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2 / 2)

少年天子 未知 6302 字 2021-02-25

這位道兄,這位仁兄,都有端午登臨的雅興啊!〃道人極快地對呂之悅上下一打量,笑道:「既相逢便是緣分,請坐。〃陸健聽到呂之悅的聲音,心里〃撲通〃一跳,回身看到是他,神色都變了。同春看見陸健,驚喜異常,張口要叫,陸健袍袖一揮,對同春使個眼色,微微一搖頭。久在舞台的同春還有什么不明白,立時閉嘴。陸健見呂之悅也裝出不相識的樣子,才慢慢平靜下來,恢復了悠閑自在的表情。聽到道人殷勤的表示,他也抬抬手,吐了兩個字:「請,請。〃亭中石桌邊有四個石墩,三人便坐下敘談。

呂之悅說:「聽道兄讀s吟詩,憂憤何深?〃白衣道人灑脫地一笑:「文人積習,至死難改。」「那么,道兄曾是文士了?懷才不遇,真人生一大慨嘆啊!〃呂之悅進一步試探。

白衣道人避開話題,笑道:「往事不可追,談它何益。總歸是命里注定。〃呂之悅笑道:「說起命里注定,還真不由你不信。我認識一位老先生,錢塘張曼,已年登古稀,醫卜、堪輿、風鑒之術無不通曉。前朝萬歷年間曾游遼東,歸來後對人講:據風鑒而觀,王氣聚於遼左;看那些人家的葬地,三十年後皆當大富貴;而閭巷間兒童走卒,往往多王侯將相,莫非天下將從此多事?當時人們都以為他狂妄。誰知三十年後,果然一一應驗。或許萬事真有前定?〃他說著,平日看上去有幾分矇矓的笑眼,突然閃出精明銳利的光澤,盯住了白衣道人。他相信,對方一定會做出反應。

白衣道人含笑道:「這類事,檢之史書,比比皆是。唐李固的《幽閑鼓吹》中,曾記苗晉卿一事。苗公落第歸鄉,途中遇一老人,自稱知未來事。苗公於是問道:我應舉已久,有一第之分嗎?老人答道:何止此,大有來頭,只管再問。苗公道:我久困思變,但求一郡守,能夠得到嗎?老人道:更向上。苗公問:那么按察使呢?老人道:更向上。苗公驚異,再問:為將為相嗎?老人答道:更向上。苗公發怒,說:將相更向上,難道能作天子?老人笑道: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苗公以為事屬怪誕,驚出一頭汗。

後來苗公果然出將入相,唐德宗駕崩,苗公以首輔居攝政三日,應了老人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的預言。可見命皆前定,安知人間沒有第二個苗公?〃白衣道人修髯飄飄,風致瀟灑,仿佛出世神仙。但他復述的這段軼事,以及他眼睛里偶爾閃出的寒光,令人想到山林深處目光鷙銳的鷹鷲,決非肯低伏人下、輕易認輸之流。呂之悅暗暗點頭。

陸健接下去說道:「講起定數,我也想起一個故事。前朝崇禎末年,流寇勢焰大張,烈皇日夜憂勞,曾令一心腹太監便裝出宮,探聽民間消息。路遇測字先生,太監出一友字請占卜吉凶,測字先生問占卜何事,答曰國事,先生道:不佳,反賊早出頭了。太監急忙改口說:不是朋友之友,是有無之有。測字者皺眉道:更不佳,大明已去了一半了。太監再次改口:不是的,是申酉的酉。測字者長嘆道:越發不佳。天子是至尊,至尊斬頭截腳,還成什么體統?…………」三人一起沉默下來,只聽得松濤陣陣,涓涓泉在亭畔低吟,是不是明朝覆亡的往事使他們心有余痛,黯然神傷?

呂之悅打破沉默:「一亡一興,雖說有天命,卻也在人力。

興亡之間,名將如雲,才人輩出啊!」

陸健和道士都不搭腔。後來陸健站起身,對另兩人拱手一揖:「花謝花開,時去時來,福方慰眼,禍已成胎。得未足慕,失未足哀,得失在天,敬聽天裁。〃白衣道人也站起來,對陸健拱手笑道:「便是公孫子都聽君此番話,躁進之心也當渙然冰釋!〃他順著陸健的話題,高聲吟唱著走出草亭:「上天生我,上天死我,一聽於天,有何不可!〃他反復吟著這四句,頭也不回地自顧自去了。小道童緊跟在後,很快,師徒二人就消失在濃密的樹蔭山草之中,吟唱聲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

「文康!」

「笑翁!」

陸健和呂之悅互相緊握雙手,互相重新打量,象所有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既高興又感慨。同春也連忙向陸先生拜謝當年相助之恩。呂之悅這才詳細地知道了永平府圈地案的全部內情,嗟嘆不已。他轉而問道:「文康,這兩年你怎么樣了?江南獄事……」陸健苦笑:「我?仍然逃亡在外,藏匿山澤田野間!……」

「你?……唉!赦書未得,我愧對老友啊!……」「此事非你力所能及啊!……江南十舊家之案已成大冤獄,陷入囹圄者何止百人,受牽連者也在千人以上。說十姓謀反,確屬冤枉,只是……唉,也是十舊姓在前朝百年榮華顯赫,為富不仁,民百姓恨之入骨,一旦改朝換代,誣告在所難免!……」陸健告訴呂之悅,因為他平日以信陵君自命,周濟貧困,所以獄急之後,受惠之家多方保護他,使他逃過多次追捕。好在通緝他的布告只在江浙兩省張貼,他躲來北方,反而比較安全。

「你就永遠匿隱山澤,做亡命之徒?可惜了你的才學啊!〃呂之悅問話中感嘆很深。

「還談什么才學!〃陸健一聲冷笑:「終日有如被獵犬追捕的野兔!只望老天開眼,昭雪冤獄吧!」「這要等到何年何月!〃呂之悅緊皺眉頭:「朝中就沒有相知肯幫一把?當年你救助過那么多人!〃陸健眉梢一動,沉吟片刻,又搖搖頭:「年深日久,未必還記得我。」「是哪一位?〃陸健凝視著呂之悅,確信這位一向慈和厚道的朋友不會有害人之心,便緩緩答道:「傅以漸。」「傅以漸?這可是個幫得上忙的人啊!去年八月,他已經拜內秘書院大學士了。你跟他交情深淺?」「這……很難說。只看他是否念及舊情了。〃呂之悅見陸健不肯深談,也就不再追問,想了想,說:「這樣吧,盡老夫所能,助你一臂之力,務必使此冤情上達天聽。不過我位居幕賓,終歸成效有限。你再給傅以漸寫封信,讓這個小幺兒立即送往京師,多方使力,或許平反有望。」「好!〃陸健雖在難中,仍不失他的豪爽氣度,立刻向同春索取紙筆,就石桌寫成一信。但交信給同春時他有些遲疑,仿佛不好出口。最終他還是囑咐了一句:「此信必須交給傅大學士的王氏夫人,就說是夫人娘家的報安書。'呂之悅很高興:「原來你與大學士夫人娘家有交情,這就更好了。聽說傅大學士伉儷情篤,至今不曾置妾……同春,你今天就回京師送信,送罷信再回鄉。」「好的!〃同春知道了底細,回答很痛快。

呂之悅又問:「剛才那道人你早就認識?」「不,今天上山才遇到。仿佛有些才學,很是狂傲。攀談之間,覺得他對我別有所圖。」「你是指……圖財?」「不。象是圖無貝之才。他吟詩誦s,幾次試探我,很有網羅我的意思。你呢?也不單是來游山玩水吧?我看你倒想把道人連同我一起網羅了去,對不對?〃呂之悅大笑道:「你這個鬼精靈,真正不減當年!……不過,你聽我這老友幾句忠告:大清社稷得之於流賊李自成,吊民伐罪,為大明雪了亡國之恥。歷數前朝,得天下之正,可與漢高祖、明太祖媲美。所以明之舊臣仕清,也算不得叛逆。

皇上親政以來,施仁政行王道,改征剿為招撫,各處逆命抗拒者漸次平定,足見海內人心厭亂求治。雖然雲貴南明和東南鄭成功時有動靜,但強弩之末,終難有所成就。至於山野間盜賊橫行,久亂之後在所難免。你亡命期間,可要看清情勢、拿定心性,若真被逆人網羅了去,再要拔出來就不容易了!〃陸健笑道:「放心。我一向並不熱中,仕宦之情淡然如水,哪里有作亂的興致。十多年,實在是亂夠了!」「還有,你要盡早離開此處。我看那道人很怪……」呂之悅心里還掛著個張漢,生怕他得知陸健被追緝,告發上去,又要連累許多人。這話他不好出口。

最後,呂之悅把自己的盤纏分給陸健五十兩銀子,兩人一揖而別。呂之悅上山,陸健下山,同春跟他一道走了。

張漢氣喘吁吁地登上盤山,松林的濃密綠蔭把烈日遮得一絲不透,空其中彌漫著松脂松花特有的清香。但這一切都不能使他擺脫憂郁,初上山時的愉快被無意撞上白衣道人的事完全破壞了。他見不得和尚、道士這些方外人。他記憶中最恥辱、最慘痛的一件事,就是因為相信一個道士的算命才造成的。

張漢本是浙江嘉興府生員,原名吳自榮,在家鄉頗有才子之名,可惜家仆如洗,總不能出頭。順治二年,他十七歲,決意趁鼎革之際上進,賣掉僅有的幾畝薄田,奔赴京師。他認定京師是人文聚會之所,定有際遇。誰知蹉跎半年,想謀一學館舌耕為生也不可得。他生計日益艱難,便決意走捷徑以登仕途。他匯集了明代錦衣衛有關制度,趁著朝廷廣開言路,具疏上奏,敬請朝廷仿明制設錦衣衛掌獄刑,使校尉緹騎緝訪民間,以防謀叛害國。他本以為此疏一上,必能立受獎許,得到識拔,不料御批下來,斥責他〃率爾妄陳,謬希進取,獨不思聖主當陽,朝政肅然〃!〃至設立錦衣衛緝訪一款,乃明朝極弊,尤屬狂悖〃!〃應依上書詐不以實律,杖一百,徒三年〃。幸而逢到恩詔,才免杖免徒,但被革去生員衣頂為民。

他窩囊極了。仕途未登,反而丟了頂子,斷送了前程。當年在家鄉被人譽為神童的才子,眼看就要淪為乞丐了。

誰想福星高照,一個老旗人看中他的才貌,要招他為婿,並說只要他肯就婚,便幫他恢復頂戴。他受寵若驚,又喜又怕,忙不迭地應承了親事,暗中又多次求神打卦,因為這家貴人竟看中自己這么個落魄文人,總使他奇怪、不放心。神簽和卦文都大吉大利。一位頗有名氣的老道還煞有介事地對他說:「此婚女貌郎才,必生貴子。〃婚事辦得冷清,既沒有吹打,又沒有請客,一頂素轎把他從南城一個破爛小旅舍里抬進內城,兩扇黑色大門前,兩個女奴引他到上房,拜了岳父岳母,就被送進側院的d房了。

他心里不滿:人家娶親也比這氣派!可是不敢有一點流露,反而自我安慰:或許滿洲人招贅,就有從簡的規矩吧?……d房里倒是光彩煥然,喜氣洋洋。炕桌上一對紅燭明明亮亮,照著炕頭盤腿而坐、紅襖紅褲紅頂頭的新娘。天!這么寬的肩膀,這么厚的胸脯,好大的塊頭!當他懷著一絲不安揭開頭蓋時,嚇得他往後一縮,掀翻了炕桌,跌碎了碗,子孫餑餑撒了一地。他手腳冰涼,渾身寒戰,這個新娘怎么這樣可怕?左臉白右臉黃,一半頭發黑,一半頭發白,連兩只眼珠的顏色都不一樣:黑發黃臉這邊是人眼,白發白臉那邊眼睛黃蠟蠟的,象死羊眼一樣。他幾乎暈過去,這才明白自己上了當!

生米已煮成熟飯。他是個即將淪為乞丐的人,能抗拒這樣的結局、這樣的命運嗎?新娘子人雖丑陋,性情倒不驕悍。

她好心地扶他起來,勸他吃菜喝酒。到了這步田地,他也就委委屈屈地上了炕。

老旗人說話算數,婚後立即著手給他活動恢復頂子。他看出老旗人心里有鬼,對人只說他是收來的義子,為他買頂戴也藏藏掖掖地怕人知道。他很機靈,堅持恢復頂子的事要自己去辦理。老旗人畢竟憨厚,對他並不疑心。於是他乘機改名叫張漢,籍貫仍寫嘉興,不肯換成漢軍旗。

他果然變成了嘉興府秀才張漢,並從此拋棄了他那丑怪的妻子。嘉興府生員吳自榮從人間消失了。他毫無內疚,一身輕松。在鑽營附勢的緊張活動中,有時他會想起那段生活,想起懷孕的丑妻。一年後,出於好奇,他曾改裝到那條胡同去打聽,可是他的岳家也消失了。鄰居一個小女奴悄悄告訴他:老旗人犯了罪,全家流徙尚陽堡;他的丑女養了個兒子,也一同帶走了。

在京師緊張的應酬、奮斗中,他難得有時間沉思默想。今天,在寂靜的山林中,啁啾鳥語,潺潺泉流,仿佛推著他去回憶,他信步在松間游盪,任憑往事一幕一幕在心中翻騰……兩只小鳥突然嘰嘰喳喳地從他面前驚慌地飛起,他腳下一滑,身子向前沖倒,跟著,一個尖銳的聲音朝他嚷嚷:「你干什么!把我的網沖壞了!〃張漢定睛一看,自己果然撞上了一張捕鳥網,驚得架桿上兩只〃呼伯拉〃撲棱著翅膀亂叫。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憤怒地跳出樹叢,沖他氣呼呼地喊:「鷹都叫你嚇跑了!你賠!你賠!」

綉花小袍子已經很舊,小黑馬靴也沾滿了泥土,辮子纏在頭頂,漢話又說得這么好,看樣子這小孩並非貴家子弟,用不著陪小心。張漢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轉身要走,小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聲喊:「瑪法!瑪法!〃一個老滿人從松林中沖出來,粗壯有力的大手往張漢肩膀上一拍,張漢只覺得身上象壓了一塊磨盤。只聽那老頭兒用滿語吼道:「你敢欺負小孩子!〃張漢一回頭,兩人頓時驚祝張漢向後一縮,老滿人朝前一沖,雙手把住張漢的肩膀搖撼著,又驚又喜地嚷著:「天爺!天爺!……我到底還能見你一面!……」他滿面堆笑,掉頭招呼那小男孩:「費耀色!快來給你阿瑪叩頭!來呀!〃費耀色遲疑著。這個不講理的男人,竟會是他阿瑪?看看瑪法幾乎要發怒了,他只好跪到張漢面前,叩了三個頭。張漢愣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蘇爾登非常激動,斷斷續續地說:「我當初騙你,是我不好。你跑了,我不怪你。你為我留下這個小孫子,我要謝謝你。你這些年過得順當吧?「張漢猶猶豫豫地用滿語支吾著:「我……」「當初不知哪個多嘴的告我的狀,旗主發怒,因為私嫁女兒打了我一百鞭;因為招贅漢人,把我們全家發配到尚陽堡。

我那女兒,你的妻,到尚陽堡不久就病死了。小費耀色三歲的時候,我的老伴兒又去世了。現在,只剩我們祖孫倆相依為命……」張漢慢慢集攏模糊的目光,仔細看看蘇爾登,好落魄的樣子:衣袍敝舊,須發蒼蒼,皮靴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一雙大手又黑又臟。張漢一轉眼,發現費耀色一雙黑眼睛正聚精會神地審視著自己,雖然眉清目秀,可也不難尋出他母親的面影,也許不久後他也會變成半白半黑的怪人……他鎮定了,後退一步,躲開蘇爾登的雙手,勉強問道:「你們,是皇庄的鷹戶吧?〃蘇爾登直發愣:「是啊……三年前,我們從尚陽堡回來,小費耀色喜歡捕鷹……」張漢冷冷一笑:「你認錯人了。〃蘇爾登驚住了:「你,你,說謊!〃費耀色不眨眼地盯著張漢的眼睛,認真地說:「說謊話的人是膽小鬼!〃張漢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連聲說:「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在松林邊,他正遇上呂之悅。呂之悅見張漢氣急敗壞的模樣,連忙問他出了什么事。張漢心頭和嘴頭都打磕絆,找不出話來回答,只說:「豈有此理!認錯了人,還要糾纏不清!真是豈有此理!〃張漢越是怒形於色,呂之悅越覺得蹊蹺。因為他隱隱覺得張漢表現得太過火,使他忍不住要去看個究竟。張漢自顧自下山了。呂之悅進了松林,遠遠看見那個衣著敝舊的老滿人直挺挺地叉腿坐在石頭上,兩手按著大腿,胸脯一起一伏,臉上毛叢叢的胡須都挓挲開來,渾身噴發著怒氣。男孩子站在他身邊,一手扠腰,動也不動。

「真不是東西!〃老滿人突然一聲大吼,把呂之悅嚇了一跳。他仔細地打量對方,終於很有把握地喊道:「蘇爾登!〃老滿人吃了一驚,轉過布滿紅絲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大步跑來,拉住呂之悅的手連連喊道:「呂先生,真是你嗎?……」

順治二年,呂之悅在杭州被鑲白旗甲喇章京鄂碩將軍羅致府中設館教授子女。蘇爾登是鄂碩的內兄,雖然已是遠親,但因隨征到杭州,也常到鄂碩府中走動,因此與呂之悅相識,很敬佩呂之悅的學問,還想跟呂之悅學說漢話。不久蘇爾登隨隊調回京師,就不曾再見面。如今蘇爾登怎么落魄到這種地步?兩人互敘溫寒,不幾句話就轉到蘇爾登的現狀,蘇爾登立刻想到剛才那個不肯認親的吳自榮,頓時罵了起來:「天下竟有這樣禽獸不如的人!虎毒還不食子呢,他連自己的親兒子看都不看一眼!……」「究竟怎么回事?〃呂之悅扶蘇爾登坐下,和悅地問。

蘇爾登怔了一怔,坦白地說:「這事,最先有我的不是…………你還記得我女兒吧?白白凈凈、漂漂亮亮,誰不誇她?我們回到京師,就把她嫁給了本旗梅勒章京的兒子。沒想到成婚不到半年,她生鼠瘡,頭發白了,臉也變了樣,給休了回來。

本旗二十七個牛錄里沒有人肯來再娶,我難道讓女兒白放著?

那次往南城辦公事遇上這家伙,看他有才有貌,又孤苦零丁,這才誠意招贅……「老頭兒不厭其煩,把前因後果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最後說:「我為招了個蠻子女婿,被旗下弟兄笑罵了許多年,還流徙尚陽堡,跌了我紅帶子身份,吃了這么些苦頭。就算我當初騙婚,這罪過也抵了吧?呂先生,你是知書明禮的好人,你倒評評看,誰虧待了誰?那小子該不該吃一頓教訓?〃呂之悅心里很不平靜,沒想到張漢還有這么一段可悲的經歷。雙方都有所圖,也都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造成現在這種不近人情的局面,又該怪誰呢?……他慢慢地說:「蘇爾登,不要生氣吧!這事既怪你又怪他;既不怪你又不怪他。人生到這世上來,總要活下去的呀!費耀色這孩子能有依靠,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蘇爾登一把摟住費耀色的小肩膀,驕傲地說:「這可是個乖孩子,將來准是條好漢!巴圖魯!」「那你還管他認不認這個兒子!他若認了,帶走費耀色,你肯嗎?〃蘇爾登憨厚地嘿嘿笑了:「好先生,你說得對!〃呂之悅再次打量著祖孫倆:「這么說,前年在馬蘭村趕走圈地、救了柳同春的,就是你呀?」「哦,哦哦,有這回事。先生也知道?〃呂之悅笑著講了那次見聞,最後說:「小費耀色,你那會兒要肯告訴我你的姓氏,咱們不就可以早點見面了?〃雄赳赳的小好漢,這會兒才露出點難為情的樣子。

「你們祖孫倆……日子過得不順心嗎?」「哪里話!虧了鄂碩講情,我們三年前從尚陽堡遷回來。我看中馬蘭村那地方好,就安了個家,有月銀、有奴婢、有馬群、有山場,什么也不缺。費耀色最喜歡獵鷹,纏著我要到盤山來玩,我怎么拗得過他?」「鄂碩近日晉升護軍統領,他的女兒已賜婚給皇十一弟,是一位福晉了。你不去賀喜?」「他家格格不是你的學生嗎?當然要去賀喜!〃蘇爾登笑眯眯地說:「我們祖孫多虧了他!費耀色說要捕兩只最好的海東青,送給恩人!〃呂之悅下山走得很慢。今天遇到的事使他感慨萬端。田園荒蕪,可以開墾,三兩年總能恢復;人丁凋敝,可以再生,二十年內可望繁盛。但大亂之後,民氣復蘇何等艱難緩慢;異族入主,貴賤之間的鴻溝又何等深長!士為民之秀,得士心便易得民心,剛從荒野進入中原的八旗旗主們懂不懂?號稱英明的少年天子懂不懂?什么時候能見到真正的天下太平、人間大同呢?……這一切,他都想不清楚。他決定,見到張漢,決不提有關蘇爾登家的一個字。因為此事實在令他難置可否。

他一向自詡為識人巨眼,現在卻在懷疑自己了。

——三——

柴門〃喀啦啦〃一響,九歲的容姑連蹦帶跳地沖了進來:「姐!姐!同春哥又要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