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1 / 2)

少年天子 未知 6302 字 2021-02-25

道:「應憐夫婿無歸信,翻畫家山遠寄來。可謂千古逸事啊!」「你這風流倜儻的詩句,正可為之傳神!〃呂之悅和悅地贊道。

「這圖運筆靈妙,瀟灑幽閑,直追唐六如。賢伉儷才具,真不讓明誠、易安。「「見笑見笑,〃呂之悅一搖手:「無師無法,有瀆清視了。〃同春送上茶點。兩人坐下,很隨便地閑扯著。

「笑翁,唐六如這六如二字,做何講解?」「據記載,是取佛家之說。我不信佛,也不懂佛經,說它不清。但是鄙人倒願君六如。」「哦?」「一如深溪虎,一如大海龍,一如高柳蟬,一如巫峽猿,一如華亭鶴,一如瀟湘雁。」「再說一遍!「呂之悅微笑著,一字一句地重復。來客目光閃閃,精神振奮,驀然站起,大步如風地走到窗前立定,仰望長天,寬厚的胸膛一次深深的起伏。他吐出一口長期,猛回身,向長條案一揮手,高聲說:「笑翁,請留此六如寶墨!〃同春早聽得呆了。這是另一個境界,使他如登高山,如臨曠原。呂之悅喊他一聲,他才趕緊跑過去侍候文房四寶。

呂之悅寫得一筆剛柔並具、古朴大方的魏碑體。這十八個字,用濃黑的徽墨寫在潔白如雪的宣紙上,蒼勁有力,渾如鐵鑄,很有氣勢。寬肩膀的客人站著旁觀,不住點頭。寫罷,呂之悅正要擱筆,來客說:「慢!笑翁的行草二書也聞名於時,何不一並賜教?〃呂之悅笑笑,另拿出一張宣紙,換了一枝j狼毫,舔足濃墨,提筆在手,問:「寫什么好,唐詩?」「不!我來念,你來寫。題目:詠雪。聽仔細了:漫天墜,撲地飛,白占許多田地,凍殺萬民都是你,難道是國家祥瑞!……」

才寫了兩句,呂之悅的眉毛就不住聳動,寫罷,擲筆大笑。來客也笑,比笑翁之笑更爽快、更開朗,聲音也更宏亮。

呂之悅道:「想不到事隔一年有余,你還記得這么清楚!〃來客笑道:「怎么能忘呢?歷來都說跪諫、哭諫,唯有你來了這么個詩諫。偏偏只有你這一詩諫,令我大慚。〃呂之悅說著玩笑話:「當時正逢君怒,深恐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我是既怕死,又不得不諫,無奈,才出此兩全之策啊……」「笑翁再這樣說下去,我可要無地自容了!〃來客一揮手,接著說:「事後回味愧不可當。皇上明見萬里,實在是我自己糊塗,罰當其罪!圈地一事的處置,皇上確是為江山社稷著想,為大清的萬世基業著想,我沒有什么好抱怨的……笑翁,我總還當得起深明大義四個字吧?」「當得,當得!〃兩人相視而笑,很是坦誠。

同春目不轉睛地望著來客,心里驚疑不定:他的英武軒昂,就是在漢人中也是不多見的;他的風流儒雅在滿人中更是絕無僅有。既不似貴胄宗親那么狂妄傲慢,又不似一般臣僚那樣虛禮謙卑,他是誰?……同春擺下棋盤,二人入座對弈。同春又偷偷地仔細察看來客的一雙手:大而豐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膚色柔潤,指甲修得很整齊,右手拇指還套了一個翡翠扳指。連他的手也這么令人難以捉摸。

棋子落棋盤,清脆的聲音很好聽。來客一面下子一面說:「笑翁執意回鄉,強留不恭,只有一事請先生務必應承。國家初創,百廢待興,朝廷求賢若渴。先生巨眼識人,薦賢之任,請不要再推托了。京師朝中雖有大臣薦舉,但賢才多流落山野間。笑翁性a山水,一舉兩得,豈不甚好?」「那么,復命之後?」「禮送先生南歸錢塘。」「一言為定?」「一言為定!〃同春一把扯住伸手下子的呂之悅的衫袖,對棋盤東南角匆匆一指。這一子若落在別處,那一角就沒救了。呂之悅忙回手連出子突圍,終於化險為夷。來客驚異地注視著同春,那閃閃發亮的眼睛看得同春侷促不安。

「這個小幺兒忠心為主,倒有幾分眼光。〃呂之悅淡淡一笑:「在他們那行,難得有他這么干凈的。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日後的路正難走呢!」「那么,此人當是梨園三傑中的雲官了?果然名不虛傳。〃來客目不轉睛地看著同春,微微點頭。

呂之悅將來客送出浙紹鄉祠時,雲官又被賓客們拉住了,他們要為優伶贈聯。伶童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嬌媚百出,如能得到一位名士的贈聯高掛楹間,他們的身價將大大提高。

雲官被第一個推出。

那位滿面皺紋的老名士搖頭晃腦,眯著眼瞦定同春,抑揚頓挫地念道:「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李振鄴連連擺手,大聲道:「不妥!不妥!〃張漢接著說:「雲官無媚容無俗態,有翩翩佳公子之風,在梨園如匡廬獨秀,豈能用這等脂粉文字!〃那名士不服:「你來一聯無脂粉氣的如何?〃張漢不慌不忙地高吟:「有鐵石梅花意思,得美人香草風流。〃眾人拍案叫好。同春心頭一熱,不免看了張漢幾眼。張漢微微一笑,對他點點頭。同春竟生出一種知己之感。

蓮官站在席間,裊裊娜娜,粉面含春,不時向龔鼎孳飛媚眼。龔鼎孳如飲醇酒,閉目品味,慢慢吟出一聯贊語:「子夜清歌,寶兒憨態;漢官楊柳,秋水芙蓉。「蓮官彎腰左斂,象戲台上扮小旦時那樣輕俏地向這位老前輩致謝。冷不防李振鄴哈哈大笑,別有意味地對蓮官使個眼色,調侃地說,〃蓮官,我贈你一個別號:十全。」「謝李大人!〃蓮官喜不自勝。十全,不就是十全十美嗎?

李振鄴醉迷迷地挨近蓮官,把手搭在他的肩頭,乜斜著眼,笑道:「以十全之名,我贈你一幅絕妙好聯:十分如我意,全不怕人聽!〃猥褻的含意太露骨了,賓客們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喘不過氣,便連聲咳嗽。同春的臉〃刷〃地紅了,心頭火燒火燎,象被人抽了一鞭子。他憤怒地望著同秋……蓮官,卻見他只露出一點兒尷尬和羞怯,很快便自如地同著眾人一道笑了,笑得嬌滴滴的,還作態地扭了扭身子。

又有伶童走入席間接受贈聯,同春無心再聽,大步走到同秋身邊,壓住火氣低聲說:「跟我來。〃同秋這回真紅了臉,咬住嘴唇,低頭跟著同春乖乖地來到門外廊下。兩人面對面站著,同春眼里冒火,同秋卻望定地面,緊緊抿住搽得通紅的嘴唇。

他倆同是柳師父的養子和徒弟,同春大不到一歲,兩人一同學藝,一同佃進班子,感情一直不錯。同春拿出師兄的身份,劈頭就問:「爹給咱們定的規矩,你忘了?〃同秋不作聲。

「老實講清楚,不然,別怪我無情!〃同春瞪起了眼睛。

恐懼、羞怯,夾雜著恥辱,同秋嚶嚶哭泣,慢慢跪下,低聲說:「昨天,到李府唱曲,他把我留下。後來,他就把我……」他的聲音消失在嗚咽中。同春直跳起來,揮手重重摑了同秋一耳光,罵道:「你這個沒家教的下流東西!〃他恨李振鄴荒y無恥,敗壞了他柳門的規矩;他更恨同秋沒出息,叫人作弄了,還對他媚笑!

這一巴掌把同秋打急了,也把他的羞怯和恥辱打掉了。他捂著臉挺身站起,抗聲分辯:「怪我嗎?怪我嗎?咱們不就吃的這碗飯嗎?人家設堂子、賺大錢,住的神仙d府,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車來轎去,逍遙自在,不就靠的這一手?人人都這樣,咱們硬撐著講干凈,誰信你?」「咱們憑本事吃飯,自重自愛,就得出污泥而不染!〃同春跺著腳,幾乎喊起來。

同秋含淚的眼睛里透出一道冷光。今天這場談話他早已想過了,也想透了。他要走另一條路。他抹去淚水,平靜地說:「不染,不染,說來容易。去年一年,你在梨園紅得發紫,可算是憑本事吃飯。一年下來,不就只掙了一副碧玉鐲子嗎?……人往高處走,我不願意象你那樣窩囊一輩子。要想干凈就別當戲子。命里注定干這一行,就說不得干凈!誰讓咱們不投生到公侯府宅、書香門第呢!……「同春愣住了。要想清白也這么難!夢姑的娘不肯應承這婚事,有什么可怪?單是戲子這名稱就足夠玷污夢姑的了!……」

同春用雙手蒙住臉,身上不由得起了一陣寒戰。等他重新抬起頭,同秋不知何時已悄悄走開了。他跳起來,發瘋似地沖向大門,去尋找送客的呂之悅。他猛地跪倒在老先生跟前,嗚咽著說:「呂先生,你救救我吧!〃呂之悅吃了一驚:「你這是怎么啦?」「這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我要脫籍,哪怕回鄉種田!〃呂之悅點頭嘆道:「我早對諸人講過,你外相雖美,但眉目間英氣太重,終非此道中人。不過你是名優,脫籍身價怕不下千金。你可有此財力?老朽客居京華,籌措千金也不是易事。再有,脫籍之後,你果真能下田耕作嗎?多半還得給人當書僮家仆,仍然為奴,何苦多此一舉?」「呂先生,我決意回鄉耕讀一世,決不再入梨園!」同春回答得斬釘截鐵。

「也好……難得你能如此自愛自重,理當相助。〃呂之悅沉吟著,下意識地回頭朝大門看了一眼:「要是他肯說句話就好了。」「誰?」「方才跟我對弈的那位客人。〃呂之悅微微一笑。

「那位先生好大氣概!他是誰?」

呂之悅從容不迫地答道:「安郡王。」

「啊?〃同春大吃一驚,不覺打了個冷戰。

——二——

兩位行客一進到山腳下,就感到y涼沁大,非常快意。呂之悅對張漢說:「我們等一等雲官。〃他倆各占一塊大青石坐下歇腳。這里綠樹合圍,溪水潺潺,十分幽靜。在驕陽下走了一個時辰,呂之悅不免有些氣喘,張漢也滿頭是汗,文雅地用衫袖在臉上輕輕沾著。

同春提著一只竹籃跑到跟前,打開籃蓋,把熱粽子分給呂之悅和張漢,笑道:「端午節的時令貨色,比平日的好。寺觀里出家人做的,很干凈。〃三人都餓了,剝了粽葉大嚼,吃得格外香甜。同春一面吃一面指手畫腳地介紹:「那是掛月峰,那是紫蓋峰,上邊,瞧見嗎?松樹林子中間,古塔那兒叫萬松寺,西邊就是舞劍峰,老人說是李靖舞劍的地方……」呂之悅縱目觀覽,點頭贊賞:「崢嶸突兀,峰巒競秀,蒼松擎天,飛泉奔瀉,果然名不虛傳,京東第一山!〃同春興頭更大了:「對,對!人們都說,這盤山是五峰八石七十二寺觀,上盤奇松,中盤怪石,下盤飛泉,可以跟天下勝景比高低哩!〃張漢嘆道:「九華奇秀,不入江上名山志;巢湖亦江淮巨浸,不入禹貢水經。盤山何足道,居然名揚四海。山川有知,寧不感憤!〃他是在說山水還是說人?呂之悅和同春都看著他,他輕輕一笑,仿佛回過神來:「老前輩尚記家鄉風物否?人道江南景似江南人,文弱秀雅有余,壯闊雄豪不足,其實不然!

錢塘大潮就不必說了,只大月渡太湖,大雪渡揚子江,都是非常奇景!當年道出江左,閱月間我遍歷諸地,紀之以詩,至今猶難忘懷。〃張漢請求再三,才得隨同呂之悅出京訪賢。呂之悅對他人品雖不無疑惑,但還是愛他才學,也就收了這個弟子。現在張漢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明明想顯示詩才。呂之悅向來不愛忤人,接口便道:「想必是得意之作了,倒要領教。〃張漢清清嗓子,吟誦他的《大月渡太湖》:「廣寒八萬四千戶,太湖三萬六千頃。姮娥子與d庭君,良夜迢迢斗冷清。

彎彎月子照當頭,翦翦春風不住流。如此煙波如此夜,居然容我一扁舟。〃呂之悅輕輕拍了拍巴掌,笑道:「好!看來你當年頗有氣概,想必是雄心勃勃的了?「張漢揚眉挺胸道:「丈夫既有此六尺身,何以不流芳千古!

應舉不作狀元,仕宦不至將相,虛此一生!〃同春著迷似地望著張漢,心里充滿敬仰。這樣年輕、這樣有才華,對同春又如此看重的人,他沒有遇到第二個。

由於呂之悅的斡旋,安王府戲班把同春由慶樂班買去。慶樂班不敢訛拿,只按當初佃進的三百兩身價加三成三,算了四百兩銀子。隨後安王爺一句話,放同春脫籍為民。同春感激涕零,聽說呂之悅要往京東一行,便自告奮勇地為他帶路,然後便回馬蘭村。一路上,同春輕松愉快,活潑得象天上自由飛翔的小鳥。他拿呂之悅當長輩尊敬和服侍,也記得張漢在自己心頭引起的知己感。張漢的才華和雄心,使他聯想到許多戲台上的英華人物:周公瑾、李存孝、陸遜,還有潘岳、唐伯虎等等。瞧,張漢不也很有光彩,很令人傾慕嗎?……他太年輕,不明白張漢對他的看重和贊賞是為了接近呂之悅,也看不清呂之悅對張漢的保留態度。

張漢一見呂之悅含意不清的微笑,連忙自我解嘲地掩飾道:「這都是早年的痴想。如今,壯志銷磨已盡,此生當終老江湖了。〃同春心頭又閃過泛舟五湖的范蠡、富春江上的嚴子陵。

呂之悅平靜地笑道:「真能為天下萬民憂,登第拜相亦是好事。〃張漢怔了一怔,低頭拱手恭敬地說:「老前輩金玉良言,晚生謹受教。〃同春蹲到溪邊舀水,笑著介紹:「這股泉水從翠屏峰出來,一路都在石頭上流,叫涓涓泉,又清又甜,四季不干,什么時候喝它都不會鬧肚……咦!這是什么?」清澈見底的泉流中,一片字紙飄浮而下。同春連忙撈上來,呂之悅和張漢一看,卻是一頁刻寫精美的《離s》,不過無頭無尾。紙形很方正,並無損傷。

張漢道:「莫非盤山里藏有大賢?」

呂之悅看著這頁濕淋淋的《離s》出神。同春喊道:「又下來一張!〃他趕去撈過來。仍然是《離s》,內容正好與前一頁相接。

呂之悅說:「端午佳節,或許有人在祭奠屈原。〃張漢說:「果真如此,這人決非尋常之輩。〃同春提議:「我們循著溪水逆流向上,總能見到他的。〃呂之悅誇贊這是好主意,三人便沿著泉流上山。林木蔥蘢,峰回路轉,路旁怪石十分別致:巨大的元寶石比馬車還大;酷似菱角的紫石方圓數丈;古松伸臂,仿佛迎賓,可是松下橫卧的一條二丈多長的石蟒,又會把來客嚇一大跳。空谷下泉聲低回,半山腰隱隱有詠哦之聲。清溪繞半山亭流下,聲音想必是從亭中傳出。三個人借著茂密的林木遮掩,悄悄走近草亭,觀看動靜。

亭中也有三個人。一人穿著藍袍,背身而立,一動不動,不知是在傾聽,還是在觀賞山景;臨溪兩人,一人著白色道袍、白色道冠,手中捧一冊書,高聲誦讀,讀的正是《離s》。他每讀完一頁,就扯下來扔進溪水,任其飄浮而去。他身後,一個褐袍道童呆呆站著,無動於衷。

不多時,一本《離s》誦完撕光,順水流荊白衣道人發狂似地大叫大喊,仰天慟哭,聲淚俱下地吟出一首詩:「年過四十去游方,終日修行學道忙。說我平生辛苦事,石人應下淚千行!〃藍袍人並不回身,只朗朗地說:「道兄,出家人清凈無為,何苦如此作踐自己。〃呂之悅一愣:這不是陸健的聲音嗎?他記起陸健的獄事,不覺回頭看了張漢一眼,想把他支開。

同春又驚又喜地悄聲說:「這就是今年開春來我們村里的那個白衣道人,通醫術、會看風水,可真有道行!……」張漢面色驀地y沉下來,說:「世上最數這些出家人j詐,多是騙子!我向來不信,也從不與結交。老前輩,我往別處走走,明日薊州城會齊,請你去看鼓樓上那塊《古漁陽》匾額,聽說是嚴分宜的手筆哩!「他恭敬地對呂之悅一揖,掉頭轉向另一條路,上山去了。

亭里的人也聽到他們的聲音,一時靜了下來。呂之悅走進草亭,和顏悅色地拱手笑道:「陌路相逢,俱是他鄉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