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部分(2 / 2)

少年天子 未知 6312 字 2021-02-25

「姐姐們請看,〃剛才論扇的側福晉笑道:「這是安王側福晉教我的,也打江南傳來。這樣敷粉,這樣拍胭脂……拍成這樣,叫桃花粧。再拍成這樣……叫酒暈粧。要是這樣……最後再薄薄地撲一層粉,就叫飛霞粧了。」「哦!〃女人們出自肺腑地驚嘆著。不知誰輕聲說:「到底蠻子歷國久遠,連名字都這么好聽:桃花粧、酒暈粧、飛霞粧……」「還不止這個呢,人家生了病都會收拾打扮。瞧,就這樣……剪三塊鮮紅的紅綾,沾上葯膏,貼在兩鬢和眉心……姐姐們請看,多俏!這叫病西施粧,別是一種嬌態,更招人愛啊,是不是?」「哎呀,這些南蠻子!……」女人們驚詫不已。這句話里一點不含平日那輕蔑、嘲笑的意思,倒帶了一種說不出口的景仰。

濟度一腳踏進門,這樣一副景象映入眼簾:福晉斜躺在正中的長榻上,笑眯眯地看著聽著,兩側的四張椅子,是側福晉和三格格的坐位。第二側福晉正拉著她的貼身侍女站在正中為大家表演,茶幾上香粉胭脂狼藉一片,地上散落著一些紅綾碎屑。那個被當作展品的女侍,一臉淺淺的紅粉色、即所謂飛霞粧,眉間和兩鬢貼著指甲蓋大的圓圓的紅綾膏,果然顯得俏麗又嬌美,仿佛變了一個人。連濟度也不免對她多看了幾眼。

女人們見王爺進來,連忙請安。那侍女跪下叩了個頭,惶惶然退了下去。見王爺臉色不好,女人們全都斂起笑容,不敢出聲,只有福晉陪著笑臉,請王爺上座敘話。

濟度仍然站在門前,一雙眼睛y沉沉地輪流打量他的內眷。他竭力壓著火,用譏諷的口吻說:「你們剛才在做什么?

這么高興,這么有勁?」

女人們垂下眼睛,誰也不敢答話。

濟度突然控制不住,大吼起來:「你們也喝迷魂湯啦!混帳東西!給我滾!都給我滾!……〃側福晉們和三格格驚惶滿面,連忙跪一跪,便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濟度還不甘休,對著她們的背影追罵一句:「再敢學蠻子那一套,看我揭了她的短!「橐橐橐的木底鞋一陣亂響,女人們溜得飛快,三格格還摔了一跤,被一個側福晉拽起來就跑,眨眼間她們就都消失在高大的殿角牆垣之間了。

濟度余怒未消,轉過臉來訓斥福晉:「看你把她們縱容成什么樣子!南蠻子那些妖里妖氣的東西,竟透到我的家里來了,成什么話?你不管,反倒跟她們一起瞎咧咧!〃福晉虛心下氣地勸道:「王爺別生氣了。吃飯穿衣,都是小事,何必那么認真?再說女人家誰不愛打扮?她們打扮還不是給你看?犯得著發那么大的火?「「我不看!這是亡國之音,亡國之粧!懂不懂?咱們滿洲家要嚴守古制祖風,這漢俗漢風一點不能沾!你管著府里內事,風氣壞了就得怪你!〃福晉心里不高興了,可是沒敢表現出來,沉靜片時,才緩緩地、溫柔地說:「我不過贊了一句他們菜做得好。吃那八寶鴨、東坡r,你不是也說比煮白r好吃嗎?〃見濟度一下子答不上來,她又輕輕地說:「要是都按祖先的習俗過日子,咱們還該回到深山老林里,架上火堆烤黃羊腿,何必住這大殿高堂,吃這細面白米的飯、煎炒烹炸的菜呢?〃幾句話把濟度噎住了。他更加生氣,瞪著眼指著福晉的鼻子:「你就知道婆婆媽媽這一套!習俗風氣是大事,你懂不懂?〃他探手入懷,掏出一個油紙包,摔給福晉,聲色俱厲地說:「我看你是忘了。給我念!〃福晉咬咬嘴唇,打開這尚有濟度體溫的紙包,拿出那塊寫滿滿文的白絹,跪在地面的氈墊上,展開白絹一字一句地讀下去。

白絹上抄錄著老鄭親王、濟度的父親濟爾哈朗在病重垂危之際向順治皇帝所上的奏疏。這道奏疏,在簡親王府處處可見。所謂的銀安殿王座後面的檀木屏風上有;練騎s閱武的觀s樓正廳里有;客廳里有;連濟度的寢宮里也懸掛著木刻的這道奏疏。這還不夠,還要帶在身邊,時刻不離。眼下這種情景,在簡王府中,重復過何止百遍。兒子如此忠誠不渝,鄭親王泉下有知,也該安心瞑目了。

鄭親王去世到現在只不過三年,簡王府里的人誰不能拿這道奏疏倒背如流?何況福晉!

「……太祖創業之初,日與四大貝勒、五大臣討論政事得失,咨訪士民疾苦,上下交孚,鮮有壅蔽,故能掃清群雄,肇興大業。

「太宗纘承大統,亦時與諸王貝勒講論不輟,崇獎忠直,錄功棄過,凡詔令必求可以順民心,垂久遠者。又慮武備廢弛,時出s獵。諸王貝勒置酒高,以優戲為樂,太宗怒曰:我國肇興,治弓矢、繕甲兵,視將士若赤子,故人爭效死,每戰必克。常恐後世子孫棄淳厚之風,沿習漢俗,即於慆y。

今若輩為此荒樂,欲國家隆盛,豈可得乎?遣大臣索尼再三申諭。

「今皇上詔大小臣工盡言,臣以為平治天下,莫要於信。

前者軫恤滿洲官民,聞者懽忭。嗣役修乾清宮,詔令不信,何以使民?伏乞效法太祖太宗,時與諸王貝勒大臣等詳究政事得失,必商榷盡善,然後布之詔令,庶幾法行民信,紹二聖之休烈……」福晉讀完,將白絹雙手捧交給濟度,濟度接住,加重語氣問:「記住了嗎?〃福晉輕輕答道:「是。記住了。」「起吧!〃濟度不看福晉,虔誠地、認真地把白絹折疊整齊、包好,鄭重地收回懷中。福晉看他消停地坐下了,才試探著說:「有件事得告訴你,看怎么辦好。」「說吧!」「塔葛二娘說安王福晉想要她的那個阿丑……」福晉小心地看看濟度的臉色:「親戚家要三五口子人,我從來不吝嗇。

可是岳樂家……我不知深淺,你拿個主意吧!」「岳樂……岳樂,〃濟度皺著濃眉,嘴里咕囔著。福晉知道他和岳樂關系不大好,不止一次在家中罵岳樂是忘祖的不肖子孫,很瞧他不起,只當濟度一口回絕,再罵兩句了事,見他這么沉吟著,倒有些奇怪了。

濟度在窗前大步走了兩個來回,猛一停,雙手叉腰,大聲說:「哪能只給一口?要出手就得十口!揀好的,揀壯實的,別小氣!……說起來,十口也嫌寒傖。去裝上十斤遼東人參,十盒鹿胎膏,再加一串上等的東珠,全是咱們的家鄉寶貨!「他用力揮著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十分豪爽:「拿咱的家鄉寶貨當主禮,那十口就算個添頭!怎么樣,這份壽禮算得厚重了吧?〃福晉不解地望著他,小聲說:「你……才剛還在為忘祖制近漢俗大發雷霆,怎么又……」濟度仰頭大笑,笑了個痛快,然後說:「女人家見識短,哪里摸得清這內中訣竅!安王總歸是自家兄弟,總歸也是一位議政王,懂不懂?〃黎明時分,養心殿里忙得不亦樂乎,在昏昏燈光中,人影憧憧,來去匆忙,都在為皇上起身、梳洗奔走。夜來皇上沒有召幸妃嬪,早上的事原應少一些。可是今天並非常朝之期,不過是乾清宮聽政,皇上卻要鄭重其事地穿上全套朝服。

還有一層,皇四子去後,皇上的脾氣格外暴躁,太監們挨鞭子已成家常便飯,所以每個人都不得不格外小心、繁忙。

一名小太監進上香茶,穿戴即將完畢的福臨接到手就喝,〃噗〃的一口吐出來,眉毛一豎,連茶盞帶茶托、盞蓋沒頭沒腦地砸過去,小太監頭一閃,正砸在他肩頭,頓時渾身熱氣騰騰,滿是茶水茶葉,茶具也摔得粉碎。福臨怒罵道:「該死的東西!誰讓你進這么熱的茶?燙死朕嗎?〃小太監嚇得只是叩頭,話都說不出來。

「越是有急事,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越是耽誤!養你這樣的有什么用!……「首領太監連忙跪下:「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他剛來養心殿當差,饒他這一回吧!……」「滾!〃首領太監忙推那渾身哆嗦的小太監叩謝皇上,匆匆退下。

「朝珠!朝珠!〃福臨又不耐煩地大喊起來。太監們面面相覷:管朝珠的太監竟不在寢宮,看皇上這么急躁,都為他捏著把汗。福臨氣得直咬牙,瞪著眼就要罵首領太監,卻聽得前殿一聲喊:「萬歲爺,朝珠在這兒!〃那太監象只沒頭蒼蠅似地撞進寢宮,跪在福臨跟前,雙手高高舉著福臨要的那串珊瑚朝珠。福臨一把奪過來,又一腳踢過去,那太監摔了個跟頭,又爬起來恭恭敬敬地匍匐著不敢動,福臨罵道:「專跟我作對是怎么的?越急越打岔!拿你們都辦了!〃這管朝珠的太監趕忙回稟:「萬歲爺息怒!實在是寢宮里找不著,奴才急得要死,才跑到前殿暖閣里去找的。耽擱了萬歲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他連連搧自己耳光,搧得劈啪亂響。

福臨猛地想起是自己前日下朝到西暖閣臨帖時,把這掛他認為給他帶來好運氣的紅珊瑚朝珠,放在百寶櫥中的。他不再說什么,瞪了那太監一眼,在御前侍衛的導從下,往乾清宮去了。

別的太監拉住管朝珠的太監:「行了,別打了,不疼嗎?〃他嘆口氣:「瞧你說的!哪能不疼,可總比挨鞭子強啊!〃他摸著又紅又燙的面頰說:「要是皇貴妃昨兒來了寢宮,今兒哪至於這樣啊!」「可不是嗎!……」太監們一個個搖頭嘆息。

福臨的心情,太監們哪里知道。今天他這么鄭重又這么急躁,是因為他在自己心里,把今天看成一個非凡的、決定勝負的、一個天子生涯中了不起的日子!

皇四子的死,給他很大打擊,但是他不相信親貴們明諫暗傳的那些天罰天警的危言。後來,太後在把其中真相告訴他的同時,要他想一想,是不是上天假手謹貴人來懲戒他?他有沒有違背天意人心?這時他才害怕了、寒心了。透過〃天意「,他看到的是滿蒙親貴對漢制漢俗的深惡痛絕,是他們對他離經叛道行為的強烈不滿。誰知道這不滿會到什么程度,會造成什么後果?……福臨這么多年刻苦學經讀史,很想有所作為,以英主明君而流芳青史。他看到,關外的、祖先的一套,不能再套到今天富有四海的大清國了。最方便、最現實的借鑒,自然是明太祖創立的制度。如果漢人的文弱能被滿蒙的尚武精神所加強,而滿蒙的野蠻又被漢人的文明所開化,大清國滿蒙漢一體天下,不是會比歷朝更強盛嗎?

福臨雄心勃勃,祈求著天下一統而後大治的局面。然而他的每一步除舊更新,都受到阻礙,每向前走一步,都很艱難。他,大清國至高無上的皇帝,並不真正至高無上,並不能令行禁止。橫在他面前的,象一座大山,就是這祖先傳下來的、牢不可破的古老制度……議政會議。福臨這位第三代皇帝,滿洲的後輩,敢不敢動動這龐然大物呢?

福臨暗自籌劃很久了,第一個支持者自然是董鄂妃。他原已確定立太子後便著手撤議政,誰想太子未立而死,他的決心也幾乎消失。皇四子之死,使他灰心了許多日子。

征南大軍的勝利進展鼓舞了他,他的雄心又抬頭了。他找到了第二個支持者:開國勛臣、太宗皇帝倚重的軍師、已經致仕在家的大學士范文程。他向年輕的皇帝進言:事權集於君主,天下大治可望成就。福臨提出的撤議政、組內閣,這位老臣也很贊同,不過他特別提醒皇上:撤議政極其不易,不但違祖制,而且易失滿洲人心,請皇上仔細推敲參詳,用最穩妥的辦法,緩緩施行。

但福臨豈是慢性子人?想法一旦成熟,多等半天,他也忍耐不祝於是他很快就去找第三位支持者……庄太後。這一位支持者卻不那么明確,沉思了許久,才同意他不妨一試,但決不可得太急太緊。多作試探,不行就收。善放善收善始善終,務必穩定人心,不傷大局,才好。

召安親王進宮向他交底,可說是試探,也可說是尋找第四位支持者。可是平日深沉堅毅的岳樂竟被驚住了,說到最後,他才猶豫著回稟說:「皇上孝治天下,如果撤去議政,改動祖宗大法,恐怕人心不服。四海未平,八旗尚在征戰,是否可以緩辦?至於改內院為內閣,有利無害,可以施行。〃福臨又有意在內大臣面前透露,聽他們的反應,也讓他們去試探諸王貝勒的口氣。但結果多半不佳。

福臨籌思終夜,決定孤注一擲:今天,他要在乾清宮輪流召見諸王貝勒,把話挑明說破,他們就范,……他要短兵相接了!

以天子之尊、皇帝之威臨之,福臨未必不能出奇制勝!但這終究是違背祖制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屢屢明諭禁止的事,干起來不能無愧,不但暗自怕人議論反對,心靈深處也覺得對祖宗不起而負擔很重。……雖然他決不會承認這一點。急躁、暴戾,正是為著掩蓋這軟弱的一面的。

在乾清宮東暖閣召見的第一位,是順承郡王勒爾錦。他不是議政王,輩份低,年紀又校福臨首先召見他,意在攻取薄弱環節。但他一開口,福臨的心就涼了半截。勒爾錦從來沒有今天這樣有主見、這樣能言善辯:「稟皇上,撤議政、改內閣,奴才以為不可。崇德二年夏四月,太宗皇帝聖諭曰:昔金熙宗循漢俗,服漢衣冠,盡忘本國言語,太祖太宗之業遂衰。夫弓矢我之長技,今不親騎s,惟耽宴樂,則武備寢弛。朕每出獵,冀不忘騎s,勤練士卒。諸王貝勒務轉相告誡,使後世無變祖宗之制。祖先聖訓,子孫輩不敢忘;祖先定制,子孫輩不可改。皇上明見萬里,恕奴才直言……」勒爾錦說著,連連叩頭。

聽他象背書一般流暢呆板,福臨又氣又好笑,但他必須拿出長輩的尊嚴,皺眉問道:「你的騎s如何?是不是明日往景山較s,考考你的馬上功夫?〃勒爾錦哪敢作聲,只趴在氈墊上,拼命低頭。

「怪就怪在連你也侈談什么祖先聖訓!〃福臨盯著勒爾錦,厲聲問:「誰教你背這些話的?」

勒爾錦嚇得一哆嗦,戰戰兢兢地說:「實在是皇室宗親……都怕皇上撤去議政,大家商量好來進……進諫,都說皇上從諫如流……奴才也事先准備下了……」「難道你就不明白,治理天下不同於當年在遼東?制度不加更張取舍,萬民怎能服帖,天下怎能安定?……」福臨看了看勒爾錦空d的眼睛,那里只有恐懼和遲鈍,他忍不住高聲問:「朕的話,你聽懂沒有?」

勒爾錦只當皇上又發脾氣了,連連叩頭,滿臉冒汗,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那句老話:「皇上明見萬里,恕奴才之罪,祖宗成法,萬萬不可更變!……」福臨說不出的氣惱,一揮手:「去吧!〃勒爾錦忙不迭地退出了乾清宮。

安親王岳樂一走進來,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就使福臨覺得安慰,但他一貫沉毅堅定的眼睛後面,透露出某種難以言傳的憐惜,這使福臨心里很不是滋味。

果然,岳樂跪拜後,非常懇摯地說:「撤議政、設內閣是皇上英明之舉。治理天下原無成法,太宗皇帝若能入關為天下主,也會如此。關外關內,地理人民情勢不同,國家制度若不變更,猶如二十歲大漢再穿五歲時的娃娃衣裳,不是憋死大人,就是弄壞衣裳……」「正是正是!〃福臨很高興,一時忘記臣下稟奏時應不動聲色地保持天子尊嚴,激動地說:「大清國已是一個巨人,朕要為他縫制合體的衣袍!〃岳樂嘆了口氣,說:「皇上,千好萬好,只是為時太早。」「為什么?」福臨一急,聲音走了調。

安親王沉重地說:「皇上明鑒。岳樂以為,待南明殄滅、雲貴收復,天下一統後,再著手變更,似乎更為穩妥。〃福臨寄予希望的第二個人,是康親王傑書。他有不少地方和岳樂相似,但為人特別謹慎。因為他雖是禮親王代善的後代,卻非嫡傳,年紀輕,資歷淺,文不如岳樂,武不及濟度,在同輩親貴中,以謙謙君子的姿態周旋其間,使得人們都對他抱有好感,他也時時注意與各派力量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