也聽到鍾樓里的鍾正敲六點。

不,這不是什么迷信,是一種美感,治療著她的沈郁,給了她繼續生活的新的意志。機

緣之鳥再一次飛落肩頭閃閃發光。她眼含淚花,傾聽著身邊的呼吸聲,感到說不出的抉樂

摘自黃金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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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三、誤解的詞

1

日內瓦是大大小小的噴泉和公園之城,公園的室外演奏台不時飄來音樂聲。這所大學就

隱沒在樹叢里。弗蘭茨剛講完下午的課,走出大樓,碰上灑水車正在澆灑草地。他心情極

好,正要去見他的情婦。她的住處離這里只隔了幾條街。他常常順便去看她,但只是作為一

位朋友,沒有性的要求。如果他們在日內瓦她的畫室里做a,他就得在一天中奔波於兩個女

人,即妻子與情人之間。日內瓦還保留著法國的傳統,夫妻得睡一床。幾個小時之內從一張

女人的床轉到另一張女人的床,他覺得不論對妻子和情人都是一種恥辱,最終對他也是一種

恥辱。

他愛這個女人已經有好幾個月了。這種愛對他來說如此寶貴,他想在他的生活中為她創

造出一塊獨立的天地,一片純凈的禁區。外國大學邀他講學,現在他全部應允下來。這些還

不夠滿足他新產生的旅行癖,他又開始以一些代表會和座談會為借口,作為他近來不回家的

理由。他的女友時間安排很靈活,可以伴他同赴所有真真假假的演講活動。在短短的時間

里,他已帶她見識了許多歐洲城市和一個美國城市。

「十天後你願去巴勒莫嗎?」弗蘭茨問。

「我更喜歡日內瓦。」她回答。正站在畫架前仔細審視一幅作品。

「你一生怎么能不去看看巴勒莫?」弗蘭茨輕輕地試探道,

「我見過巴勒莫了。」她說。

「見過?」他語氣中露出嫉妒。

「一個朋友曾經從那兒給我台來一張明信片,就貼在衛生間,你沒注意?」

她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本世紀初,那里住了一位詩人,老得走不動了,只能讓

他的抄寫員扶著散步。有一天,他的抄寫員說:『先生,看,天上有什么!那是飛過這座城

市的第一架飛機。』可這位詩人連眼皮都沒有抬,說:『我對它自有想象!』好了,我對

巴勒莫也自有想象。它和其它所有的城市一樣,有同樣的旅館和汽車,而我的畫室總是

有新的,不同的種種圖像。」

弗蘭茨有些沮喪。他已經慢慢地習饋了把他用的愛情生活與出國旅行聯系起來,說「讓

我們去巴勒莫吧」,無疑是向她表示性a的明確信號;而她說「我更喜歡日內瓦」,無異於

說:他的情人不再愛他。

他怎么會對她這么摸不透?她從未使他有絲毫憂慮之理!事實上,她是一個見面不久就

采取性主動的人。他長相很好,學術事業也處於巔峰時期,在專業座談會上與學術辯論會上

所表現的傲氣與銳氣使同事們都害怕,然而他為什么要天天擔心情人的離去?

我猜想,唯一的解釋就是弗蘭茨的愛情不是他社會生活的延展,而是相反。愛情只是他

乞求對象憐憫的一種欲望。他自己就象一個被繳了械的戰俘事先就把對付打擊的防衛力量解

除了,打擊降臨時他也就無所驚奇。所以我說,對弗蘭茨而言,愛情意味著對某種打擊的不

斷期待。

正當弗蘭茨傷心失意的時候,他的情人把筆放下了,走到另一間房里,拿來一瓶酒,一

句話沒說便開了瓶蓋倒了兩杯。

他立即感到輕松,還有點好笑。這句「我更喜歡日內瓦」並不意味著對方拒絕做a,相

反,只是意味著她厭倦於把做a與國外城市捆在一起。

她舉起酒杯一干而盡。弗蘭茨也喝光了,自然高興異常。即便把對方不願去巴勒莫看成

實際上愛的呼喚,他還是有點擔心:他的情人看來執意要突破他在兩人關系中設置的純潔地

帶,未能理解他使這種愛擺脫庸俗的嘗試,未能理解他把這種愛與他的婚姻家庭徹底劃清界

線的企圖。

禁止自己與畫家情婦在日內瓦做a,實際上是他娶了另一個女人的自行懲罰。他感到一

種背叛的內疚。與妻子的性生活不值一提,但他與妻子仍睡在一張床上,半夜里在彼此沉重

的呼吸中醒來,吸入對方身體的氣息。真的,他寧願一個人睡,可結婚的床仍然是婚姻的象

征,我們知道,象征性的東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每當他躺在妻子旁邊,便想起情人會想象他與妻子同床共枕的情景,而每當他想到她,

他就感到羞恥。那就是為什么他總希望與妻子睡覺的床和與情人做a的床,在空間上要離得

越遠越好。

他的畫家情人給她自己倒了另一杯酒,喝光,仍然一言不發,帶著難以揣測的冷漠,慢

慢脫掉了短外套,似乎完全無視弗蘭茨的存在。她就象一個當著全班即興表演的學生,要讓

全班相信她獨自一個人在屋子里,沒有人看著她。

她穿著裙子和r罩站在那里,突然,她(似乎想起她並非一個人在屋子里)久久地盯著弗

蘭茨。

這種眼光使他迷惑,他不能明白其中含義。所有的情人都是從一開始就無意識地建立起

他們的各種約定,而且互不違反。她剛才盯著他的目光卻是約定之外的東西,與平時做a時

的眼光神態毫無共通之處,既不是挑逗,也不是調情,純粹是一種疑惑詢問。問題在於,弗

蘭茨對它問的什么一無所知。

她從裙子里退身出來,拉著他的手帶向靠牆的一面大鏡子。她沒讓他的手抽出,以同樣

的疑問的眼光久久打量著鏡子,先看自己,然後又看他。

鏡子旁邊放著一個套了頂舊圓頂黑禮帽的假發架子。她彎腰取來帽子,戴在自己頭上。

鏡子里的形象立即變了:一位身著內衣的女人,一位美貌、茫然而冷摸的女人戴著一頂極不

適當的圓頂禮帽,握著一位穿著灰色西裝和結著領帶的男子的手。

他實在無法理解情人,只得窘迫地笑了笑。她的脫衣不太象是性挑逗似的額外小把戲,

或一次偶然的雙份賞賜。他微微笑著表示理解和贊同。

他期待情人也對他報以微笑,但她沒有,只是拉著他的手,站在那兒盯著鏡子,先看自

己,然後看他。

事兒開始了,又結束了,他這才開始感到那玩笑(他愉快地想到玩笑本身以及事後的感

受都很美妙)拉的時間太長了。他溫和地用兩個手指托起禮帽的帽沿,微笑著從薩賓娜頭上

取下來,放回到假發架子上,好象他是在抹掉哪個頑皮孩童塗在聖母瑪麗亞像上的胡子。

幾秒鍾過去,她仍然一動不動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弗蘭茨溫情地俯吻她,再次求她十

天後與他一起去巴勒莫。這一次,她明確表示同意。然後,他走了。

他又處於極佳心境。被他一生都詛咒為無趣都市的日內瓦,現在看來也顯得漂亮而充滿

奇遇。他站在街上,回頭看了看那畫室寬大的窗戶。春末的天氣很熱,所有的窗戶都加了百

葉天篷。他又朝公園走去,公園的盡頭,東正教教堂的金色圓頂朝上豎立,象兩顆鍍金的炮

彈,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懸掛而沒有馬上倒塌下來。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接著走下堤岸,乘公

共交通渡船駛向湖的北岸,回家。

2

現在就剩薩賓娜自己了。她還是只穿著內衣,回到鏡子前,把禮帽又戴上,久久地看著

自己,對自己多年來只是為了追尋那失去了的一瞬間而感到驚訝,

許多年以前,這頂禮帽曾使托馬斯拜訪她畫家時興致盎然。他戴上帽子,從大鏡子里去

看自己,鏡子也象在日內瓦一樣是靠著牆的。他想看看自己作為一個十九世紀的市長是什么

摸樣。薩賓娜開始脫衣,他便把帽子戴到她頭上。他們都站在鏡子面前(每次她脫衣時他們

總是站在鏡子面前),看著他們自己。她脫掉了內衣,頭上仍然戴著帽子,在這一瞬間,她

意識到他們倆都被鏡子中所看到的情景激動了。

什么能使他們如此激動?幾分鍾前她也戴著帽子,看起來只不過是個玩笑而已。激動與

玩笑真的只是一步之差嗎?

是的。他們通過鏡子互相觀看,最初幾秒鍾看到的只是一種笑劇場面,突然,笑劇被一

種激動所覆蓋:圓頂禮帽不再意味著玩笑,而是意昧著強暴,強暴薩賓娜,強暴她作為一個

女人的尊嚴。她看到自已赤l的雙腿以及從薄薄短褲里隱約透出的ym三角區。女式內k增

添了她女性的腿力,可硬幫邦的男子禮帽對她的女性魅力給以否決,褻瀆,以及嘲弄。托馬

斯穿戴整齊地站在身邊,這一事實意昧著他們倆所看到的已遠非某種純凈的玩笑(如果一直

是玩笑,他後來也會不得不脫衣、戴帽什么的);而是一種恥辱。她不但沒有唾棄它,反而

自豪地挑逗池把它玩味個夠,玩昧它的全部價值,好象服從自己的意志去接受公開的qg。

突然,她不耐久等,把托馬斯拖倒在地板上,不顧帽子滾到桌下,兩人在鏡子跟前的地毯上

翻滾起來。

讓我們回到禮帽上來吧!

首先,這是一個模糊的記憶,通向被遺忘了的祖父,那位十九世紀波赫明小城市的市

長。

第二,這是她父親的紀念物。埋葬了父親質,做哥占古了父母的全部財產,她拒絕不顧

廉恥去捍衛一己之權利,便嘲諷地宣稱她願意要這頂禮帽作為難一的遺產。

第三,這是她與托馬斯多次性a游戲中的一個道具。

第四,這是她有意精心培養的獨創精神的一個標志。她移居時沒帶多少東西,而帶了這

又笨又不實用的東西,意昧著她放棄了其它更多實用的東西。

第五,現在她佳在國外,這頂帽子成了一件傷感物。她去蘇黎世見托馬斯,就帶著這頂

帽子,打開旅館房門時頭上也正戴著它。可有些她沒有預料到的事發生了:這頂帽子不再新

鮮有趣和刺激性欲,僅僅變成了一座往昔時光的紀念碑。他們倆都感動了。他們象是第一次

做a,不是一種猥褻的性游戲。這次見面也不是他們性j往的一種繼續,不能象以面那樣每

次都有機會想出一些新的小小y亂。這次會見是一種時間的回復,是他們共同歷史的贊歌,

是那遠遠一去不可回的沒有傷感的過去的傷感總結。

這頂禮帽是薩賓娜生命樂曲中的一個動機,一次又一次地重現,每次都有不同隨意義,

而所有的意義都象水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