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部分(2 / 2)

勿忘 未知 5520 字 2021-02-25

有一種奇特的溫暖從指尖直達我的心臟。

「沒有禮物。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他安靜的看著我。

他接著說:「一直,很想為你單獨過一次生日。送你最特別的禮物。可惜一直沒能做到。」

我為他掖好被子,低聲說:「這個禮物,我很歡喜。」

他微微仰面看著我,說:「這樣,你以後就可以感覺到我。」

我低聲的回答:「嗯。」

眼淚卻砸進了他的脖頸。他微微一哆嗦。我抱緊他。

他過了半天,才說:「你快回去吧。」

我默默不語,又喂他吃了一些湯水。扶他睡下,看著他平靜的睡姿,想永遠這樣下去。不想離去。

輕寒敲著窗子,小聲說:「主子,再不回去天就晚了。」

我輕輕親吻他的嘴唇。站起來離開。

回到宮中的時候,天空泛起淡淡的紫藍,在遙遠的天邊,星子就要升起來了。我久久的看著,升出手,對著天邊微微晃動。

我想讓弘時和我一起感知這一切。他留在我指尖的氣息,大概是永遠都不會消失的。

三天之後,有消息傳到宮中。弘時過世。

茫然得找不到方向。

跪在地上,連眼淚都沒有了。脖子中的鏈子忽然斷開,幾顆石榴石滾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我伸手想捉住,卻只剩下一片昏天黑地。失去所有的知覺。

春歸

「娘娘。」輕寒在我身邊輕聲呼喚,帶著焦急的哽咽。

「額娘。」這是初夏。

我很久才從一片黑暗中醒來,緊緊閉著眼睛,卻還是止不住的流淚。那種感覺,我不是已經預演過千百回了么,為什么真的來臨的時候,還是會撕心裂肺的痛?

「下雪了么?」我低聲問。

「是。昨天夜里下的。額娘昏睡了兩天了。」初夏握著我的手,低聲說。

竟然,下雪了。

「如果有一天不得不離開阿離,我不要那是在蕭瑟的風的秋天,更不希望是在下雪的寒冬。那應該是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要有和煦的陽光,最好有柔和的微風,樹葉要綠到透明。那樣,等你很老的時候,回憶起來,這個故事的結尾至少有一個溫暖的背景。」

他溫柔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轉眼已經消失在這場漫長寒冬里。

「弘時,死了。」我低聲說。

沒有人回答我。安靜得甚至能聽到外面風雪的聲音。

臘月過了,正月,過年。新春。

這些與我似乎都變得沒有什么意義了。曾經以為時間會讓一切安靜,卻不知道過程要這樣殘酷。

初夏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安靜的照顧我。

「額娘,皇上,在你昏睡的時候來過一次。」她告訴我。

「噢。」我轉過頭,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他來過,我知道。那他應該知道我的病根。那是我們之間永遠的屏障。

他首先是一個皇帝,然後才是一個父親。

我甚至不想去恨他。只是不想再看見他,不想聽見他的聲音。記得他對我說過:「弘時對這樣的結果也不會有抱怨的。」

真的嗎?弘時,真的沒有遺憾?有那么多美好的希望卻沒有時間去實現,只是想再多給我一點快樂,卻還是離去。那樣平靜的姿態,不是因為沒有遺憾,只是清楚的知道,已經落到了命運的網中,反抗,只會越快毀滅。

那個男人,真的了解自己的兒子么?或者他其實根本不需要那些溫柔的細致的體會,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繼承人。

他永遠也不會看見弘時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人。他只會認為,那是一個任性的,多病的,不遵從他的孩子。

這樣的孩子,對他和他的繼承人來說都是沒有用的。

「要我怎么樣,你才會原諒我?」

即使在那樣昏天黑地里,我還是清楚的聽到他附在我的耳邊低聲說。低沉,從喉嚨中擠出的聲音。

那么絕望。

真的很可笑。

他的骨中骨,r中r,消失了,他卻來問我如何原諒他。

他自己,不會痛的嗎?

真的可以當作自己沒有這個兒子么?

「弘時。。。。。」我努力說出這個名字。是的,大概很久沒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過這個孩子的名字了吧。他為這個孩子起的名字,曾經包含了那么多深切的期盼。

我要提醒你記得,你是什么時候拋棄了他,傷害了他,讓他在這個世界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他像燙傷一樣松開我的手。落荒而逃。

春天來的時候,我還是和冬天一樣虛弱。小謝過來看我的時候,滿臉的擔憂。

「娘娘,你這樣下去怎么是好呢?皇上那邊下了狠話,把太醫院的郎中們都愁死了。」小謝對我說。

「你們開的葯我都好好吃了。該睡覺的時候睡覺。該吃飯的時候吃飯。皇上還有什么不滿意呢?」我低聲說。

小謝長長的嘆息。

「吃的比一只貓還少,睡覺的時候睜著眼睛流淚——能算吃飯和睡覺么?娘娘患的是心病,吃什么珍貴的葯材也沒有用。這些我不是不知道。所以才會束手無策。」

我不說話。

小謝走到窗邊,說:「娘娘不是很喜歡賞花么?這么好的天氣,不如去外面坐坐。」

蓋著厚厚的毯子,坐在桃樹下。想到每一年的春天,弘時都會立在樹下,等我午睡醒來。那時他是什么樣的心情呢?帶一點平靜的愉悅?或是微微的悵然?

明艷的桃花就這樣一點一點灰暗下去。因為花下的少年已經和風在一起了。再也不會在那里等待我了。

「桃花不知人心事,依舊春風含笑開。」小謝低聲念出一句詩,微笑的看著我。

我抬起頭看嬌嫩的花瓣安靜的飄落,說:「不懂人心事的,又何止桃花呢?長生,你看著天,這雲,這風,這陽光,這世間萬物,還是會和以前一樣。只是,對我而言,少了一個人。」

長生伸手接住那些花瓣,又隨意灑在空中。

「是啊。只是少了一個人。這個世間只是少了一個人,」他低聲重復著,「我想講個故事給娘娘聽。」

「在鄉下有個孩子,又調皮又邋遢。」小謝微笑著說。

「父母都拿他沒辦法,家里窮,孩子又多。他又最不聽話。就將他送到山上做了一個小沙彌。他在山上做沙彌也做不好。氣得老方丈把他趕下了山。」

「才六歲多,他便淪落為了一個小乞丐。蓬頭垢面,與野狗爭食。」

他沉默了良久。

「長生?」我低聲喚他。

「後來有個人將這個孩子撿回家。好象也沒有什么原因,或許就是緣分。養他教他,如父如兄如友。」

「這個孩子慢慢長大了。也到了情愛為何物的年紀,才發覺心里只有那個人。」

「本朝男風雖盛,到底還是不容於世俗的。那個孩子卻痴望著與一個男子相守一世。」

小謝背過身去。沉默。

「後來呢?」

「後來?後來兩個人在一起有過開心的時候,也有過傷心絕望。可是到了最後,那個孩子還是變成了孤身一人。」

「他喜歡的那個男人娶妻了?」我問。

「不是。他死了。」長生安靜的說,仿佛穿越了遙遠的時空一樣,許多沉積許久的疲憊。

「在一個地方時間呆得長了,就會被人看出端倪。所以兩個人只有不停的四處游歷。有一次,他們住的地方是一個偏僻的小村子,正好遇上難產的孕婦。那個孩子使盡渾身解數,還是沒能救得成。惹怒了族長,抓住孩子說他是庸醫,要打死他。那個人像個傻子一樣護著那個孩子。。。。」

春天柔和的風吹過,陽光溫暖。

許久之後,小謝轉身,面容沉靜。

我抬起頭看著他,他的樣子因為我眼睛里的水霧變得有些模糊。

「長生,這里,還痛么?」

我比畫了一下心臟的位置。

他抬起頭,凝視春天的花,微微眯著眼睛:「不知道。曾經怪過他——讓我一個人存活是最大的懲罰。但是,越到後來,越不想記得他到底是怎么離開我的,也不想記得困苦艱難的時候。畢竟他離去的時候,還是想我更好的活下去。」

「這個故事的最後,就是忘記了一個人的孤單,記住兩個人的歡樂。」

「你看,只是少了一個人。這種感覺,我也知道。」

小謝微笑著說。

小謝安靜的告退。只剩下我一個人。

早就猜到小謝會有一些與眾不同的經歷,卻沒有想到也有這樣的刻骨銘心。

「畢竟他離去的時候,還是希望我更好的活下去。」我低聲的重復小謝的話。

抬眼看落英繽紛。

我知道。弘時,從前送給我的沙漏,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只是,我現在還是做不到忘記傷痛,還是要等待時間的作用,也許我真的有一天,可以像小謝這樣,安靜的重復這個故事。

窗外正在落雨,春天的雨是我喜歡的。我正握著弘時送給我的花籽,准備種下去,輕寒忽然走過來,說有事情告訴我。

輕寒坐在我身邊的小矮凳上,雙手放在我的腿上,將頭枕在上面。

這個姿勢,讓我忽然感覺回到了很久以前——輕寒還稚氣未脫的十五六歲時候最喜歡這樣粘著我。

後來年紀漸大,她這些親密的動作也少了許多。而自從對我表明過心意之後,親昵的動作就幾乎完全消失了。

這些年,瑣碎的事情都是輕寒為我打理。進宮之後,輕寒過得比我更加小心謹慎,方方面面處理得滴水不漏。

「小姐。」輕寒把頭埋下去,低聲喚道。聲音柔和,帶些許撒嬌的意味,好象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孩子。

她一直叫我小姐,我出嫁之後她也叫了我很長一段時間小姐。後來才慢慢改口叫主子,格格,福晉,娘娘。

我情不自禁的伸手摸著她的頭,說:「輕寒,怎么了?」

輕寒輕聲笑:「小姐對我最好了。」

我有些羞赧,無意中的給予,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回報。不論她怎么變,永遠都是覺得我最好。

「可是,小姐,會不會因為我做了錯事不理我呢?」輕寒小聲問。

我微笑起來:「不會。輕寒今天,怎么好象一個小孩子一樣?不是說有事情要對我說么?」

輕寒低聲應了一聲。

「小姐,你喜歡我么?」她問。

問得這樣突然。讓我措手不及,卻還是微笑著說:「喜歡。只是。。。。。」

「只是一般的喜歡,對不對?就像姐姐喜歡妹妹一樣的喜歡,」她幽幽的接過我的話,「可是,我只要這樣就會滿足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小姐,你放心。三阿哥走的時候很安詳。」她說。

我幾乎不相信她在說什么。

她微微抬起頭,臉色愈發蒼白:「小姐,聽我說。是真的。我和你一起去過的第二天,你讓我送人參湯過去。我並沒有喂三阿哥參湯。」

「為什么?」我的心冷了下去。

輕寒又將頭埋了下去:「我給三阿哥喝的是絞股蘭煎薄荷。」

絞股蘭和薄荷都是性寒的。給已經虛弱到那樣的弘時喝這個,無疑是催命。

「為什么?」我甚至沒有力氣推開還伏在我身上的輕寒。

「不會原諒我的。。。。。對嗎?」輕寒的聲音微微沙啞。

然後整個人慢慢癱軟在我的腳邊。

有血從嘴里面溢出來。

輕寒是服毒死的。我對外說她是患了急症。

「不要原諒我,小姐。」這是我跪在她的身邊,聽到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輕寒。為什么要那么做?

「你說,一個人經歷太多之後,是應該更加敏感還是會變得麻木?」我低聲問自己,也是最後一次對輕寒說話。

端午的時候,我代皇後去西山上香祈福。皇家寺院本來就游人稀少,再加上皇妃出行,路上除了浩盪的儀仗,幾乎沒有其他人。

以前都是年貴妃代皇後出行,年妃死後就是熹妃代行。我知道這應該是另一個人給皇後的指示。讓我出來散心么?

跪在佛的面前,祈福。

為誰呢?

那個世界的人,早就努力勸自己忘卻了。雖然常常還在夢中遇見,不能松開抱著媽媽的手,一次又一次,還是流著淚醒來。

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人已經死去了。

如果真的有佛,佛應該會把那樣純白的少年留在自己的身邊。

輕寒。明明還在期待我的愛,卻還是對我說「不要原諒」。我明明知道不管是弘時的生命還是與弘時的感情都已經到了盡頭,卻還是要勉為其難的繼續。只是因為我的任性,輕寒就要用這樣決絕的方法阻止我的玩火自焚。

我不能原諒的,不是你,輕寒,而是我自己。

初夏。

我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空。深呼吸一口微熱的空氣。

連我的女兒也離開我了。

她要嫁給弘歷了。

「額娘,四哥哥要娶我。我答應了。」

那天晚上。初夏對我磕了一個頭。

沒有多余的話。

我的女兒十六歲了。和我十六時候一樣,總是覺得自己的母親永遠也不會理解自己。如今我自己做了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的母親,才明白,母親未必不理解孩子,只是不知道該怎么樣去解釋。

弘時已經死了,弘歷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弘晝。以弘晝為威脅,初夏是可以連性命都可以豁出去的吧。

只是不知道,娶了初夏對弘歷能有什么實際的好處?

「這樣做,會開心嗎?」我只是這樣問初夏。

她微微頷首,露出燦爛的笑容:「會。」

於是就沒有阻止。

初夏在一個月前已經出宮——和碩福榮公主在皇家記載上死去。與此同時,正黃旗下的喜塔臘氏一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兒。

這個女孩子立刻就許給了四阿哥。婚期訂在秋後。

我跪在佛的面前。每個人好象都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呢。

死去的弘時和輕寒應該都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安靜的靈魂,再不會被打攪。

即將出嫁的初夏也笑著對我說:「會幸福的。因為為了愛的人,付出再多,也是幸福的。」

他們都是幸福的。

我仰起頭,看佛慈悲的面容,想到那個虔心向佛的男人,曾經在佛堂里親吻我的眼睛。

他和我,幸福嗎?

我們或許都是自私的人,所以不配得到幸福。

安靜的在佛面前,許下願望。

讓飢餓的人能吃飽,

寒冷的人有衣穿,

離散的家人能重逢,

病痛的人能康復,

死去的人能安息,

活著的人要堅強,

悲觀的人要看到希望,

相愛的人能永遠在一起,

在一起的人,不要再互相傷害。

我許的願望,是不是太奢侈了?

祈福結束之後,方丈引我去寺院後面的山上休息。他是皇帝的出家替身。統管皇家所有的寺院。

「善妃娘娘請在這里休息。」方丈在一個亭子上布置了茶點。

我端起茶,說:「多謝方丈招待。」

方丈亦微笑:「善妃娘娘,請往那邊看。」

我微微欠身,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亭子下面的一個矮坡上,有一個人正蹲在那里,采草葯的樣子。

「那是慈舟。老衲新收的弟子,偶爾幫老衲采些葯草。」方丈悠悠的開口。

我手中的茶已經潑了一大半,站起來,對著那個人,卻發不出聲。淚水拼命涌出,來不及擦去——那個人分明有著弘時的眉目,卻一身和尚的打扮。

「去年冬天的時候,受人之托,收留了他。收留的時候,只剩了一口氣。為他剃度了,能起死回生真可以說是佛祖的庇佑。只是病好了之後,什么也不記得了。」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