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2 / 2)

少年天子 未知 6300 字 2021-02-25

話雖如此,她還是很快下樓去到內花廳,早在進門之前,就把親切、燦爛的笑堆上面龐。跨進花廳,她心里一驚:來客已除去面紗披風,側立壁前,觀賞那一幅宋代蘇漢臣的《秋庭戲嬰圖》。此人下著白羅裙,上穿淡綠對襟薄綢衫,一頭黑亮的秀發全堆上頭頂,用一根赤金點珠鳳頭扁簪穿住,有如烏雲中展翅飛翔的一只金鳳凰。面貌雖然看不見,但風姿綽約,淡雅如仙,令顧媚生為之目奪。

聽到腳步聲,貴婦轉身面向主人,莞爾一笑,露出潔白如貝的牙齒,款款地說:「顧太太,久聞大名,特來拜望,不見怪吧?〃顧媚生笑著寒暄:「拜望二字,實不敢當。請坐,請茶……」她心里卻在暗暗納罕:此人面容似曾相識……她稱自己顧太太,難道是江南宦門的家眷?

「顧太太別來無恙……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顧媚生仍然嫵媚地笑著,那雙有名的號稱橫波的眼睛在笑的掩飾下,極快地上下打量來人,非常得體地、決不使人見怪地輕輕搖了搖頭。

來人忽然不笑了,正色道:「媚姐,你忘了?十五年前,荷花盛開時節,在姑蘇虎丘西施井邊,銀爐焚香,義結金蘭……阿姐,你當真記不得了?〃最後一句,用柔媚的蘇白道出,立刻勾起顧媚生那遙遠的回憶。她驚喜地一把捏住來客的雙手,失聲喊起來:「素雲小妹!素雲小阿妹!……阿妹,想不到你我還有見面的一天!〃顧媚生動了真情,不再注意自己的表情、姿態,又激動又急切地問:「這些年你都在哪里?甲申、乙酉兩次劫難怎么逃脫的?如今在何處安身?為什么到今天才來看我?這些年叫我好想啊!……」說著說著,淚珠成串地淌了下來。

素雲微笑地拍著顧媚生的手背,溫柔地安慰著:「阿姐,你我不都好好的嗎?甲申、乙酉已經過去十二年了。阿姐快不要哭,我是專來找阿姐敘舊的呀!〃顧媚生慢慢安靜了,聽到素雲在〃敘舊〃兩個字上加重了口氣,立刻會意,說:「這里不好講話,快跟我上樓,到我房里去!〃她拉著素雲的手,兩人親親熱熱地走向庭院深處。

一路上,她不住打量素雲:「阿妹,你好風姿,好氣度。算來也該有三十歲了,看上去好象不到二十哩!不知誰有這么大的福氣,能消受你這一代佳人喲!……你看你,仆從如雲,落落大方,想必嫁了個金龜婿,做起了夫人,對不對?……他是誰呢?在京師吧?在哪個衙門當差?〃素雲笑而不答,只說:「阿姐,你樣子沒變,性情也沒變,還象早年那么活潑的。結拜的時候,論年紀你是阿姐,論性情,你可是最小的小阿妹喲!憊嗣納Φ潰骸罷廡┏輪ヂ槔霉茸櫻髂慊辜塹盟〃十五年前,她們都是不到十六歲的姑蘇名妓。六月二十二日,姑蘇人稱之為荷花生日,她們相約到虎丘西施井畔焚香結拜。她們都精通詩書旗畫,選擇的時間地點很有詩意。她們願自己象荷花那樣美麗清香,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西施同她們一樣,是美人,也是個以色事人的風塵女子,西施終於有個與心愛的人泛舟五湖的大好結局,那也正是她們所向往的。

兩人攜手走進顧媚生的香閨,抱著〃小相公〃的保姆和侍女連忙跪下請安。素雲立刻上前抱過〃小相公〃仔細欣賞,笑道:「真正名不虛傳。阿姐的小相公精致得很呢!一定能帶一個弟弟來!」「你也聽說我家小相公了?〃顧媚生瞟了素雲一眼:「我知道外面有人罵我是人妖!才不理他們呢,人妖就人妖!

咱們生來是挨罵的命!再說,女人家生不出兒子,丈夫再疼愛,親戚朋友當面不說,背後總是要罵的,什么母j還生蛋,母豬還下崽的,討厭死了!……我要是有個兒子啊,顧太太三個字怕不重過千斤!〃說到這里,她突然心里一動:素雲上樓一見木孩子,就稱〃小相公'方才進門,第一聲就喊顧太太。十多年不見了,這些近日的事怎么她都知道?

當初,龔鼎孳做左都御史時,朝廷賜給命婦誥封。按制度,誥封必須頒給原配夫人。龔鼎孳不敢違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處。夫人卻說:「我已受先朝兩度誥封,不能再受新朝誥封。誥封給顧太太吧!〃這樣,顧媚生就受誥封成了命婦,而〃顧太太〃的稱呼也就被人叫開了。顧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乃乃〃之類令她厭恨的頭銜,不過,和〃夫人〃這樣的正式稱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頭。

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現,只在這三兩年。

顧媚生不高興了:「阿妹,想來你這些年都在京師,為什么不來看我?不知道我嗎?」「哪能不曉得阿姐的大名!〃素雲笑著說:「早些年不敢來,近幾年又不能來。阿姐莫要生氣。」「這話怎么講?〃素雲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顧媚生明知她在賣關子,還是等侍女們穿梭似的在桌上擺滿精致的茶點和小菜以後,才把她們打發出去。只剩下姐兒倆了,顧媚生道:「好啦,你講啊!」「早些年,姐夫在朝官高爵顯,你妹夫無名小卒,不敢高攀;近些年,朝中滿、漢同列不同權,處處要小心,又怕人說結黨營私,有礙官聲……」「那么,今天怎么敢來了?「顧媚生不滿地問。

素雲笑眯眯地壓低聲音:「近日你妹夫扈駕出都,我才得空來看望阿姐。」「扈駕?〃顧媚生心中一驚:「阿妹的夫婿究竟是誰?〃素雲挽過顧媚生的肩頭,湊在她耳邊小聲說:「山東聊城傅以漸,字於磐……」「啊!傅以漸!內秘書院大學士!〃素雲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歪著腦袋靠在顧媚生的肩上,三十歲的人了,倒象個嬌羞的女孩兒。

「哎呀,你是宰相夫人哪!〃顧媚生推開素雲,假意要拜下去,素雲一把攔住,嗔怪道:「阿姐,看你!〃顧媚生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當年她的狂笑曾風魔了江左文士,今天也還能辨出早年那絲毫不損媚容的狂笑的影子。

她心里真的高興,這對丈夫的起復不會沒有好處。她拍著素雲柔軟的小手,連聲說:「好啊,好啊!當初結拜,數你年紀小,大姐笑你有富貴命,你還生氣了呢,說什么定要效仿西施,隱居山水花木間。如今怎么說?〃素雲一笑,拉顧媚生一道坐下,順著她的話問:「姐妹們近況如何?這些年一點音信也沒有。〃顧媚生道:「倒是我們這些在野的人家,來往走動得勤,芝麓又極好客,消息蠻靈。〃於是,她扳著手指算:大姐柳如是後來嫁給錢謙益,順治三年,錢謙益在明史館充副總裁任上辭歸,回常熟與柳如是家居,以著述自娛,頗為安樂;二姐便是她顧媚生;三妹陳圓圓已是平西王次妃,順治初年她留京時,還時有來往,平西王接她隨軍,出京時顧媚生曾去相送;四妹董小宛,嫁給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三年前已經去世……「金陵的一幫姐妹呢?〃顧媚生與柳如是一起,在崇禎末年去了南京,對秦淮名妓的歸宿都很清楚:馬香蘭病死,和另一位公子侯方域交好的李香君出了家,卞玉京和寇白門也都遁入空門。

「唯有我們這些俗人,還在紅塵中沉浮!〃顧媚生最後說了這么一句感慨的話,隨手在杯盤間拈了幾塊蜜餞果脯,津津有味地嚼著。

「哎喲,阿姐,再吃這些東西,你還要胖起來,再胖可就不容易養兒子了!」「死丫頭,嘴巴還那么刁!」「阿姐消息靈通,可曾聽說江南十世家謀反的事?姐妹們有沒有給牽連進去?〃素雲終於小心地、仿佛無意地發問了。

「知道知道!那是早些年的事了,死人破家的不計其數。

要是芝麓還在都察院,總會拚死進諫的。姐妹們嘛,要有,便是錢家、冒家。可不曾聽說呀?」「好象還有仁和陸文康家吧?〃素雲突然單刀直入,提出了她此來的中心題目,不過口氣非常平緩,似在隨意閑扯。

「不錯,仁和陸家,弄得很慘,偌大一所宅第改作了官舍萬貫家私查抄一空。「「家中再沒有人了?」「不是入獄監禁,就是絕了戶,記不清了……你和陸家相識?」「倒不。是一個親戚與陸文康有同窗之誼。〃素雲表示很有興趣,便夾起了一塊涼藕,跟著她就暗暗松了口氣,不用她再挑動,顧媚生已義形於色地講起這場冤獄的詳細經過,滔滔不絕。這些都是由來往於龔鼎孳門下的文人之口傳出,比官吏的文書奏折生動得多。看來,這位二阿姐對於素雲在蘇州後來的遭遇竟一點都不知道,或許已經忘卻了。

素雲樣子很悠閑,吃著點心,喝著香茶,似聽非聽。實際上,顧媚生的每句話,她都聽進心里去了。直到顧媚生轉到別的話題,她才起立,走來走去地巡視阿姐的香閨,不斷向她打趣。當她停在窗前,象顧媚生剛才看她那樣向外觀看時,卻不由得怔了一怔,她看見她的老仆正在與一個少年書僮講話,就是這個明眸皓齒的俊書僮,害她找得好苦。這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阿姐,那個小廝是你家的人?」

顧媚生走過來看了一眼:「那是芝麓的門生張漢的書僮。

說來可憐,他原是梨園名角,曾發誓不肯再唱戲,要脫籍歸田。結果父親病死,訂親的媳婦又退了婚,只落得無家可歸,無親可投,這才又回到京師。他敬慕張漢的才學人品,自薦當了書僮。可是他又不肯賣身為奴,只算是個侍候張漢的伙計。張漢倒也願意,這就叫做緣分。主仆兩個,都跟畫兒上的潘安、宋玉也似的……」顧媚生說著,掩嘴笑了,是那種中年風流女人說到漂亮後生時曖昧的酸溜溜的笑。

「阿姐,我們下樓去,我要找他問話。」

「喲,小阿妹,你那大學士不醋嗎?〃顧媚生斜瞟素雲一眼,笑得更厲害了。

「阿姐,我找他可不是為他漂亮標致。一個月前他替我娘家捎來一封信,還沒謝他,也沒細問,他就走了,再沒找到。

今兒個可要問問清楚!……」

素雲到家,隨傅以漸出去的旗人前來稟報:主人安好,今天下午就能回府。

素雲靈機一動,身子搖搖晃晃,跟著躺了下去,喊頭痛說惡心,午飯也沒有吃。於是閤府都知道了:夫人中暑。

院里一派寂靜,素雲那深邃寬大的寢室里,更是寧謐十分,幾乎能聽到檀香香煙在空中裊裊標飄動的細微聲息。侍女在門前、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出。素雲懶懶地躺在翠帳如煙的綉床上一動不動,頭腦卻異常活躍、靈敏。十四年的歲月如同一道厚厚的沉重的帷幕,慢慢揭開了。正因為時間相隔太久遠,素雲得以清楚地看到整個事情的全部過程,好象她是一個戲台下冷靜的看客,而不是當事人:浙江仁和陸健,才氣豪放,風流瀟灑,有名的佳公子。和所有豪門公子一樣,喜歡蓄養歌姬侍妾。他春游姑蘇,遇到十六歲的名妓素雲,驚為天人,以三千兩銀子為聘禮,把她買回家中。素雲色藝為諸姬冠,自然受到格外的寵愛。

一天,忽有山東書生投刺請見,門丁以從不相識為理由予以謝絕。這位風塵仆仆的年輕書生非常固執,安坐門前,大有候陸公子駕出的意思。陸健只好在客廳接待了他。書生無暇寒暄,自稱〃山左傅以漸〃,因聽說陸公子侍姬中有一名叫素雲的,艷傾宇內,特地趕來一睹風采。

陸健頗覺意外,遲疑半晌,逡巡著說:「勞君遠來,請先待茶,慢慢商議。」傅生慷慨陳辭:「某千里徒步而來,於公子並無他求。公子若幸而許我,誠當少候;否,則不必相留。〃陸健無奈,又不肯失了〃信陵公子〃的名聲,便同意了,傅生這才就座。此時已近暮夜,陸健即命旗人擺上酒宴款待傅生。酒過數巡,燈燭輝煌,環珮鏘然,十多名侍女前導後擁,如眾星捧月,素雲出見了。傅生起立,長久地凝視素雲,嘆道:「果真名不虛傳,不負我來此一行!〃說罷就向主人道別。陸健堅持要留他多住幾日,傅生笑道:「得睹傾城之貌,私願已遂,豈是為飲食而來!「他一揖告辭,徑自走了。

陸健坐立不安,怏怏不樂,如有所失。惆悵之余,猛然驚覺,拍案大呼道:「陸艦陸健,何愛一婦人而失國士!〃他立刻牽來駿馬,跨上雕鞍,向北飛奔,終於在三十里外追上了傅以漸,強制他一同回府,並以最高禮遇款待他。第二天傍晚,陸健把傅以漸引進一間紅燭高燒、錦帳華褥的寢房,對傅以漸拱手道:「君來此雖屬無心,但其中似有天意。我今以素雲相贈,此室即d房,今晚即七夕。〃傅以漸堅辭不就,說奪人所愛將陷他於不義。陸健笑道:「君何迂腐!自古就有贈姬之事。我念君家力單,難致佳麗,我粉黛盈側,豈少此女。我視君為大丈夫,方有此舉,何必效書生羞澀之態!〃說罷,侍女已導引素雲出拜。傅以漸驚喜過望,便也就依從了。

在陸府,傅以漸夫婦過了滿月,陸健父為素雲出裝奩十箱,更贈傅以漸千金,送歸聊城。傅以漸安然當了富家翁,從此得以博覽群書,專心舉業。

甲申之變天下大亂,傅、陸兩家音書斷絕,整整十二年了……素雲在床上翻了個身,侍女連忙用托盤捧上一把精致的小茶壺,素雲端著喝了一口,重新躺下,又跌入綿長的回憶…………這件事從頭到尾,兩個男人都以豪爽俠義相標榜,自以為可傳為佳話,可留於青史。但陸健也罷,傅以漸也罷,誰都沒有想到去問問素雲的意思,問問素雲到底喜歡誰,願意跟誰……盡管她身價高達三千兩銀子,盡管她是個傾國傾城的姑蘇美人。直到d房花燭夜之前的那個下午,陸健才告訴素雲要把她嫁給傅以漸。

素雲大吃一驚,感到蒙受了恥辱。應該說,她見到的傅以漸,給她的印象是不錯的:寬額、隆准、闊嘴,目光湛湛,清亮如水,當時她就想,此人儀表非凡,氣度軒朗,前途未可限量;但是她眷戀的是風流瀟灑的陸公子,她的主人。她哭了。

她的眼淚好象使陸健有些感動,他柔聲說:「你是嫌他窮嗎?你這么個超逸的人兒,竟也脫不了俗氣。你想想,你就是在我府里過十年二十年,仍不過是個歌姬,嫁給傅以漸,你就是他的結發妻子。傅以漸乃國士,你還愁當不了一品夫人?「素雲使氣,跺著腳說:「我不管什么夫人不夫人,我真心喜歡你。可你,拿我當一件東西,隨便送人!……」陸健不說話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許久。他眼睛不看素雲,低聲說了一段話,那憂郁的聲調,傷感的表情,永遠留在她的記憶中:「素雲,別看我只大你三兩歲,在男女之間的事兒上,真情實意早就埋葬到墳墓里去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凡事不過逢場作戲,何必認真?對你也無非如此,你有什么可留戀的?不錯,我拿你送人,沒有把你當人看。那么從今以後,我拿你當我的妹妹,好不好?哥哥送妹妹出嫁,當是天經地義了!……」他沒有食言,送給她的嫁妝跟他親妹妹的相同;她隨傅以漸回山東後,在來往書信中他也以兄長自居,稱他們為賢妹、妹夫……這些年他是怎么過來的?聽那小書僮說起在盤山相遇的情景,他該是很狼狽的了。他一定老了許多,十四年沒見了!……

十四年來,她與傅以漸相依為命,倒也十分恩愛。傅以漸確是個不同凡響的男兒,他並不在意素雲的出身,也從不問起素雲在陸府的那段歌姬生涯,一心一意拿她當結發妻相待。素雲為他生了一子一女後,他連娶妾的心思都打消了。順治三年,他以頭名狀元大魁天下,授內弘文院修撰。為了顯示榮貴,同榜進士紛紛在京納妾,他卻毫不動心。事後素雲問他何不入鄉隨俗,也納小星?他笑道:「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耳!縱然美女如雲,誰能比得上拙荊?〃傅以漸居官謹慎,尤其拜大學士以後,得在議政王大臣、滿尚書等滿洲親貴間周旋,既要施政,又不能得罪他們,真是費盡心力。江南十世家謀反案,從順治初年直鬧到今天,滿官總是一口咬定。因為這十家是明朝的首富大戶,文人淵藪,在滿人看來,他們謀反是確定無疑的,不嚴加鎮壓,江南就難以服帖。傅以漸敢去碰這棘手的事兒嗎?弄不好,丟官喪命都是可能的。不見陳名夏的前車之鑒!

可是,人不能沒良心啊!……素雲努力壓制著煩亂,在心里演習著如何說服激勵自己的丈夫。

「夫人,你怎么樣了!〃還在窗外,傅以漸就急不可待地大聲問。他一進門就聽說素雲卧病,一步未停,邊走邊脫朝衣、朝帽,直趕到寢室,幾個大步就邁到了床前。侍女連忙把紗帳掛上銀鉤。

素雲慢慢回臉,睜開迷迷矇矇的眼睛,看著自己的丈夫。

十多年來,他的最大變化,就是唇邊頷下多了一些胡須,略略遮住了闊嘴;由於薙發,額頭更顯得寬大,可是鼻梁高聳,目光清湛,和當初一樣,是個可以依賴的男子漢。她怦然心動,忽然覺得一陣輕松,微笑道:「你瘦了。一路勞累吧?「「我還好。你這是怎么了?怎么會中暑呢?」「在花園太陽底下站久了。」「丫頭為什么不撐把陽傘?〃他轉頭要責問侍女,素雲連忙示意侍女們退出,說:「不怪她們,是我不小心。」「你現在覺得怎么樣?」「好些了。就是心里有事,總放它不下。〃傅以漸端起茶壺喝了兩口,坐在床邊,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來幫你排遣。」「這幾日,天天晚上夢見廟里判官戳手指斥我,說什么女子也當報養育之恩,你豈能忘記娘家!連夢三夜,心緒不寧,如病纏身,但我向來不記事,離家年久,又逢世亂,實在不知娘家在何處啊!〃傅以漸想了想,和悅地說:「賢卿難道忘了?按理而論,仁和陸府實在應該算是你的娘家,對不對?〃素雲恍然,似有所悟地連連點頭:「對的!但不知陸健在哪里?〃傅以漸嘆口氣,低聲道:「我聽說順治初年,陸家就牽入十世家謀反冤案中了。去年拜大學士後,也曾暗地差人到仁和尋訪他的消息,回報說痛遭冤禍,家沒身亡。怕你難過,一直沒有告訴你。〃素雲靜靜地對傅以漸凝視片刻,說:「相公本是一介寒儒,貧困交加而得以專心向學、坐致通顯,實在是陸文康的恩德;你我十數年相濡以沫,相敬如賓,也實在是陸文康的情分。我想相公不會忘記吧?」「沒齒不忘,終身銘記。〃傅以漸說得很鄭重。

「那么,如果文康至今尚在,你將何以報答?〃傅以漸一驚,看素雲時,病態全無,炯炯目光直視自己。

他毫不猶豫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