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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未知 6300 字 2021-02-25

領侍衛內大臣、議政大臣鰲拜從來以剛勇著稱。眼下入關初年能征慣戰的諸王名將相繼謝世以後,論軍功朝中無人能與他比肩,是滿洲人心目中的英雄。想必是今天保和殿勝利的消息已經傳開,又為他塗上一層輝煌的金彩!鰲拜沉著地點點頭就過去了。他從來很少笑,此時正一門心思地想著明天的議政會議。

太和殿東側的中左門,布置如坐朝形式,仿佛縮小了規格的金鑾殿:正中設一小型寶座,座後有一扇山水屏風,屏前立兩柄雀金寶扇;寶座前列有香亭熏爐,香煙裊裊,繚繞在丹柱之間。寶座兩側八字排開,擺著兩列座墊。越靠近寶座,座墊就越高越精致,最後兩張,雕龍綉鳳,十分華美。這里就是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之所,會議正在進行。

坐在正中寶座上的,是鄭親王濟爾哈朗。順治即位時,他受命與睿親王多爾袞同為輔政王。多爾袞專擅,多方排擠他,甚至興大獄籍沒了他的家產,他都默默忍受,似乎顢頇無用。

但他對福臨非常忠心,一旦感到多爾袞的權勢會危及幼主,他便竭盡心力,暗中做了許多保護福臨的事情。多爾袞一死,各旗王貝勒心懷叵測,形勢岌岌可危,他又與庄太後通力合作,把正黃、鑲黃、正白三旗歸為天子自將,造成皇權的優勢,最後,以賜死英親王阿濟格,作為這一場緊張搏斗的終結,穩定了八旗內部。三年多來,他始終扶持著順治,忠心耿耿,全心全意。順治對他也十分尊崇。他在朝中功高權重,是皇上以下的第一人。他今年五十六歲,高大肥碩,須發盡白。由於多年奔馳戰場,受傷不少,看上去相當衰老。

東首第一位是承澤親王碩塞。他是順治的異母兄。在皇太極的十一個兒子里,活下來八人,而真正參與打天下的,只有豪格和碩塞。肅親王豪格英勇善戰,功勞極大。順治五年,被多爾袞借故興大獄,削去王爵,在監中自殺。碩塞的軍功遠不及豪格,但因為是帝子皇兄,也封為親王。他今年二十六歲,主管兵部衙門。

西首第一個座位空著,屬於安郡王岳樂。因為案件牽涉到他,必須回避。

順序下來的議政王貝勒還有鄭親王世子濟度,信郡王多尼,貝勒尚善。此後的座位上,便是范文程、希福、伊圖、杜爾瑪、索尼、費揚古、鰲拜、遏必隆這些八旗親貴大臣了。

鰲拜首先說明案情:永平府馬蘭村民王用修原有田地三十畝,佃給民人喬梓年耕種。後來他以此地投充安郡王庄,並買通庄頭,當了糧戶小頭目,欺瞞主子,暗中依舊把田佃給喬家,自取余利。不久,他因j占喬梓年之妻,得喬妻投崖自殺,兩家結仇,他又因此受安王府責打,懷恨在心,遂將田地改投漢軍旗佟圖賴庄上,並將平日與他不睦的柳、袁等數家民田詐稱他家私地一同投充。喬梓年氣憤不平,代眾告狀,處處不准,終於自刃於午門。

王貝勒大臣們聽罷,一時沒有作聲。鄭親王卻很爽快,開門見山地說:「佟圖賴雖是我的外甥女婿,我並不袒護他。皇上在順治八年已經下過聖旨,凡占為獵原牧場的民地,盡數退還原主。鰲大臣既已查明王用修投充之地確是民田,理當退還。〃碩塞笑笑,說:「佟圖賴派人圈地,是受投充人的騙,並不知道是民田。佟圖賴可以免議。〃眾人紛紛點頭稱是。范文程咳嗽了一聲。許多人的目光投向他,眉目間已透露出幾分不滿。范文程,三朝元老,內秘書院大學士,清初最有名望的文臣,太宗皇帝的主要謀士,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遼東人,今年已五十七歲了,精神矍鑠,很有氣度。他曾一言定大計,為滿洲取天下立了大功。他是漢人,自稱是北宋范仲淹的後裔。多爾袞攝政時,范文程看出多爾袞的弱點,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但對豪格那一黨,他也不附從。追論多爾袞之罪,范文程曾短期受牽連而免職,由於庄太後的提醒,順治很快發覺這個錯誤,立刻給他復官,並進世職一等精奇尼哈番,授議政大臣,對他言聽計從,禮遇極厚。范文程在朝中威望很高,議政會議上,他的意見常常切中要害,王爺親貴也不得不讓他三分。現在,他要議論了,誰知他又會說出什么逆耳之言!

「我想,〃范文程慢吞吞地開口說:「鰲大臣題本上說得明白,圈地,不止圈了喬梓年一家,安王爺與佟固山額真所爭的,也不止這三十畝田。要講退還,兩家都要全退。〃事實是,王用修改投佟皇親後,安郡王雖然遠出宣化戍邊,家下人卻不服這口氣,領了騎兵去馬蘭村,把佟家圈去的地,又全都圈回安王名下。佟皇親哪肯認輸,再次派兵圈地……如此往復,馬蘭村的民田被全部圈占,這兩家皇親國戚還在那里紛爭不休。

信郡王多尼還是一個少年,和順治同歲。他是豫親王多鐸的兒子,一向傾慕安郡王,這時便說:「原屬安郡王的地,不該退還。〃鄭親王世子濟度又高又壯,聲若洪鍾,眉頭一擰,說:「王用修二次投充,應該罰處!〃鰲拜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地面,說:「佟府那個輕視君上的,才是罪大惡極,應該問斬!〃他剛才講起,佟皇親家去圈地時,有人反抗說皇上已有禁止圈地的聖旨,佟家領隊的竟說出〃皇上小孩,什么聖旨不聖旨〃的話。鰲拜剛才一言帶過,眾人也沒留意,此刻突然拈出,眾人吃驚不校老成持重的索尼連連點頭附議:「這是正理,這是正理。〃鄭親王倏然變色。濟度已經〃呼〃地站起來要爭辯,又被父親用目光止祝范文程把這些都看在眼里,權衡一下輕重,和顏淡色地說:「佟府家將,可交屬下管束論罪。兩家多圈的民地理應退還。倒是王用修如何處置?此人死兩條人命,應當償命,斬立決。〃沉默了一陣,幾個人同時激動地嚷開了:「不行!」「這太過分!〃議政大臣們竟一起強烈反對,連鰲拜也不例外。

待第一陣喧鬧過去後,鄭親王首先皺著眉頭說:「喬梓年夫婦都是自殺,王用修並無殺人罪。況且,喬家佃種王用修的投充地,可算是屬下奴婢的奴婢,就是殺了,也沒償命的道理!〃濟度剛坐下,又跳起來,捏著拳頭,態度激烈地高聲嚷道:「誰家里奴婢一年不尋死十個八個的?牛馬不是也要死的嗎?這也論罪,我們豈不都要下獄?」「可不是嘛!」「說得對!〃眾人同聲支持。

遏必隆是議政大臣中身份最高貴的一位。他的父親額亦都,是太祖皇帝天命建元時設置的五大臣中的第一位。遏必隆是額亦都的第十六子,母親是努爾哈赤的女兒和碩公主。他的家族最受信任,和皇族關系極為密切,他有五個嫂子是公主,一個姐姐做了太宗皇帝的元妃。遏必隆年歲不算大,由於和皇室的姻親關系,輩份卻不低。他平日不愛說話,遇事也很少有主見。議論以來他半天不出聲,此刻,他卻慢聲細語地說了這樣一席話:「咱們滿洲東來,流血流汗,吃盡辛苦,總算用性命掙得一份家當,左不過就是府第、牧場田園、牲畜奴婢。投充人也算一大注吧!殺投充人,就象殺牛殺馬殺奴婢一樣,敗人家的財呀!你說皇上開恩,為萬民著想,退一點獵田牧場,算不得什么,以後再置。殺投充人,這不絕了財路?以後還有誰敢投充?王用修二次投充,責罰他的主子也就是了。不然,人家十幾年拚命苦戰,為的是什么?……」遏必隆這個忠厚人的老實話,道出了大家的心聲。范文程想想也覺得有理,便不再堅持己見了。

九卿科道會議,照例在午門外闕左門舉行。所謂九卿,是指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給事中及十五道監察御史。由於各官名額都是滿漢各一,加上內院學士及書記等,將近百人。會議已畢,滿臣有的面露悻悻之色,有的還在揮手大聲叱罵,各自散回朝房。漢官或低頭走開,或三三兩兩小聲談論。會議不順利,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

從來的九卿科道會議,無不以滿臣為重心,以滿臣的意見為結果,漢官不過唯唯諾諾、畫押而已。今天不知什么緣故,二十九名漢官竟敢另成一議,與滿臣意見相左,而且居然都在另議上簽了字畫了押。滿臣議得:「安郡王與佟皇親各自退還民田,王用修交主子嚴加管束。〃二十九名漢官卻進一步議得:「王用修問斬。不敢受理喬梓年訴狀,致其午門自盡之縣府州官,一律追究問罪。〃奉旨參加會議的內秘書院學士傅以漸,收起漢官簽押的奏本,沉思片刻,對為首的幾名漢官說:「列位膽氣令人欽佩,只是……不妥吧?〃吏部尚書陳名夏仰頭一笑:「有何不妥!立朝綱、重法治,百年大計,萬世基業。皇上聰明天縱,定有明鑒。〃傅以漸低聲問:「不怕有朋黨之嫌?〃陳名夏一甩衣袖,掉頭走開,冷笑道:「正不知誰人在結朋黨!〃傅以漸望著他洋洋自得的背影,嘆道:「得意便忘形,禍不遠矣!〃陳名夏同禮部尚書陳之遴、左都御史金之俊說笑著,同歸朝房,在午門前遇著了大內出來的范文程和寧完我。

五個人滿面笑容,互相拱手問安。

五個人都是漢人,都說漢話。

五個人都是朝廷的大學士:范文程是初立內三院時的內秘書院大學士;寧完我在順治二年升任內弘文院大學士;陳名夏是內秘書院大學士;金之俊有內國史院大學士之銜;陳之遴新近也授為內弘文院大學士。然而,范、寧都是遼東人,滿洲崛起之時便投奔了去,所以范文程隸天子自將的鑲黃旗,寧完我隸漢軍正紅旗,如今都是旗人,參與議政……皇帝以下的最高級會議,成為議政大臣。陳名夏三人盡管學問出眾,更有才干,卻只能是〃九卿〃。

陳名夏向范文程說起九卿科道會議的兩議:「……不斬王用修無以平民憤;不處罰縣府州官無以清吏治。如今天下未定,處處地荒丁亡、財盡民窮,再不收拾人心,只恐千里皆起亂萌,焉能久安長治!〃范文程聽著,並不表態。後來,他高高地向眾人一拱手,徐徐說:「老夫尚有它事,先行一步,失禮失禮!〃他轉身踏上御道,向端門走去。

寧完我素來鄙視陳名夏,此時,瞟了他一眼,譏刺地說:「據你所言,想必有長治久安之策了!〃陳名夏道:「焉能沒有!只要依我兩件事,便可天下太平!〃寧完我盯著他:「哪兩件?〃陳名夏把頭上的紅纓頂子向後一推,摸著剃得發青的前額,說:「若要天下安,留發復衣冠!〃寧完我臉色都白了。他盡管討厭陳名夏,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陳之遴、金之俊更加驚愕,瞪大了眼睛一起望著陳名夏。

陳名夏哈哈大笑,侃侃而談:「何需如此驚怕!前日皇上親臨內院,鄙人也曾上奏:當年豫親王南下江寧,招撫百官,概予留用,又求賢薄稅,民心大悅。對率先剃發獻媚的故明侍郎李喬予以痛罵,並出示各城門雲:剃頭一事,本國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爾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無恥官員先剃頭求見,本國已經唾罵。特示。於是乎,大兵自江寧至杭州,一路傳檄而定。南人大多文弱,素不知兵。江南乃財賦所出之地,本應護惜此一塊土,以備供養國家之用。誰知攝政王薙發令下,本已帖然歸附的江南,頓時揭竿而起,紛紛抵抗,至今此起彼伏,不得安寧。足見留發復衣冠,方可得民心。蒙皇上首肯,並無他言。〃寧完我說聲〃告退!〃便憤憤地走了。陳名夏對著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聲。

金之俊一向謹慎,忙勸道:「此人乃開國文臣,何苦開罪他。〃陳名夏一擺手:「什么開國文臣,沐猴而冠!在前朝,他連生員都不曾考中。前日在內院,他竟然譏刺我降順。我也不客氣,勸他莫要五十步笑百步!說得他面紅耳赤,無言對答。哼,左不過故明降人,又不是滿洲舊族,神氣什么!〃金之俊道:「還是謹慎為上。「陳名夏笑道:「之俊兄,你就看不出?朝廷缺我們不得呀!

滿洲以武功得天下,國體官制盡都承襲明制。沒有我們這些故明舊臣,誰來給他指點呢?再者,皇上英明無比,改黷武為招撫,足見皇上決意推行仁政,近日又常以滿漢一體諭示諸臣,不正是漢臣之福音?……」三人傍著御道邊青綠的宮槐,邊說邊走。陳之遴道:「果如名夏兄所見,則龔鼎孳起復有望了。〃陳名夏說:「正是。他昨天還折柬相邀呢。過兩日去看他。〃三人聲音越來越遠,身影越來越小,和宏偉的九重宮闕相比,小似螻蟻,微如芥子。

次日,福臨在養心殿東暖閣批本,越看越不對頭,越批越不是味道,立命召大學士金之竣學士傅以漸、王熙進見。

金、傅、王三人應召而來,跪倒在紅地毯上,屏息靜氣,惴惴不安。福臨板著臉,擲下一件題本。

金之俊展開一看,是少詹事李呈祥的奏疏,竟提出〃部院衙門應裁去滿官、專任漢人〃的建議!金之俊暗暗吃驚:滿人功高權重,多數不識字少見識;而部院中有才有識的漢官如同虛設。這種情況向來如此,縱然錯誤百出,但也無法可想。況且上面還有滿洲諸王親掌六部,李呈祥有多大膽,敢上這樣的奏疏!

福臨眼內隱隱閃出怒光,提高聲音說:「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直是一派妄言!朕不分滿、漢,一體眷遇委任,爾等漢官反生異意!從實據理而言,難道不該首崇滿洲?不是滿洲東來,爾等能有今日的榮華富貴?〃三名漢官慌忙摘帽放在地上,連連叩頭請罪。

福臨〃啪〃的又扔下一份題本,那是頭一天二十九名漢官的另議奏文。他狠狠地說:「朋黨之弊,歷朝視為異端,不想竟再見於本朝!分明是漢官心志未協,不務和衷,對滿員之見,故為乖違!歷朝不能容,本朝更不能容!〃金之俊匍伏地面,不敢抬頭。

第三份題本摔下,金之俊打開一看,頓時面無人色,額頭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那是寧完我參劾陳名夏的彈章。題本的第一句,〃為特參大學士陳名夏結黨懷j,情事叵測事〃,而陳名夏的首項罪狀便是:「陳名夏痛恨我朝薙發,鄙棄我國衣冠,曾謂臣曰:若要天下安,留發復衣冠。……」福臨虎著臉,最後說:「題本發下,從重議處!〃三名漢官再叩而起,倒退著出了暖閣,急急忙忙地走了。

福臨滿腦門冒火,感到他在受夾板氣:滿族親貴和太後都暗暗責備他親漢,而漢官得點甜頭,就登鼻子上臉,公然用這種方式挑戰!他,畢竟是努爾哈赤之孫、皇太極之子,大清的皇帝啊!

他煩躁地在養心殿外的月台上走來走去。二月的陣風挾著寒意,兜頭刮來,他不禁縮了縮肩膀。吳良輔連忙跪下啟奏:「請萬歲爺添衣。〃福臨理也不理,只管緊皺眉頭,背手快步走著。

「萬歲爺請添衣裳,看著涼。〃吳良輔不厭其煩地又奏。

「討厭!〃福臨厲聲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閉口了,吳良輔仗著平日皇上的寵愛,陪著笑臉又說:「萬歲爺,添件衣裳吧!著了涼,奴才怎么交代……「福臨勃然大怒,一把奪過吳良輔腰帶上懸掛的鞭子,照著他沒頭沒腦地一頓猛抽,劈劈啪啪地打了好半天。吳良輔跪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受著,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閃,就象一塊石頭,保持著畢恭畢敬的姿勢。

福臨打累了,扔掉鞭子,喝道:「滾!〃他自己精疲力盡,慢慢走向養心殿去了。

幾名小太監悄悄扶起吳良輔,見他俊俏的臉上也著了幾鞭,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直搖頭,故意好奇地低聲問:「吳總管,不礙的吧?〃吳良輔輕輕摸一摸臉上的傷痕,微微笑著說:「咱們萬歲爺就是真龍天子。這叫做龍性難攖,懂不懂?」經常挨福臨鞭子的內侍們,似懂非懂地望著他,咂咂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四——

南城顧園,是龔鼎孳的住宅。用他寵愛的二夫人顧媚生的姓氏為名的這處庭園,以山石、清溪、桃花、柳蔭著稱於時。龔鼎孳罷官以後,終日飲酒醉歌,俳優角逐,似乎十分曠達。他家是合肥豪富,當風流寓公毫不作難。

仲春時節,滿園花開草長。青青柳絲織出一片輕煙,爛漫桃花有如團團紅雲,山石溪水都被染上一層輕紅。清溪上飄浮著嬌嫩的桃花瓣,在園中曲折縈回、潺潺流淌,忽而穿過玲瓏石山,忽而繞過古朴草亭,到綠楊橋下匯成一潭清池。

池水如鏡,映出亭台樓閣、綠柳紅桃,也映出綠楊橋上憑欄而立的陳名夏和龔鼎孳。

兩人都是文士裝束。陳名夏身著滿式無領藍衫,外面罩一件貂皮鑲邊暗蝙蝠花紋的煙色緞馬褂,頭上一頂瓜皮小帽。

龔鼎孳穿的卻是前明秀士常著的直領藍衫,夾里對襟,胸前以絛帶隨便一系,頭上無帽。兩人同歲,都在不惑之年。陳名夏風度翩翩,尚可辨出當年探花郎的豐采。龔鼎孳卻神色悒郁,心事重重,他出神地望著兩人在水中的倒影,傷感地說:「唉,整整二十年了!〃陳名夏心頭一沉,飛揚的神采收斂了些,低聲應道:「是啊!……這綠楊橋還是舊時物……」二十年前,陳名夏和龔鼎孳一同金榜題名,又同授兵科給事中,同榜進士成了同僚,關系格外親近。公余歌飲留連,曾一同來過南城。那時,這里是一所廢園,斷壁殘垣,野花無主,只有綠楊橋完好無損。兩人曾漫步橋上,對廢園主人的升沉大發感慨,進而浩嘆人生無常,前途難料。但那不過是得意之余的無病呻吟,故作風雅而已。焉知二十年後,歷盡滄桑的當年風流進士,又在橋頭相聚?感慨深到極處,反而無話可說了。

陳名夏一揚頭,望著潭邊紅綠相間的色調,信口吟道:「柳葉亂飄千尺雨,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