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部分(2 / 2)

他展開那張薄如蟬翼的紙卷開始輕輕的念著。

「吾乃傲神之初祖,立宮迄今四十年余,恃神功名大靜,捭闔於天下,曠無敵手。《大靜》行功需以《冰心》作佐,『不驚不嗔,無情無欲』,方無走火入魔之虞。

行此《大靜》,必由七歲始,無心無慮、斷情斷念之清凈童子,方可持守行修。此童之根骨悟性,亦需上佳,且切為至要者,乃『至情至性』四字為求。

修習者若違此要義,則無得窺此功之上乘境也,以吾之修為,亦無可違也。

吾今逾八十,終悟此中深義。《冰心》為《大靜》之基,《大靜》為道門之功,然則此功必至人斷情絕念耶?吾惑也。倘此功必至人斷情絕念,則何必切以至情至性之童修習之?

修練至終是何境界?無七情之惑、無六感之張?此竟為道門尋覓不得求之至途?吾不以為然也。

文末附者,乃為吾悟得之精義。以吾之根基,或無法達於彼徑,冀有緣者識之,持守修習,此乃為吾之所願,並希吾徒,俱以此修法為礪。興許此番補遺,得覷天人妙境耶?

十方來去,性理皆空,真知微見,玄妙其中。

披拂日月,咀嚼煙霜,幾番風雨,碩果依舊。

千載朝暮,萬物存亡,顯昧兩曜,生死一朝。

我之非我,凋而不凋,若有若無,若存若亡。

大情至性,大音希聲,至善無別,至愛無私。

去不謂損,來不謂饒。拈心敞見,返朴歸真。

范蘆緩緩念完以後,十指微收,手上的薄紙已經燃起,瞬間成灰。「宮主,待你大去,我以十年為期,有了承繼之人,必將跟隨而去,冰心訣便從你我斷絕吧。以後再不會有任何人有機會和您一樣處於這樣凄慘的境地。就是朱軒,我也不會讓他練至第五層以上,能治好他的病也就罷了。」

范蘆俯下身軀,用自己的臉去摩擦侯雪城的臉孔,聲音有著說不出的溫柔。「你當真便如此一睡不起嗎?下兩個時辰後便是朱爺大婚的吉時,你可知曉其中的道理?」

他緩緩的道:「當他大婚以後,事事便要以妻子為重,與她敦倫,愛她護她,同她生養孩子。即使王爺還愛你,也再不能光明正大的對你好了。」

「我不知曉王爺這么做究竟對是不對,他是完全為了你,想要得到另一半的靈葯,但是宮主,這樣真的好嗎?你起來說句話啊……宮主,起來罵我一聲放肆吧?」

忽然之間,他眼中熱淚涌流出來,低落在侯雪城的臉上。流連許久,終於喚了侍女前來守候,毅然出門而去。

冰雪孤城第三部-07霞彩(後篇)

侯雪城其實並未失去所有知覺,他只是不能動,無法說話而已。朱靖的溫柔細語,范蘆的悲憤陳詞,他都一句不漏的聽入耳中。

朱靖大婚,他總要結婚的,他是王府的獨子,皇帝的寵臣,怎可能一輩子不大婚?但兩人之間可能產生的變化,侯雪城從沒細思過,朱靖一向是屬於他的,他的笑容,他的溫柔,從沒分給別人過。

這時,賓客大都已經齊聚。

雖然離屋子很遠,但是前庄的鞭炮、鑼鼓,及人們嘈雜的語聲,仍然隱約傳來。

侯雪城心思開始紊亂。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想撐起身。方微微一動,胸口便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忍不住抽了一口氣。

惜惜已經守候了四個時辰。這時看他清醒,不禁大喜。「侯公子,您醒了,真是太好了,老天長眼。您昏睡了三天都沒有醒,把王爺急死了,搖您也搖不醒。」

侯雪城默然點頭,他早知道這一天會來臨,從沒有殺掉朱靖那天起,便已准備承受這種苦果。他定了定神,感覺自己所躺的床帳換了,空間的氣流也不太一樣。這不是朱靖的寢室。

他終於開口,聲音黯啞而不可辯。「這是哪里?」

「這是後庄的別院,最近府里的客人多,王爺怕驚擾您,傷了身子,所以將您移至別院靜養,究竟清靜一些。」

侯雪城在她的服侍下半坐起身,「我沒事,讓他好好招呼客人。」只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已吃力的喘息不已。

惜惜服侍他喝了葯,他已倦極,但仍苦苦支撐,兩婢都知道他在等誰,惜惜心酸,柔聲道:「公子睡一會吧?」

侯雪城輕輕咳嗽,「你去將我那本札記拿過來,順便將筆硯一齊拿來。」

「公子,你不能再寫了,這樣耗費心力,您的身子會……」

「去拿來。」侯雪城的聲音暗啞,幾不可聞。

兩婢無法,惜惜只好替他拿來,替他捧好書,憐憐則捧好筆墨。

侯雪城拿著筆沉吟著,他雙目已經不能視物,手腕也僵硬,只能憑著尚存的觸覺辨識紙張的方位。吃力的移動手腕書寫。要以最精簡的字句將本身所有武功記錄在札記上是頗困難的,他慢慢將一個章節寫完,臉上已經毫無血色。

憐憐急了,「爺,您休息一下吧,累壞了怎么得了?」

侯雪城放下筆。這本札記,是他半生來武功的結晶,他已經無法再替朱靖做任何事情,癱瘓形同廢人。等自己死去以後,能留給朱靖,對朱靖有用處的,也許只有這個了吧?他冷冷的道:「什么時辰了?」

「回公子,酉時了。」

侯雪城點點頭。他雖不語,但兩婢心知他正等著朱靖。但那人今日是不會來的。惜惜在心中吶喊,今天是他的d房花燭夜,公子您是盼他不來的。

男人都是如此負心薄幸嗎?明明愛的是一個人,卻可以違背良心去娶另外一個,王爺怎么對得起為他散盡功力的侯公子?

侯雪城卻彷佛心情很好,他一向寡言笑,但今天卻破例對她們微笑,「外頭好熱鬧,鞭炮和鑼鼓聲連後庄的這里都聽的到。」

惜惜小心翼翼的問:「公子覺得吵?讓婢子去將窗戶闔上。」

「不用,若我不是病著,也想去湊熱鬧呢。」

惜惜黯然,不明白侯雪城說這句話,是有著什么樣的心情。

這時,門外輕輕響起敲門的聲音,惜惜在他的示意之下推開門,門外是黃封。

他穿著一身簇新的武官服色,一走進就問憐憐,「公子好些沒有?」

兩婢斂衽行禮,憐憐道:「公子他……」

「我要家里寄了一只百年參來,你熬了讓公子喝下去。」

「公子他已經……」

「黃封。」

黃封聽到由床帳內傳來的呼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惜惜將床帳挽起,露出侯雪城蒼白秀色的臉。

「師……師叔祖……,您醒了……」他激動的語不成聲。「您昏迷了那么許多天,叫大家擔足了心。師父如果知道了……」他急忙回身,「我去稟明太君,求太君撤了這婚事。」

侯雪城冷冷阻止他。「不用,大家現在一定正忙著,明日再說吧。」

「怎可等到明日?你難道不在乎?王爺他……」

侯雪城截口,淡淡的道:「你怎么在此處,今日客人多,你不負責守護主人嗎?」

憐憐和惜惜露出焦急的臉色,不想讓侯雪城傷懷,頻頻和黃封揮手使眼色。

黃封沒有看見,侯雪城卻憑著空氣的流動而感覺到了。「你們干什么?你們照料我這許多天,一定也累了,去休息吧。」

憐憐與惜惜相視一眼,「婢子不累。」

「我有話問黃封,你們下去。」

「但……」憐憐還待再說,見侯雪城臉色不豫,只得同惜惜退了下去。

侯雪城等兩人走後,淡然開口,「外頭真吵。」

「師叔祖,這場婚事,徒孫是極不贊成,但是您要體諒王爺,他也是無可奈何。我只是不能了解,即使非娶韓家小姐不可,也不必在你病重昏迷時讓她進門,這對師叔祖太不尊重了。難道師父他一點都不擔心您嗎?在這時候還有心情成親?」他幾乎是自言自語的說著。

說到一半,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太失禮,於是連忙補救。「師父他……,您昏迷的這些天,師父日日衣不解帶的守在您身邊,師叔祖,您千萬要諒解師父。」

侯雪城淡淡的道:「我沒有什么好諒解的,他成了親,這是喜事,我只有替他高興。」

黃封後悔得恨不得摘下自己的頭,他滿身大汗,「哎,我不會說話,師叔祖……」

侯雪城不明白自己現在那樣沈淀的感覺是什么,應該覺得無所謂的,但是為何,竟有種悶痛的熾灼感?「你出去吧,我累了。」

黃封還想再說什么,但是看侯雪城已經疲倦得閉上眼睛,只得靜靜守著。

過了半個時辰,侯雪城的病勢突然惡化,他發著高燒,並且不住嘔血,憐憐和惜惜都嚇壞了,黃封更是懊惱萬分。

「師父還在路途迎親,我去找師父來。」

「不行的,太君吩咐過,今晚萬萬不能打攪王爺。」

「不管了!」黃封叫道,回身正要走,衣角卻被侯雪城拉住。

雖然發著高燒,但是他的意識依然是清醒的,「別……別打擾他……」

「師叔祖,難道你不想見到師父?」

侯雪城搖頭。

黃封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只得廢然長嘆。

侯雪城閉上眼睛。那一年,他們相遇在雪季,他十歲,朱靖十四歲。大他四歲的少年首先露出了微笑,「小師叔。」

他自小練得是大靜神功,斬絕一切七情六欲,輩分又極高,除了師父,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戒慎恐懼,不敢稍做調笑,但這個少年卻完全不在乎他沒有感情的眼,在他面前爽朗的笑,逗到他哭笑不得。

但他是不能有感情的,所以他獨自居住到山頂去,將自己與他隔絕,不看他,不想他,日夜鑽研武功,研習槍法。

他喜歡那樣寂寞且清靜的日子,那是他過慣了的,朱靖的出現擾亂了這一切,但一切會回復的。

直到侯雪城接到朱靖中伏的消息,那一日,他帶著雙衛飛奔下山,就已經料到會有這一日。

和朱靖在一起的日子,看著他,念著他,對他笑,動情愛著他。

侯雪城從一開始就明白,殺不了朱靖,就等於殺了自己。

冰雪孤城第三部-08靜夜(前篇)

可是,這樣的愛著朱靖,每日充滿了快樂與痛苦的日子,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以前的生活平靜無波,即使師父死的那日,他也不懂得哀傷。

朱靖教會了他知道,什么是感情,如何愛人及被愛,以及身為人的喜悅。

是的,以前的他不能稱為人,只是一個會動、會說話的物品,待別人像待一張幾、一只杯般,即使對自己,也沒有絲毫憐惜過。

但是朱靖是那么的憐惜他、寶愛他,他的愛像永不枯竭的泉水般,不斷擁出,滋潤了他枯竭的心。

其實,朱靖對他如何,他不是沒有感覺。但是即使朱靖不在乎他,不對他好,他也不在意。

對侯雪城而言,他的人生,從不怕跌跤,不怕付出,不怕有損傷,不怕虧損。因為所虧損的,都是經驗的累積,他都不覺得損失。即使傷心和痛苦,也是屬於自己的。

感情,一向由侯雪城自己決定方向。他曾後悔付出,未曾後悔愛過,從不覺得愛錯了人,因為那是他選擇的,他就承擔這樣的選擇。

但是,為什么自己的愛會傷害朱靖呢?朱靖為何總是那么痛苦?是因為自己命中就注定不能愛人與被愛的嗎?

啊,他在想什么,今天是朱靖大喜的日子,和那個帶霉的韓晚樓。她將得到朱靖的愛惜,與他共度一生,那原本只屬於他的愛,朱靖將會奉獻給她。

他該替他高興的,這樣,即使他死了,朱靖也不會太孤單,會有別人愛他。這是一件好事。

但是,為什么他覺得這么寂寞?

「很痛嗎?侯公子。」一只滿枯瘦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侯雪城睜開眼睛,「太君。」

「侯公子……城兒,那個孩子對不起你。」太君老淚縱橫,

「你怪我吧。你為了靖兒犧牲了一切,卻……阿靖是為了救你,我卻是……為了老王爺這脈的血緣。軒兒的爹,靖兒的大哥,並不是老王爺親生的,而是當年下屬的遺孤,老王爺當自己的親生孩兒撫養長大。雖然我疼軒兒,但真正老王爺的血脈,總不能斷絕在靖兒這一代啊。」

侯雪城根本不懂,什么血脈,什么傳承。這些根本對他都沒意義。但是對其他人似乎很重要吧。這也無妨了。若自己今日仍是以前的侯雪城,他不會將朱靖讓給他人。不過即將離開的是自己,若不帶朱靖走,讓韓晚樓陪他過一生,也許是最好的方式吧。

侯雪城覺得這個老太婆很有趣,她算是這個世俗間禮教和規條的典范吧?她在意的事情,永遠是自己毫無感覺的事情。問題顯然是出在自己身上了。侯雪城自嘲的搖搖頭。這一動,便岔了氣,又是一大口血噴出來。

「太醫,太醫……」太君急忙回頭找御醫。

黃御醫低嘆一聲,別過了頭。

他這種舉動,便讓太君的心涼了半截,「你……你好歹也寫個方子給我讓下人去抓葯阿。」

黃御醫只是搖頭。

即使垂危,侯雪城的聲音仍然冷冷淡淡。「太君,不用忙,我不行了。」

老太君登時心如刀割,「別跟太君說這樣的話。你救了阿靖的命,最後卻賠上自己的命,他還這么對你,你很後悔吧?」

侯雪城怔了一下,隨即閉上眼睛。他覺得輕視,也覺得被輕視。

大家都說我不懂得感情,甚至無情。但是什么是感情?只是那樣膚淺的東西嗎?

我對朱靖好,是因為喜歡他,看他開心,我就開心。為了他快活,我什么都願意做,最終也只是想我自己快活而已。

我的付出,就是收獲。為何別人總要說我是犧牲呢?朱靖對我好,難道也是犧牲?他也只想看我活著,因為他舍不得我而已。最終我們都只是為了滿足自己。

為何要把愛情看得那么高?難道對一個人好,就必須要得到回報?難道我本身的付出不是一種收獲?對方負心又如何?朱靖對我好不好很重要嗎?我從不在意這個。我只要他開心就好了。只要看他笑,我就滿足。

「太君……」他終於開口,但聲音低不可聞,「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很幸福……和他相遇,與他為友……愛上他……我沒有後悔過。」

但不知為何,一滴眼淚,卻從侯雪城眼睫中滑落出來。他語氣仍然清冷。「我從不要求別人負擔我的感情,我也不去負擔別人對我的付出……因為我沒有這樣的義務,對方當然也沒有這樣的責任。我喜歡他,所以我做……我做的一切,都不會是我的損失……因為那是我自己想做的。」

范蘆排眾而出,跪在侯雪城榻前。「宮主,若是你傷懷,我便將朱靖殺了,讓他陪著你好嗎?」他不理會身後眾人的驚喘。「歷代傲神宮主,從沒有流淚的。流淚的下場,就是反噬而死。宮主啊……」他哽咽起來。

侯雪城覺得臉上濕轆,伸出手來撫摩著自己的臉。這就是眼淚嗎?原來,自己也會哭,也懂得那樣的感情了,那樣深沉的痛楚,就是悲哀的感覺嗎?

他終於開口。「范蘆,你認為我流淚,是因為朱靖大婚嗎?你卻是錯了。」他淡淡的道:「朱靖就是大婚,仍然是朱靖。只要他是朱靖就好,其他我根本不在乎。寂寞也無妨,我一個人早就習慣了。」

范蘆覺得不解。「那么宮主為何……」

侯雪城的話語即是緩慢,顯出他要說話是極吃力的事情,但仍然一句一句道來。「我覺得痛楚的,是我若離去,朱靖要怎么辦呢?我想要他陪我一起去,我本該開口的。若我開口,他不會猶疑吧?」

范蘆的聲音不穩。「若他猶疑,我也可送他到您那里去。」

侯雪城搖頭。「但是我又好想他活著。我想知道他安穩幸福後才死去。但是我等不到了吧?我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