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1 / 2)

一年以後,這一音樂動機在他第135曲,也就是他最後一部四重奏的第四樂章里,作為

基本動機重現了。那時候,貝多芬已經忘記了德氏的錢,「非如此不可」取得了較之從前庄

嚴得多的情調,象是從命運的喉頭直接吐出來的指令。用康德的話來說,連「早上好」一詞

用適當的聲音讀出來,也能成為某種形而上命題的具體表現形式。德文是一種語詞凝重的語

言。「非如此不可」不再是一句戲謔,它已成為「derschwergefassteentschluss」(艱難或

沉重的決心)。

貝多芬把瑣屑的靈感變成了嚴肅的四重奏,把一句戲謔變成了形而上的真理。一個輕松

的有趣傳說變成了沉重,或者按巴門尼德的說法,積極變成了消極。然而,相當奇怪,這種

變化並不使我們諒訝。換一個角度看,如果貝多芬把他那四重奏的嚴肅變成關於德氏債款那

無聊玩笑般的四聲二部輪唱曲,我們倒會感到震驚。假如他這樣做了,那么他的做法例與巴

門尼德的精神相吻合,使重變成了輕,也就是,消極變成了積極!開始(作為一支未完成的

短曲),他的曲子觸及偉大的形而上真理,而最後(作為一首成功的傑作),卻落入最瑣屑的

戲言?但我們再也不知道怎樣象巴門尼德那樣去思考了。

我感到,那嚴厲、庄重、咄咄人的「非如此不可」,長期以來一直使托馬斯暗暗惱

火。他懷有一種深切的欲望,去追尋巴門尼德的精神,要把重變成輕。記得他生活的那一

刻,他與第一個妻子以及兒子完全決裂,也領受了父母對他的決裂,他得到了解脫。在整個

事情的最深層,他除了反抗自稱為他沉重責任的東西,除了抵制他的「非如此不可」,除了

由此而產生的躁動、匆忙和不甚理智的舉動,還能有什么呢?

當然,那是一種外在的「非如此不可!」是社會習俗留給他的。而他熱愛醫學的那個

「非如此不可」,則是內在的。他經歷的磨難如此之多,內在的使命感越是強烈,導致反叛

的誘惑也就越多。

當一個醫生,就意昧著解剖事物的表層,看看里面隱藏著什么。也許使托馬斯離開外科

道路的,正是一種欲望,他想去探詢「非如此不可」的另一面藏著些什么。換句話說,現在

他想知道當一個人拋棄了他原先視為使命的東西時,他的生活里還將留下一些什么,

這一天,他去報到。一位好脾氣的女人,主管著布拉格全城的商店玻璃清洗和陳設事

宜。從他們見面起,他就面臨著自己選擇所帶來的後果,各種具體而不可回避的現實問題。

他進入一種震驚狀態,新工作開始的幾天,都一直被這種震掠所纏繞。但一旦克服了新生活

中令人震驚的陌生感(大約有一周之久),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簡直在享受一個長長的假日。

他於活可以無所用心,自得其樂。現在,他明白了人們(他通常可憐的人們)的快樂,全

在於他們接受一項工作時沒有那種內在的「非如此不可」的強迫感,每天晚上一旦回家,就

把工作忘得干干凈凈。他第一次體會到其樂融融的無所謂,而不象從前,無論何時只要手術

台上出了問題,他就沮喪、失眠,甚至失去對女人的興趣。他職業中的「非如此不可」,一

直象一個吸血鬼吸吮著他的鮮血。

現在,他拿著刷子和長竿,在布拉格大街上逛盪,感到自己年輕了十歲。賣貨的姑娘叫

他「大夫」(布拉格的任何消息都不翼而飛,比以前更甚),向他請教有關她們感冒、背痛、

經期不正常的問題。看著他往玻璃上澆水,把刷子綁在長竿的一端,開始洗起來,她們似乎

有些不好意思。只要她們有機會擺脫開顧客,就一定會從他手里奪過長竿,幫他去洗。

托馬斯主要是為大商店干活,也被頭頭遣派去為一些私人客戶服務。此時的人們,還在

以群情振奮的一致團結,來反抗對捷克知識分子的大規模迫害。托馬斯以前的病人一旦發現

他正在靠洗窗子為生,往往就打電話點名把他請去,然後用香檳或一種叫斯利沃維茲的酒款

待他,給他簽一張十三個櫥窗的工單,與他敘談兩小時,不時為他的健康干杯。托馬斯於是

就能以極好的心情朝下一家客戶或另一家商店走去。也正是在這個時刻,占領軍軍官的家屬

一批批在這片土地上四處定居,警務人員代替了被撤職的播音員從收音機里播出不祥的報

道,而托馬斯在布拉格大街上暈暈乎乎地前行,從一個酒杯走向另一個酒杯,如同參加一個

又一個酒會。這是他偉大的節日。

他又回到了單身漢的日子。特麗莎在他的生活中突然不存在了,唯一能與她見面的時間

就是半夜她從酒吧回來之後,當時他迷迷糊蝴半睡半醒,或者是早晨,輪到她迷迷糊糊半睡

半醒,他卻要急著去上班。每個工作日,他都有屬於自己的十六個小時,一塊沒有料想到的

自由天地。從他少年時開始,這種自由天地就意昧著女人。

9

朋友曾問他這一輩子搞過多少女人,他盡量回避這個問題,被進一步追,就說:「好

啦,兩百個左右吧。」朋友中的羨慕者說他吹牛,他用自衛的口氣說:「這不算怎么多。現

在我已經同女人打了二十五年交道了。用兩百除二十五,你看,一年才八個新的女人,不算

多,對不對?」

與特麗莎成家以後,他這種生活方式有所束縛。安排上有些麻煩是必然的,他不得不強

迫自己把性活動壓縮到一段有限的時間之內(從手術室到家里之間)。他精密地充分利用了那

段時間(如一位山民充分利用自己有限的土地),但與現在突然賜予他的十六個小時相比,那

段時間簡直不值一提。(照我說,十六小時中他用來擦洗櫥窗的八個小時里,周圍都是新的

女招待、家庭主婦,以及女職員,她們每一個人都代表著一次潛在的性活動約定。)

他在她們中間尋找什么呢?她們的什么東西吸引著他?難道做a不僅僅就是永遠重復同

一過程嗎?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總有一些細微末節是想象不到的。當他看到一個穿著衣服的女人

時,能自然地多多少少想象出她l體的樣子(他作醫生的經驗更豐富了他作情人的經驗),但

這種近似的意念與准確的現實之間,有一道無法想象的鴻溝,正是這點空白使他不得安寧。

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並不滿足於l體的展露,它將大大深入下去:她脫衣時是什么

姿態?與她做a時她會說些什么?她將怎樣嘆氣?她在高c的那一刻臉會怎樣變形?

這就是獨一無二的「我」,確實隱藏在人不可猜想的部分。我們所能想象的只是什么使

一個人愛另一個人,什么是人的共同之處。這各自的「我」正是與這種一般估計不同的地

方,也就是說,它不可猜測亦不可計算,它必須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托馬斯在最近十年來的醫務實踐中,專門與人的大腦打交道,知道最困難的就莫過於攻

克人類的這個「我」了。希特勒與愛因斯坦之間,普列漢諾夫與索爾仁尼琴之間,相同之處

比不同之處要多得多。用數字來表示的話,我們可以說有百萬分之一是不同的,而百萬分之

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都相同類似。

托馬斯著迷於對這百萬分之一的發現與占有,把這看成自己迷戀的核心。他並非迷戀女

人,是迷戀每個女人身內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說,是迷戀那個使每個女人做a時異於他人

的百萬分之一部分。

(這里,也許還可以說,他對外科的激情和他對女人的激情是同為一體的。即使對情

婦,他也從末放下過想象中的解剖刀。他既然渴望占有她們體內深藏的東西,就需要把她們

剖開來。)

當然,我們也許可以問,為什么他從性面不從其它方面來探尋這個百萬分之一呢?為什

么不——比方說,從女人的步態、烹飪特點或藝術趣味上去找這種區別呢?

可以肯定,這百萬分之一的區別體現於人類生存的各個方面,但除了性之外,其它領域

都是開放的,無須人去發現,無須解剖刀。一位女人吃飯時最後想吃奶酪,另一個厭惡花

菜,雖然每一個人都會表現自己的特異,然而這些特異都顯得有點j毛蒜皮,它提醒我們不

必留意,不可指望從中獲得什么有價值的東西。

只有性問題上的百萬分之一的區別是珍貴的,不是人人都可以進入的領域,只能用攻克

來對付它。就在離現在的五十年前,這種形式的攻克還得花費相當的時間(數星期,甚至數

月!),攻克對象的價值也隨攻克時間的長短成比例增長。即使今天,攻克時間已大大減

少,性a看起來仍然是一個保險箱,隱藏著女人那個神秘的「我」。

所以,不是一種求取歡樂的欲望(那種歡樂如同一份額外收入或一筆獎金),是一種要征

服世界的決心(用手術刀把這個世界外延的軀體切開來),使托馬斯譴尋著女人。

10

追求眾多女色的男人差不多都屬兩種類型。其一,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尋求一個女人,這

個女人存在於他們一如既往的主觀夢想之中。另一類,則是想占有客觀女性世界里無窮的種

種姿色,他們被這種欲念所誘惑。

前者的迷戀是抒情性的:他們在女人身上尋求的是他們自己,他們的理想,又因為理想

是注定永遠尋求不到的,於是他們會一次又一次失望。這種推動他們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

人的失望,又給他們曲感情多變找到了一種羅漫蒂克的借口,以至於不少多情善感的女人被

他們的放縱追逐所感動。

後者的迷戀是敘事性的,女人們在這兒找不到一點能打動她們的地方:這種男人對女人

不帶任何主觀的理想。對一切都感興趣,也就沒有什么失望。這種從不失望使他們的行為帶

上了可恥的成分,使敘事式的女色追求給人們一種欠帳不還的印象(這種帳得用失望來償

還)。

抒情性的好色之徒總是追逐同一類型的女人,我們甚至搞不清他什么時候又換了一個情

人。他的朋友們老是把他的情人搞混,用一個名字來叫她們,從而引起了誤會。

敘事性的風流老手(托馬斯當然屬於這一類),則在知識探求中對常規的女性美不感興

趣,他們很快對此厭倦,也必然象珍奇收集家那樣了結。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感到有些不好

意思,為了避免朋友們的難為情,他們從不與情婦在公眾場合露面。

托馬斯當了差不多兩年的窗戶擦洗工。這天他被派去見一位新主顧,對方奇特的面容從

他一看見她起,就震動了他。盡管奇特,也還算周全,將就將就,沒有超出一般允許的范圍

(托馬斯對奇特事物的興致與費利尼對鬼怪的興致不一樣):她非常高,比他還高出一截,不

同尋常的臉上有修長細窄的鼻子。恐怕不能說那張臉是有吸引力的(人人都會抗議!),也不

能(至少在托馬斯眼中)說它毫無吸引力。她穿著便褲和白色罩衫,象一個長頸鹿、鍛,以及

機敏男孩的奇怪化合體。

她久久地、仔細地、探尋地盯著他,眼中不乏嘲意的智慧閃光。「請進,大夫,」她

說。

他意識到她知道自己是誰,但不想有所表示,問:「水在哪里?」

她打開了浴室的門。他看見了一個洗臉盆、一個浴盆以及肥皂盒;在臉盆、浴盆與盒子

前面,放著粉紅色的小地毯。

又象鹿又象鵲的女人微微一笑,擠了一下眼,話里象是充滿了反語或暗示。

「浴室都歸你所有,你可以在那里隨心所欲做一切事。」她說。

「可以洗個澡嗎?」托馬斯問。

「你喜歡洗澡?」她問。

他往自己的桶里灌滿熱水,走進起居室。「你想叫我先從哪里動手?」

「隨你的便。」她聳了聳肩。

「可以看看其它房子的窗戶嗎?」

「你想到處都瞧瞧羅?」她的笑似乎在暗示,洗玻玻僅僅是她毫無興趣的一個古怪念頭

而已。

他走進隔壁的房子,這間卧室里有一個大窗子,兩張挨在一起的床,牆上有一幅畫,是

落日與白樣樹的秋景。

他轉回來,發現桌上放著一瓶開了蓋子的酒以及兩只酒杯:「在你開始大干以前,來點

小東西提提神怎么樣?」

「說實在的,我對小東西不介意。」托馬斯在桌子旁坐下。

「能看看人們怎么過日子,你一定覺得有趣吧?」她說。

「我不能抱怨。」托馬斯說。

「所有的妻子都一個人在家里等你。」

「你是說那些老乃乃,老岳母。」

「你不想你原來的工作嗎?」

「告訴我,你怎么了解到我原來的工作?」

「你的老板喜歡吹捧你哩。」鶴女人說。

「這一次罷了!」托馬斯顯得驚訝。

「我給她打電話說要洗窗戶,她問我要不要你,說你是被醫院趕出來的著名外科醫生。

這樣,很自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有一種敏感的好奇心。」他說。

「這樣明顯嗎?」

「看你眼睛的用法。」

「我眼睛怎么啦?」

「你眯眼,隨後,就有問題要問。」

「你的意思是不想應答?」

多虧她,談話一開始就是心曠神怡的調情。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與外部世界無關,都是內

趨的,有關他們自己。談及他和她可以觸知的東西,沒有什么比觸摸性的補充更簡單明白

了。於是,托馬斯提到她眯眼時,在她眼上摸了一下,她也在他的跟上摸了摸。不是一種本

能的反應,看來她是有意設置了一種「照我做」的游戲。他們面對面地坐下,兩個人的手都

順著對方的身體摸下去。

直到托馬斯的手觸到了她的下t,她才開始拒絕,他還猜不透她到底有幾分認真。現在

時間已經過去一大截了,十分鍾以後他得去另一位主顧家。他站起來,說他不得不走了。

她的臉紅紅的:「我還得填那張工單呀。」

「我什么也沒做。」他反駁道。

「都怪我。」她用一種溫和而純真的嗓音慢慢地說,「我想,我只好再約你來一次,讓

你完成我沒讓你干的話。」

托馬斯拒絕把單子交給她簽字,她似乎在乞求施舍,對他甜甜地說:「給我,好嗎?」

又眯了眯眼,加上兩句,「反正我也沒付這筆錢,是我丈夫給的,你也沒得這筆錢,是國家

得了。這筆交易跟咱們倆誰也沒關系。」

11

既象鹿又象鶴的女人有一種奇怪的不諧凋,不時激起他的回想:她的調情與靦腆結合,

千真萬確的性欲被嘲弄的微笑抵消,公寓的粗俗一般和主人的獨特不凡相對照。要是與她做

愛,她是什么樣子呢?他盡力去揣度卻無法想象出來,幾天來他老想著這件事。

應她的召喚,他第二次去她那兒。酒和杯子都在桌上等著。這一次,一切都自動地進

行。不一會,兒,他們便在卧房里面對面地站著接吻(那里,牆上畫中的太陽正落在自撣樹

上)。他給她下達自己的標准口令:「脫!」她不但不服從,而且反過來命令:「不,你先

脫。」

他被頂了回來,對這樣的反應很不習慣。她開始解開他罩衣的扣子。「脫」的命令下達

好幾次(伴隨著喜劇性的失敗)之後,他終於被迫接受妥協。根據他上一次來訪時她制訂的游

戲規則(「照我做」),她脫掉他的褲子,他脫掉她的裙子,然後她脫掉他的襯衣,他脫掉她

的罩衫,直到最後他們都赤ll地站著。他把手放在她濕潤的y部,他突然感到自己身體的

同一部位上也有她的指觸,對方象鏡子一樣准確地模仿著自己的動作。

如我所述,他已熟知了將近兩百名婦女(加上他當窗戶擦洗工期間為數可觀的新人選),

但他還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女人,比他還高,朝他眯眼睛,還用手摸他的g門。為了壓住自己

的難堪,他把她按倒在床上。

他的動作如此急促,使她毫無戒備。她那高塔一般的骨架仰面躺下時,他從她臉上紅色

的斑點中,看到了失去平衡以後害怕的表情。現在,他站在她上方了,一把托住她的膝下,

把她叉開的雙腿微微向上舉起。那雙腿猛一看去,就象一個戰士舉起雙臂對著瞄准他的槍筒

投降。

笨拙加熱情,熱情加笨拙——托馬斯被它們弄得亢奮以極。他久久地跟她於,不時仔細

地察看她那有紅色斑點的臉,看一個女人被絆翻後倒落時的恐懼表情,那無可仿制的表情頃

刻間早已把亢奮傳人他的大腦。

他去浴室洗洗,她跟著進去,並羅羅嗦嗦地解釋肥皂在哪里,海綿在哪里,怎樣放熱

水。他很驚奇她把如此簡單的事也弄得如此繁瑣。最後,他不得不對她說,他完全明白一

切,示意對方讓自已一個人留在浴室里。

「你不願意讓我呆在這兒看看你嗎?」她乞求。

他終於把她弄了出去。他洗完身子,把n拉在盆子里(捷克醫生們的標准程序),感到她

在浴室外面前前後後地跑來跑去,想找一個破門而入的法子。他把水關掉,整個寓所突然安

靜了。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視著,差不多可以斷定,浴室門上的某個地方有一個窺視孔,她那

漂亮的眼睛正眯縫著看進來。

他心境極佳地告辭走了,極力想把她的要素存入記憶,把這種記憶歸納為一個化學公

式,用以界定她的特質(她那百萬分之一的不同之處)。其結果是得出了這個由三個已知項組

成的公式:

i)笨拙加熱情。

2)失去平衡地倒下之後臉上的恐鎮表情以及

3)雙腿舉在空中,象一個士兵對著槍筒舉起投降的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