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部分(2 / 2)

聽著他的話語,朱靖只覺得喉頭發哽,熱淚盈眶,竟只能痴痴的凝望著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冰雪孤城第三部-05紅淚(前篇)

侯雪城一反之前衣著單薄的習慣,穿著極厚重的雪白狐裘,他靠著窗台,連手都縮到袖口里頭,顯得極是畏冷。由於整個身軀都包裹在狐裘中,只露出一張雪白的臉孔,更顯得他清瘦而無血色。

他說話仍是老樣子,一副冷冷淡淡,無懼無畏的神氣,彷佛天下都不在他眼中。但是中間卻夾雜著劇烈的咳嗽。「那老頭很可笑,發現我是他兒子,什么都要給了我……哼,我豈在意世俗的尊榮權位?那種東西在我看來,和牛糞也差不了多少……」

他淡淡說了一下自己的身世,然後停了下來,發現朱靖的異樣。「你不喜歡我給你的禮物嗎?師父說你是個王爺,將來要大婚的,皇帝那老頭會給你指婚吧?我想你也不缺什么,想來想去,讓你沒後顧之憂才是最好的禮物……不好嗎?你不喜歡?」

朱靖顫抖著手,撫摸著他血色極薄的臉龐。「你沒受傷嗎?沒被他欺辱嗎?他沒對你怎么樣嗎?」

侯雪城怔了怔,「你們為何老在意這種事情?有或沒有,很重要嗎?如果有,你便要對我更好嗎?……或是打算瞧不起我?……」

他停下來咳嗽,過了半晌才接下去。「不管怎么樣,我都是侯雪城,你的小師叔,不會變的……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朱靖含著眼淚點頭。「你願意和寒難州來,是為了替我清除九皇爺?……即使你失去武功,即使病的再重,你想的也只是要替我盡力,想讓我無後顧之憂,想讓我喜樂,是這樣嗎?」

侯雪城用臉輕輕蹭著朱靖粗厚的手掌。「我不知道你在問什么,我聽不懂……從以前到現在,我想的一直只有你一個人,滿心滿眼都是你,從沒別的事物過。」

他慢慢的往下說,「……接任宮主之位,才可以幫到你。要好好練功,將來才對你有用處啊……好想看你大婚那天,你一定是最俊美的新郎倌。」

朱靖的眼淚即將落下,他匆忙仰頭,睜大雙眼。但淚花轉了轉,仍然落了下來,滴在侯雪城臉龐上。

侯雪城空茫的眼睛抬起,「屋子漏水啦,外頭落雨了嗎?」

朱靖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的心臟幾乎停頓。

他屏住氣息,捧起侯雪城的臉,注視了許久。聲音發抖。「你……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喊叫出聲。

侯雪城感覺不自在,為何朱靖那么難過?為何總是讓朱靖悲傷?到底哪里出錯了?

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錯的?都沒辦法讓他開心?是不是我的存在,只是一個錯誤?……好想貼近朱靖,查知他的感受,好想為他做一切事情,好想看他快活,但是最後朱靖總是用那樣悲傷的眼睛看我。

失去視力,是有點不方便,但我根本沒放在心上啊。而這只是目前而已,以後慢慢連耳朵也會聽不到,聲音也會發不出,全身將會癱瘓,朱靖連這都忍受不了,將來我會帶給他多少負累?

我該怎么做?我……該怎么做?侯雪城閉上眼睛。

朱靖咬牙切齒,「你的眼睛……那畜生毀了你眼睛?」

侯雪城的臉容冷淡下來。「沒錯,我看不到了。這很重要嗎?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訴你……朱九將我關在最污穢的地牢里,日夜讓人j辱我,我沒有休息的辰光,睡著讓人j,醒著讓人y。」

朱靖臉色蒼白,喃喃的道:「別……別說了……」

侯雪城不理會他,他的語氣冷靜的跡近殘酷。「他們用最可怕的器具傷害我……找狗來上我,我吃下狗剩下的食物,用狗鏈鎖住我,要我當自己是狗……」

他冷冷的說:「最後朱九以父親的身分進入我的身體,s在我面。你還想知道什么?」他的聲音很疲憊,轉過身軀。「你走吧,你本不該來找我的。」

朱靖全身無法克制的顫抖著,他深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又憤怒又激狂。他咬牙切齒的說道:「侯雪城,你聽好我說的話。」

他扳回他的身軀,強迫侯雪城面對他。

「我不會放過你,這一生都不可能……知道我為什么悲傷?因為在你受苦的時候,我竟無法幫助你……因為我最深愛的人活在地獄時,我無法與你共苦,在你最絕望的時候,我永遠只能在遠方焦慮。」

侯雪城皺起眉頭,「我不懂……」

朱靖的聲音因感情的激動而斷斷續續。「你不懂沒關系,聽我說……我想跟的上你的腳步,但是總是被丟下來……而你為何總是趕得急,從不休息,卻都只是為了我。你想解我煩憂,想我開心。我知道,我知道。」

他按住侯雪城的肩膀,「你總是為我受傷,總是為我受屈辱。是,你沒感覺,但是我有感覺,你聽著我說……你聽我說……,我對你的痛苦更甚於我自己啊……雪……雪城啊——」

他大顆眼淚滾落,再也克制不了悲痛。只能用盡所有力氣抱住侯雪城。

侯雪城茫然的睜大眼睛,任他搖晃著自己。即使身處在黑暗中,也彷佛能看到朱靖悲痛的臉,「我……錯了嗎?……從頭到尾……我都……」

朱靖忍住眼淚。「你從來沒有錯,你只是太……愛我,愛到不顧一切……你從不懂什么是犧牲,因為你心中從來沒有你自己……你從不明白什么是感情,因為你全心全意都在我身上!」

侯雪城有些困難的開口。「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那為何你總是那么痛苦呢?我怎么做,你都不開心。我怎么努力,你都很難過。」

「因為,」朱靖輕輕放開他,撫摸著他的雪白的長發,才剛忍住的淚水又掉下來。「因為你全心全意都是我,沒有你自己,卻從未想過,我也全心全意都是你啊。」他幾乎語不成聲。

「全心全意……都是我?」侯雪城很困惑。

朱靖的語氣有著深切的溫柔與憐惜。「因為你沒想過,當我看到你受苦受傷的時候,那種痛苦更甚於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啊。就如你看我的悲傷會有什么感覺呢?我也同樣看你的傷痛會悲傷。」

他搖撼著侯雪城。「你懂嗎?……而你那么努力,那么努力,永遠只是為了我,我卻……無法與你同行啊——」

侯雪城似懂非懂的點頭。「我該怎么做?」

「答應我,不要受傷,好好保護自己,別讓自己傷了一根毫毛。我沒辦法……沒辦法再次看到你受傷害了。」朱靖咬緊牙關,「你若不希望我傷心難過,就好好保護你自己,好嗎?」

侯雪城低下頭。隨即抬臉對住朱靖。「我從不應允任何事,我只聽,不承諾。不過這次我答允你。」仍然是那樣目空一切的驕傲。

朱靖含淚微笑起來,「走,我們回慶王府。那是你的家。」他握住他的手。「別在這種齷齪的地方。」

侯雪城被他拉扯的上身一傾,驀然他縮回手,表情有些y晴不定。他冷冷的撇過頭。「我不需要家,我住這里就好,你走吧。——我……看你走。」

朱靖見他仍然盤膝坐在木凳之上,神色登時y沉下來。「你那么喜歡住在這里?好,我陪你住下來。」

「不要!」侯雪城有一瞬間的慌張,這是很少見的情緒,朱靖何等精明,自然馬上察覺出來。「你還有事情瞞著我?你剛才沒全部說完嗎?……不說這些,你馬上跟我走!」

他用力拉扯侯雪城的手。侯雪城這次再也無法坐定,整個人從木凳上摔落地面。無法克制的劇烈咳嗽起來。

「雪城!」朱靖連忙蹲下身察看他有無受傷,「抱歉,我太用力了,你……」

他的視線落在那雙因跌落地面而顯露出來的腳踝,那其上兩道明顯深刻的切痕吸引住他的雙眼,讓他痛苦的扭曲了臉孔。

侯雪城伏在地面,不斷咳嗽著,一口一口的嘔著鮮血。他努力的想撐起身軀,卻一次又一次失敗。他無法忍受這樣的弱勢,卻又不得不接受。他握緊拳頭,終於說出口,「我……我……腳不能動。」

他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又對自己的無力憤怒,又有些惶恐的等待著即將來的譴責。那樣孤獨又無助,憤怒又忐忑的表情,朱靖是第一次看到。

朱靖顫抖著跪下雙膝,輕輕的環抱起他,眼淚再也克制不住,一滴一滴落在侯雪城雪白的發梢。

「我們……回慶王府,回我們的家……」朱靖的聲音凌亂而破碎,抱住他站起身,像是擁著最珍貴的寶物一般,用最溫柔的語氣,幾近自語的道:「從今以後,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雪城啊,你知道永遠的意思嗎?」他抱著他慢慢往外走。

侯雪城也不掙動,他從不讓人碰觸,但是這次再也不想拒絕。他緩慢而沙啞的說道:「不知道……我好累了,好累好累……,我想睡一下……」

「好,你好好睡……」朱靖抱著他穿過驚愕的眾人,穿過帶來的近侍,「永遠就是……一生不離不棄,直到死亡分開我們……而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死亡,天上地下,我們都在一起,你說好不好?」

他們穿過花園,穿過那個瘋狂笑著,以頭撞牆,跪在地上啃食泥土的老人。朱靖認出他就是九皇叔,不過這已經不在他所關心的范圍了。他全心全意看著侯雪城。

他沒有注意到那個站在樹下的男人,正默默的凝視著兩人。即使注意到了,一切也已經雲淡風輕。侯雪城在他懷抱中,就是他的一切,其他都不再重要了。

侯雪城困倦了,靜靜聽著朱靖溫柔低沉的呢喃,兩人穿過九皇府的門守,穿過洛陽的街道,穿過駐守城池的城衛,來到朱靖的營地,回到他自己的帳幕。

這時已經傍晚了。朱靖緊緊擁抱著他,看著他均勻的呼吸。

一路上,他淚水沒有停歇過,他已經不再顧及皇族的尊嚴,王室的體統,只是為了愛人所受的苦楚而流淚。

侯雪城微微動了一下,睜開眼睛。視線茫然而無焦點的游移。朱靖連忙緊了緊手臂,「是我,你怎么了?好好睡吧,我就在這里。」

「我……想到一件事情,睡……不著……」侯雪城蒼白的臉色顯得十分沉重。

朱靖從來沒看過他那么凝重的神情,「你說。是哪里不舒服?還是掛心其他事情?我去替你辦了。你快休息。」

「這件事情,很重要。」侯雪城的聲音微弱,臉色微微發著青,幾乎有些抽搐著。「朱靖,剛才你在哭是嗎?……抱著我那么緊……」

侯雪城擔憂的語氣,比之前訴說自己的遭遇,有著更深沉的迫切與絕望。他撫摸著剛才朱靖的臉貼上去的衣袖。「你……鼻涕沒擦在我身上吧?」

朱靖盯著他的臉,看著他慘痛的神情,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很白痴。

冰雪孤城第三部-05紅淚(後篇)

回到慶王府的半個月後的一天深夜,傲神宮的大掌司范蘆已經帶領宮人匆匆前來,王府侍從帶領著他們到了侯雪城的院落,他們便在院落前遠遠跪下。傲神宮的宮規十分嚴謹,除了宮主貼身護衛之外,不允許任何人進入院落之中。

兩百多名宮人跪在院落之外,實在很扎眼。一直到了天亮,侯雪城起來梳洗過,才傳命接見范蘆。范蘆走入內室,正好看到侯雪城一如往常,坐在床沿,擦拭著他的血旗。他跪下見禮。「宮主。」

侯雪城翻過血旗,他的手指靈巧的撥弄著血旗的機簧,聲音沙啞的幾乎無法辨識。「我沒召喚你,來作什么?」

范蘆愕然的抬起頭,「宮主不適嗎?怎么聲音……」

侯雪城淡淡的道:「武功沒了,當然會傷風。你來什么事情?」

范蘆立即伏下,從懷中取出玉劍。「您讓護身神鷹送來的這個……屬下實在不敢收……」

「只是讓你暫代宮主之位,又不是要你繼承,以後若是朱軒有出息了,或是有更好根骨的人,你就將宮主之位傳給他。」侯雪城輕輕咳嗽,「傲神宮,就拜托你了。」

「宮主,屬下實在不能收下,這是老宮主賜予您的,您……」范蘆連連叩首,「屬下求您收回。」

侯雪城沉默著,「你抬起頭來,看著我。」他繼續說道:「我的眼睛,已經看不到。我的腳,已經無法行走。冰心訣的反噬,你該很明白,之後我會連聲音都發不出,然後慢慢腐爛而死……范蘆,我已經無力守護傲神宮,只能交給你了。你明白嗎?」

范蘆瞪大了眼睛。「您難道對人動了感情?」

侯雪城來回撫弄著手中的血旗。「本來連這個都該交給你。不過……它幾乎跟了我一輩子,等我死後再傳給你吧。」

范蘆全身震顫,為何會這樣?明明已經練到了第八重,竟然這樣輕易動了感情?明明知道後果是如何的可怕,卻義無反顧嗎?自小,他跟隨著侯雪城,甚至在海無極和司馬儔之前,就一直守著他,照看這人。

看著他從小長大,看著他一舉一動。范蘆從來不敢逾越了彼此的界限,他的本分。因為知道侯雪城是不能動情,也不可能會動情的。他成了家,有了孩子,但是侯雪城一直是他心中暗處最重要的一個人。

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這個人會離開。無敵於天下的傲神宮主,最驕傲無情的侯雪城,竟然為了感情甘願毀了自己。他實在無法想像,也無法接受。他心痛的說不出話。「宮主……」

侯雪城淡淡的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覺得我很蠢?那又如何呢?范蘆,我是不後悔的,任何後果,我都承擔。」

范蘆無言以對,他深深伏下,靜靜將淚水往肚子里吞。過了很久,他抬起頭。「宮主,那個人是誰?」

侯雪城奇道:「除了朱靖,還有誰有資格讓我甘願舍棄一切?」

「朱靖……是朱靖……」范蘆握緊了拳頭。「那么宮主,恕屬下譴越,敢問您,這一路進府,我看到的張燈結彩,又是怎么一回事?」

侯雪城合起血旗,慢慢的道:「那是朱靖要和韓相國的女兒成親,所以熱鬧啊,最近還真吵,到處都在嚷嚷。」

范蘆扭曲了臉孔,忍怒道:「為何您能默許他成親?既然喜愛上他,卻能看著他娶別的女子?」

侯雪城不明白。「我喜歡他,那是我的事情,為何他不能成親?」

「慶王不喜愛你嗎?」范蘆深深不值。「為了一個那樣的人,您願意這么做,屬下實在……」

侯雪城呵了一聲,「朱靖說他最喜愛我的。不過他想治好我,聽說韓府有個奇珍可治百病,是傳家之寶,韓晚樓是獨生女,所以要娶她。你說奇怪不奇怪?若有那樣的奇珍,寶鑒里會沒有提及嗎?我要朱靖省省事,可惜他都不肯聽。」

「據我所知,韓千金不是和您很有交情,您還救了他性命,難道韓相國不肯拿出來救自己女兒的救命恩人?非要以婚事來換取?對他女兒不是很不公平嗎?」

侯雪城淡淡的道:「聽說皇帝那老頭,早就欽賜過他倆的親事,韓晚樓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若是毀婚是不可能的。這次要那東西,對方提起親事也很正常。韓晚樓本就喜歡朱靖,朱靖也不可能違抗皇命,何況,我也不是挾恩求報之人。」

他咳嗽了一陣,才繼續道:「朱靖喜歡,就隨他去,我無所謂……不管如何,我都不會變,朱靖也不會變。幸福這兩個字,我以前從不懂得,現在這樣的心情,即使只有一瞬間,也很足夠了。」

范蘆忍不住流淚。「宮主啊……」

侯雪城的聲音仍然很冷淡,但卻有著一絲溫柔。「所以已經夠了,我也沒打算奢求。阿蘆,即使,明知道即將面臨地獄的折難,我卻覺得很喜悅,很想笑出來。活著的感覺就是這樣的,我是……第一次領略到這樣的感覺。」

范蘆點點頭,「嗯,宮主……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他深深伏下,掩飾住哽咽的聲音。「很了不起的宮主……」

侯雪城仰起脖子,像是自言自語。「阿蘆,有的時候,痛起來,真的只想快點死,希望騰格里大神給我一點恩慈,讓我快點死。但是看到朱靖,就覺得好舍不得,我想……多看著他,多守住他些時候……看著他,就覺得很幸福,很平安。所以其實……只要他在,任何事都無所謂。」

「嗯……」

「最後……阿蘆,你我都知道,我將死的很難看,很沒尊嚴。但是,我不會後悔……我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個,就如……朱靖認為他能夠為我做的,也只有和韓晚樓成親。所以我讓他作想做的,就如我一向也只做我想做的。我不怨恨,我很開心。」

范蘆用力擠出一絲笑容,聲音卻發著顫。「宮主,那么……就做你想做的吧……你是傲神宮主,即使到最後都是。是我最景仰的宮主。」

侯雪城緊緊握住手中的血旗,慢慢撫摩著。然後將血旗伸了出去。「這個……還是也一道托付給你吧,我其實沒需要了。我太貪心,應該只要朱靖就夠了。」

范蘆仰起頭,已經淚流滿面。「宮主,你收著吧,等您離開後我再拿,您……就求您貪心些,不妨的……」他將懷中的玉劍再次遞出。「這把玉劍也求您收回,除了您,我不承認任何傲神宮主,包括我自己。」

侯雪城也不再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