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部分(1 / 2)

少年天子 未知 6335 字 2021-02-25

起身,親熱地捏著喬柏年的手說:「難得今日相遇。〃喬柏年笑道:「但願一言為定。」「你這么著急?」「大丈夫一言既出,騎馬難追!〃張漢笑得更加有味道了,〃好吧,就依老兄,明日下午佑聖觀再會。「「一言為定,先歡宴,後過付。望老弟玉趾早臨。〃兩人相對一揖,心里都充滿愉快的憧憬,各得其所地告別了。只是喬柏年有幾分納悶:那個來請張漢的中年男人,為什么望著張漢的背影兒笑?笑容里分明帶著掩飾不住的詭譎和幸災樂禍。

小巷深處,一座只有三間正房、一列西廂房的小院,掩隱在一棵濃密的大槐樹下。小小的門首也被兩株柳樹籠罩在綠絲絛般的柳條中。已不能辨出原色的雙扇門上,鐫刻著不知何年題上去的套話……〃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或許它曾是小商人的住宅,眼下卻是張漢的〃府邸〃。

院門緊閉,濃蔭遍地。由於槐、柳交蓋,這小院雖處鬧市,卻清涼幽靜,別有d天。窗簾靜靜地垂著,房門紋絲不動地關著,知了拖著悠長的調子,不厭其煩地聒噪著。

知了突然停了聲息,因為窗簾後面透出一個女人壓低了嗓子、撒嬌耍賴的聲音:「主子要是真心愛我,這點事有什么不好答應?不為他,也得為我呀!……「說話的是張漢新娶的夫人,小名叫粉兒。此時,她只帶了一張銀鏈掛頸的血紅肚兜,一雙雪白的胳臂勾著李振鄴的脖子,揉搓得這位風流進士、本科的欽點同考官魂飛魄消,渾身骨頭都象散了架。

這是怎么回事?

當初張漢結交李振鄴,就是料到天子愛少俊,此人早晚要分校秋闈,所以呈身援附,為自己的科第開一條門路。李振鄴見張漢交游甚廣,也想借以招搖,結識各方面的〃善主〃,能於秋闈中大抓一把。二人頓成莫逆之交。張漢貧窮,便寄住在李振鄴寓所。一對摯友形影不離,日夕相傍,食宿俱共,十分親密。

粉兒原是南城一妓,李振鄴贖出為妾,已相隨兩年有余。

今春李振鄴接到夫人家信,說端午節便要來京安家。李振鄴素有河東之懼,便想出讓粉兒,但是未得旗人。一日偶爾與張漢閑話,說:「你客中無聊,何不覓一妙妾以自遣?〃張漢苦笑道:「除非哪夜一跤跌到金窖里!〃李振鄴慨然道:「我家眷將來京師,有一妾可以相贈。房屋床帳什物,一切需用由我辦理。〃張漢歡喜無限,連連叩謝,以為當世豪傑也難與李振鄴相比。粉兒見過張漢,別的不說,一張俊臉就很使她中意。就這樣,張漢又做了新郎。

新房及里面的床帳被褥,一切物件,是粉兒隨身帶來張漢身邊的,盡是李家舊物。李振鄴豈不是厭舊之人,夫人來京也阻不住他對張漢小院的關心。很快,粉兒就成了具有雙重身分的人:夕則張氏新婦,晝為李家外室。李夫人當然被蒙在鼓里。張漢呢?

三天之前,李振鄴來看粉兒。粉兒趁著過去的丈夫情熱之際,嬌滴滴地抱怨說:「主子不念舊情,何必又來親近!真是可憐我,就該選一個富家兒郎了我終身。偏偏隨了這么個兒窮鬼酸鬼,難道叫我終年喝西北風?〃李振鄴連忙撫慰:「別著急,我已籌劃多時了。念你多年侍候,頗有情義,必令你穩坐暖炕,煤炭餑餑終歲無缺!我近日將人簾分校。你可悄悄對你那新郎說,教他尋覓好主,每主六千,使用加二,我得整數,你家得使用。倘能覓得三人,你家不就可坐得三千金了嗎?你又何需憂慮!〃粉兒大喜,當晚就告訴了張漢。張漢高興得狂喊亂叫,一會兒對著粉兒跪拜,一會兒摟著粉兒亂咬,粉兒又是嬌笑,又是尖叫,好不容易才把他推開。他卻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對粉兒說:「與其為人謀,何如自為謀。還不如就把關節賣給我,我以半價相賞,另一半算他惠賜。那樣,丈夫我中舉,你將做夫人,又何羨於區區三千金?你應以此計相告,他總不會駁你的面子!〃今天,李振鄴又來這處別院,粉兒撒嬌耍賴,就是要李振鄴答應張漢那進一步的打算。

李振鄴攢著眉頭說:「好不容易點了房考官,哪一個不趁此機會多弄點兒?給張漢有什么好處!他一無財帛,二非權貴,三也算不得真名士。眼下囑托之人極多,而數額有限,恐怕……」「可是你上回說的,讓我們尋三個好主,你得一萬八,我們得三千六。就算我們不要那加二的使用,每主再多要他千兒八百的,你也吃不了幾個銀子虧!〃粉兒扳著指頭給李振鄴算,果然相差不大。李振鄴倒無言以對了。

粉兒見李振鄴有了活動的意思,更加來了勁兒,身子扭得象條水蛇,邊哭邊說:「這點兒小忙都不肯幫,早知道你不把粉兒放心上!還在這兒做什么?快回你家太太身邊賣好去吧!〃她翻身扯出床邊李振鄴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床頭的木幾上:「快穿上!快去呀!……我好命苦啊!嗚……我去求見太太,向她告了罪,就去死!有什么活頭啊!……」李振鄴軟了:「有話好商量,你這又是怎么啦?……我看你呀,小心眼兒里全裝的張漢,一口一個我們叫得多親熱!……」

粉兒捏著小拳頭,使勁往李振鄴胸膛上擂。李振鄴笑道:「你就象那個齊女一樣:東家子富而丑,西家子美而貧,兩家都來提親,齊女卻說兩家都嫁,但食於東鄰而宿於西鄰。

你不就是這樣的水性人兒嗎?……」

李振鄴原想用這個笑話逗粉兒,粉兒愣了半晌,傷心地真哭了,淚珠兒一串串地拋落下來,抽抽噎噎地說:「這怪我嗎?誰叫你娶我作小婆子?……誰叫你把我讓給這個窮酸!……」

李振鄴連忙摟住她:「好了好了,依你,全依你!……」粉兒慢慢止住哭泣,扭頭對李振鄴〃撲哧〃一笑,象只貓兒似地團起身子,滾進他的懷中。李振鄴笑道:「還有一件事,你去對張漢說:我入闈期間,他那書童小同春須要借給我。難得有這般靈秀的使喚小廝。〃粉兒瞪他一眼:「你老毛病又發作了!〃李振鄴連連否認:「不要胡說!棘闈森嚴,哪容兒戲!……再說,你個粉兒我都應付不過來,還顧得上別人?〃粉兒〃哼〃了一聲,說不清是什么意思,懶得再搭腔了。

張漢回到家門口,滿心狐疑地站定了:院里房中一平靜悄悄。他猶豫片刻,伸出右手,輕輕地豎起尖尖的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戳在門上試著推了推,里面閂著!他咬咬嘴唇,有點不知所措。

同春看了一眼說:「門沒鎖,新乃乃在家,我來敲門。」「慢著!〃張漢連忙抬胳膊擋祝一瞬間,他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直紅到耳朵根。他不敢拿眼睛看同春,害怕透露真情。剎那間羞恥淹沒了他,任何一個男子漢都無法漠然視之的恥辱啊!……可是,前程呢?仕途呢?……一個寒噤從他羞得冷汗淋淋的背上滾過,他清醒了,咬緊牙關,忍過最初的沖動,避開同春詫異的目光,在柳樹下慢慢踱起了步子,努力做出一副悠閑的表情。同春看著納悶:三伏天,又熱又渴,汗濕衣衫,不快回家,在自家門口游逛什么?他不滿地說:「不是乃乃差人請你回家的嗎?要不,我敲門,乃乃怪罪下來,我擔著。〃張漢面色恢復了正常,只是望著同春笑而不語。盡管他笑得難看,同春也意會到他的默許,便大膽上前敲門。

「誰呀?〃粉兒拖長聲音,不客氣地問。

「乃乃,大爺回來了!〃同春提高嗓子回答。

「等一等!〃粉兒的聲音仿佛在生氣,又仿佛含著笑。

一袋煙工夫,門閂響了,出來的卻是李振鄴!同春吃驚地張張嘴,瞪大了眼睛。張漢的臉〃刷〃地又紅了,活象煮熟的大蝦。李振鄴平日的黃白臉,也如抹了一層淡淡的水胭脂,光潤照人。對眼前這尷尬的場面,他雖然多少有點難為情,卻並非無法應付。他輕輕在張漢肩頭一拍,用老朋友的親密口吻悄聲說:「快回去,有好事等著你!〃不等張漢回過味兒來,他側身一拱手,說聲〃回見〃,竟自搖搖擺擺地踏著炎熱的陽光走了。

張漢定定神,總算把突然又冒出來的酸苦交加的強烈嫉恨壓了下去。他再一次恢復了正常,不理會同春y沉的臉色,重新在臉上堆滿笑容,掀開竹簾走進正屋。粉兒笑盈盈地前來迎他,粉紅的紗衫,桃紅的撒腿綢褲,懶懶的步子,扭擺的腰肢,張漢從她肩上望過去,一眼就看到了卧室里凌亂的情狀,不覺又紅了紅臉,但一點也沒改變他臉上裝出來的、顯得非常自然的贊美……他知道,這是粉兒覺得最受看的表情。

「他答應了!〃粉兒笑吟吟地說。

「當真?〃張漢直跳起來,臉上倏地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嘴唇竟也發起抖來,搶上去捧住粉兒的一只小白手,咽了一口唾沫,才說出後面的話:「全答應了?」「喲,你怕什么呀,手都哆嗦上了!原先他說給三個數額,其中一個就給你,只要你一半銀子;另兩個主也著你去找,每主八千,使用加二,使用仍歸咱們。呶,這是他要我給你的,讓看完千萬毀掉……是不是就是關節?……」張漢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來一看,那張白紙上寫著:「文章中填出自古人生四字,並用a字為記號〃張漢看罷,〃撲通〃一聲跪倒在粉兒腳前,連連作揖:「太太的大恩大德,在下終生不忘,定要為太太掙一個夫人誥命!太太,真辛苦你了!〃粉兒的粉面剎那間紅雲飛起,啐了張漢一口:「看你胡說些什么!……人家還要借小同春呢!「「好說好說!〃張漢站起來,把那小紙片看了好幾遍,〃嗤嗤〃兩下撕掉,揉成一團扔開,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張漢蹭蹬半世,總算有出頭之日啦!……」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粉兒揚揚纖細的眉毛笑道:「你發什么瘋啊!……事情還沒有辦成,這么早就高興上了?〃張漢猛地省悟過來:「真是你說的,大意不得!〃他向粉兒說到日間聽來的議論,不無憂慮地說:「如果他私授關節的僅此三五人,我此科必中無疑。可是如今人言藉藉,通關節者不在少數。將來出價高的上升,出價低的必退,那時還能保定我這只出半價的張漢嗎?〃粉兒蹙眉想了一陣,晃了晃發髻蓬松的頭,很自信地說:「沒事兒!等他明後天來,我把這事砸實,非取你不可!〃張漢微微一愣,本想說:「他明後天還要來?〃可是話到口邊,卻變成:「那就全仗太太斡旋了……」當粉兒到廚下去備酒菜時,張漢悄悄從屋角拾起那團紙,小心地展開、撫平,藏進了懷中。

同春進院後便徑直走回自己那又悶又熱的下房,倒在床上,眼睛瞪著黑魆魆的屋頂,一動不動。張漢和粉兒的對話、笑聲一陣高一陣低地傳到他耳邊。他不想聽。他已經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內幕。這一切如此骯臟、下流,難道世界上就再沒有一個干凈的去處了?……他不由憶起鋪滿山坡的藍瓦瓦的馬蘭花,芳草青青的墳場上那綠苞初含的小柳樹,那一雙清澈、明凈、滿含深情的眼睛,那個美麗的、綉著並蒂蓮花下一對鴛鴦的香荷包……多么美好、純凈的時光啊!象明月一樣聖潔、山泉一樣清純!……和那相比,眼前不是地獄嗎?……

他苦悶,他煩惱!

佑聖觀里酒正酣。賓客雖然不過五六人,卻都是出得起高價的財主。張漢請他們作陪,無非是想在他們中間招攬牽頭,以名利雙收。他們竟也奉張漢上座,圍繞著他,神色恭敬地聽他吹噓。此刻的張漢正是興豪致逸、色舞眉飛:「……李兄少年進士,才高氣豪,是朝中難得的人才!此科點為同考官,足見上司看重,前途無量!李兄於漢為師為友,交往多年,聲氣最密,本人得入監讀書,全仗李兄推薦。

至於此科嘛……」

賓客們艷羨之色油然而生,這使張漢心里非常舒服,恨不得停下話頭,專意閉眼享受一下得意非凡的樂趣。但觀門外匆匆的馬蹄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從d開的窗扇向那邊看了一眼,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喜孜孜地說:「太巧了,正說他他便駕到。你們看,振鄴兄來了,已在觀前下馬,必是來尋我的!……我們趕快下樓迎接,我來引見!……」張漢又高興又得意,語無倫次。李振鄴的突然出現使他非常感激,不管李振鄴來干什么,都會給他一個出足風頭掙足面子的機會。他撩袍急忙下樓,在樓梯上一個跌滑,險些滾下去。幸而喬柏年伸手把他扯住,他哈哈一笑,眾人也湊趣地笑了。他們都有些興奮: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見到這樣的關鍵人物,但凡是來赴科舉的人,誰不想入非非?此刻他們對張漢簡直如對神明了。在喬柏年扶住張漢的同時,有好幾個人爭看去拍打張漢袍子上並不曾沾上的灰土,關懷備至的慰問聲此起彼伏:「摔著沒有?」「千萬要小心啊!」「讓我攙著你吧!〃……在樓前石階邊,張漢和他的朋友們迎著了李振鄴。張漢恭敬地躬身拱手笑道:「李兄,來找我吧?〃李振鄴一頭汗水、滿臉烏雲,迎頭就是一句:「不找你找誰!〃張漢一愣,還沒回過神來,李振鄴已到跟前,左右開弓,噼里啪啦地連抽張漢十幾個耳光,大聲叱罵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我拿你腹心相待,你竟敢在外面詆毀我,敗壞我的名望!……」眾人驚呆了,作夢也設想到會見到這個場面。喬柏年首先醒悟過來,連忙上前拉住,大家也跟著紛紛說好話,為二人排解。張漢羞慚欲死,簡直無地自容。李振鄴卻不顧這一切,打了罵了出了氣,轉身大步出觀,跳上馬背,一陣鞭響馬蹄響,一瞬間不見了蹤影。

剛才李振鄴去和粉兒相會,粉兒按原定計劃把張漢的擔心告訴他,原想就此把事兒砸實。不料李振鄴不審輿論的來歷,竟認定是張漢在外面對旁人議論了他的長短,立時大怒,馳馬來尋張漢,演了這么一出笑劇。

好半天,張漢方作出反應,跳起來大罵:「李振鄴,你算什么東西!你才是真正忘恩負義呢!……列位等著瞧,我今天回去一定罵到他家,痛罵!丑罵!大丈夫決不忍氣吞聲!……」

眾人連忙勸解,嘴里說著堂而皇之的好話,臉上卻都掩飾不住地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久便接二連三地托故告辭了。最後只剩下東道主喬柏年,強壓內心的失望和輕視,勉強陪著賴著不走、仍在絮絮叨叨罵著李振鄴的張漢。

喬柏年的不耐煩已形於詞色。張漢突然停止絮叨,十分精明地看著喬柏年,說:「昨天你我講好的事,可以敲定了吧?〃喬柏年不快地笑笑,不答話。心想此人太不知恥,分明是個騙子兼無賴!

「剛才這事必是誤會,尊兄不可一葉障目,失卻良機啊!〃喬柏年忍不住說:「同考官如此待你,還有什么關節能到手?〃張漢翹著尖尖手指,撫摸著被打得通紅的臉,笑道:「你不知內情,也難怪。此人有兩樣把柄在我手中,日後他不能不就范。〃喬柏年微微搖頭,他不相信。剛才李振鄴的行動,決非有把柄在人手中的人所作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