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的時候,受人之托,收留了他。收留的時候,只剩了一口氣。為他剃度了,能起死回生真可以說是佛祖的庇佑。只是病好了之後,什么也不記得了。」方丈緩緩的對我說。
「所以,前塵往事,施主還是不要對慈舟提起的好。」方丈雙手合十,對我說。走下亭子,走到他所說的慈舟身邊,說了幾句話。
慈舟手中還握著一株草葯,走到亭子上。
我看著他,早就痴了。我的弘時,他還活著。一樣的面容,熟悉他每一種表情,知道他笑起來會在那里有細小的紋路。分毫不差的,我的弘時。
依舊帶著安靜的笑容,依舊還有干凈到底的眼神,依舊還是那個純白得不能沾染半點塵埃的少年。
「施主。」他微笑著向我行禮。
真的,什么都忘記了嗎?
一瞬間想抱住他,只想抱住他。
卻只能死死抓住桌角——他的眼睛里,純凈依舊,只是好象少了一點東西。
真的忘記了。或許是一件好事。
流著淚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慈舟奇怪的看著我,依舊淺淺的笑:「施主流淚莫非與慈舟有關?」
我將余下的淚水都吞了下去,努力笑著看他:「你以後有什么打算?」
他微笑著說:「過了今天就要下山,往江浙那邊去雲游。」
我看著他,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面色紅潤,沒有了過去,也沒有了煩惱。
很幸福的樣子。我再不能介入他的生活。
「謝謝。」我對他說。
謝謝他曾經給過的深切的愛。謝謝他還活著。謝謝他忘記一切煩惱。
他驚訝的笑起來;也微笑著說:「不謝。」
我轉身離開。
「哎。。。。施主。。。。」他忽然叫我。
我驀的回頭;他依然微笑;卻多了一份遲疑:「施主曾經,是不是認識慈舟?總覺得很熟悉。還有,看見你哭,總覺得似乎有些。。。。」
他停了下來,笑著等我的答案。
我側身立在那里。
這樣就夠了吧。
燦爛的陽光,溫暖的風,飛鳥細碎的低鳴,古寺千百年的鍾聲在遠處回盪。
你不是說過,你離開我的時候,故事應該有這樣明亮的背景嗎?
「不。只是因為你和我死去的孩子有一些相象。他死的時候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如果活到今天,應該和你一樣吧。」我微笑著說。
說完就轉身。
真的要離開了。弘時。
現在這樣忘記了我的你,真好。明亮,清澈,沒有煩惱。真的是永遠留在佛的身邊了。只有你這樣純凈的孩子才會被佛收留。
越走越遠。直到沒有任何他的氣息。
我才開始盡情流淚。
「皇上,真是用心良苦呀。」方丈安靜的說。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有權力和能力這樣做的。只有他。
回到宮里,向皇上復命。
摒退所有人,只剩下我和他。
他踱到我面前:「見到了么?」
我低聲說:「謝謝。」
「能原諒我了么?」他問。
我抬頭,看著他的眼睛:「我沒有恨過你。從何原諒?」
似乎早就知道我會這么說。他並沒有太多驚訝,只是伸手,攬住我的腰,擁我入懷。
我的頭靠在他的肩上。
我們擁抱,僅僅是擁抱。經過了那么多年,他是不是和我一樣,因為早就d悉彼此,所以沒有了更多的期待。
「阿離。我已經五十歲了。」他在我耳邊低聲說。
我能清楚的看到他鬢角的斑白,能感覺到他擁抱已經不再那么有力。
「陪著我。好嗎?」他低聲說。
這個宮殿所有人都是為了陪伴皇帝而存在的。他卻惟獨對我說,「陪著我」。
難道是有預感我想離開。
「我不想再住在宮里。想住到別的園子里。或者住到寺院里。」我說。
他沒有松開我。
「為什么?沒有值得你留下的東西么?」他的聲音更加低沉。
我慢慢伸手,環住他的脖子。
「或許有。」
他沒有回答。
我繼續說:「不是要去很遠的地方。」
他松開了我,說:「不要去很遠的地方。」
宮外
雍正五年六月,我從宮中搬出。
在離開宮殿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一個人立在黃昏的落花中,不是在庭院里,而是在一望無際的蒼穹下。落花漫天飛舞,被巨大的夕陽鍍上一層溫暖的橘黃色。
一個人,就那樣長久的立在那里。看我最愛的日落。風和雲在天際流動,時間卻好象靜止。
希望有人能和我分享。
這樣想著的時候,就漸漸看到遠處有幾個人影。
年輕的父親微笑著牽著兒子,那是胤禛和弘時。笑容燦爛的小姑娘張開手臂在風中奔跑,旁邊眼睛明亮的少女正接住美麗的花瓣撒在她的身上,是初夏和輕寒。
看到了正在遠處的我,他們就一齊沖我招手。
是多少年前的美麗幻影么?還是從來都只存在於我想象中的景象?明明知道自己在做夢。卻還是微笑著像他們招手,向他們走去。
只是那一段路,是那么長,我怎么走也走不過去。
因為在做夢呀。我對自己說。
卻不停下腳步。
就算是在夢中,我還是想走過去。
走過去。
想清楚看見你們每個人的笑臉和幸福的樣子。
走過去。。。。走過去。。。。
醒來的時候,枕邊是斑斑的淚痕。天空微微泛白,全然沒有那種燦爛明亮的顏色。讓我一直提著的心猛然墜落,那種就要接近幸福終點的緊張和痛苦一下子消散。
我又成了一個只能平靜面對一切的,孤獨的女人。
以養病為由,我搬到了西山的皇家別苑。隔著一個山頭,就是皇家寺院。群山中坐落著大大小小的寺院。
每天都會坐在庭院中,看森森古柏,聽遠遠近近的鍾聲。
有時候會繞山而行,為了看早晨白霧繚繞的群山。
身邊的使女換成了一個叫阿福的女孩子,有一雙圓圓的眼睛和一副圓圓的臉龐。
總是說個不停,很多時候,我就安靜的聽她說那些很簡單的見聞,也不覺得厭煩。
「娘娘,總是聽奴婢說,不嫌煩么?」有一天,她忽然抬起頭,這樣問我。
我微笑著搖頭:「如果我們兩個都不說話,豈不是太安靜了?」
「娘娘為什么不多讓幾個人到跟前來服侍呢?別的娘娘面前不論何時都有四個宮女候著呢。」阿福問。她是從熹妃那里過來的。
我看著她的年輕的臉,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想了一下,說:「可能是不習慣。因為一直都是一個人。」
大多數時候,都是我和輕寒一起度過。
在雍和宮那段時間里,陽光燦爛卻又寂靜的午後,常常躺在樹下百~萬\小!說,輕寒在我身邊做刺綉,做著做著,就會伏在我腿上睡著。
阿福迷惑的看著我,卻並不再問。
我笑了笑:「我身邊的女孩子總是很快就被放出去。所以想往上進的女孩子都不喜歡留在我身邊。留下來的都是不求上進的。你是不是呢?」
阿福也笑了:「我還想多服侍娘娘幾年呢。雖然能早些和家里人在一起也是很好的。。。。」
秋天剛到,十三就也到西山養病。就住在寺院里面。連帶著福晉兆佳氏和小謝一干人等都過來了。
兆佳氏便時常會過來看我,帶一些新鮮的野味和寺院里做得十分用心的齋菜。
小謝卻喜歡在雨後踏著濕潤的山路,來看我這個老朋友。帶來的常常是宮中的一些逸事。
某個王府上的格格許配給了誰啊,哪個地方的官員進貢了什么罕見的「祥瑞」啊。諸如此類,小謝會說得津津有味的。
「這樣就很好了。長生。不必費心開解我,其實從宮中搬出來,我已經好多了。」我小心的沏好茶,微笑著說。
長生微微低頭,一點點驚訝,隨即在唇邊漾開一點笑容。
「那樣最好。」
坐在我對面,撐著下巴,直直的看著我。
「長生,看什么?」我有些奇怪。
「很奇怪呀。」小謝喃喃的說。
「什么奇怪?」我笑了起來。小謝才是奇怪的人。不過看他奇怪的樣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你和別人都不同。不知道為什么。總之,一認識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和別人不同。很聰明的樣子,卻什么都不爭。什么勾心斗角都不理會,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挨過來的。」小謝笑著說。
「還有,這眉毛,這眼睛分開來看,都算不上特別漂亮。怎么就讓那么多人都喜歡呢?甚至還有人傳說這宮里最漂亮的妃子不是年貴妃而是善妃。」
我笑了起來,被人誇漂亮是值得高興的。
抿一口茶,微笑著說:「很奇怪。我年輕的時候從來沒有人說我是最漂亮的那個。」
「所以說呀,你還真是奇怪。」小謝搖頭嘆息著說。
轉過身背對著我,低聲說:「難怪。。。。。」
微微側過身,已經換了表情,帶著凝滯的憂傷,低聲說:「十三爺最近不是很好,卻不准我寫折子告訴皇上。」
十三是雍正八年離開的。在最後他都對他的四哥隱瞞著病情,兄弟之間沒有見到最後一面。
他真的是永遠都將他的四哥放在第一位。
「你打算怎么做呢?」我問小謝。
小謝垂首盯著自己的足尖,低聲說:「只要他自己覺得好就好。我不想讓他不開心。」
我不說話。
有些事情沒有辦法改變,那么將那些不得不背負的傷痛獨自承擔,讓自己愛的人至少還會多一剎那的幸福,這樣,也是沒有遺憾的。
那我,為一些人付出過,也應該被賜予過吧。
說不定,現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里,就有一個人,為我分擔著我不曾知曉的痛苦,因他沉默的保護和給予,我才能有此刻安寧的幸福。
「應該這樣做吧。長生,如果十三爺希望這樣,皇上也會體諒的。」我微笑著說。
之子於歸
歸的意思是回家。對女人來說,出嫁才是回到自己的家。所以《詩經》中才會這樣吟唱,之子於歸,宜室宜家。
我的女兒,在九月要出嫁了。我的媽媽以前也一直為我擔心結婚的事情呢,總是對我說:「結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呀。」讓我常常發笑,那么現代的女人卻說那么古老的話。
後來才明白媽媽的那種心情——這和是新舊時代沒有關系。做母親的永遠期盼女兒能有一份美滿的姻緣。即使在現代,婚姻,大約依然是一個女人生命之中最關鍵的一環,不管這個女人的事業再成功,沒有美滿的婚姻,依然不是幸福的女人。
這是女人第二次投胎——我卻眼睜睜的看著我的女兒為一份已經失去的愛情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
我是該祝福她的愛情,還是祝福她的婚姻?
中秋的時候,喜塔臘氏家的格格來皇家寺院上香,順道拜訪在這里養病的善妃娘娘。
她不但連姓氏改掉了,連名字也改掉了。喜塔臘家的人恭敬的稱呼她為「晴新格格」。
我卻在她向我走來的時候,一把抱住她,低低的喚她:「初夏。」
少女特有的仿佛牛r般的體香從初夏身上散出來,讓我又安心又溫暖。
晚上的時候,和她一起睡,抱著她。
「初夏,在喜塔臘家過得好不好?」我問。
「很好。他們也知道我只是從那里過一下。大約是受了皇上或者是四哥的叮囑,口風也很緊。很少安排外面的人和我見面。就算是他們本家人,不相干的人也見不到我。」初夏輕巧的嗓音在黑夜中格外溫暖。
「額娘呢?好不好?」初夏把頭靠在我的臂彎中,帶一點點撒嬌。
我微微笑。
「好。就是很想你。」
「額娘。能不能問你一件事情。」初夏的聲音低了一些。
「什么?」
「你,喜歡皇上么?」她小聲說,「不想說也可以。」
秋天的夜里,只有風吹過的聲音,連空氣都顯得那么寂寥,隱約可以聞到後院的桂花帶著清冷的香味。
我輕輕撫摩著女孩子柔軟的頭發,看著她清澈的眼睛,低聲說:「怎么說呢,愛過。。。。。可惜,這真是一個太長的故事了。。。。。所以就把那些激烈的感情都磨得不再新鮮了。。。。會覺得愛和不愛都變得不再重要了。」
初夏若有所思的看著我,然後安靜的說:「如果一開始就沒有激烈的愛或者恨,大概也就不會有被時間模糊的感情吧?」
從一開始就沒有感情的婚姻么。。。。
「我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愛上的,」我說,「可是初夏,我並沒有從一開始愛另一個人。」
初夏微微嘆息。
「我知道。不過,我總要嫁人的,是不是?反正都是嫁給不喜歡的人,所以也要選擇一個對五哥有用的。」
「真的,是在幫助弘晝?你怎么會知道弘歷在想什么?」還是忍不住說出我的顧慮,雖然明知道我的女兒聽不進去。
「額娘,真的不用擔心。要相信我,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初夏拍拍我的背,故做輕松的語氣。
「會好好的努力的生活。會像額娘一樣幫助窮苦和困窘的人,不去抱怨,不去嫉恨。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為自己,為額娘,也為五哥好好活下去。這也許是我唯一能為你們做的事情了。」
她的聲音平和安定。
「初夏,要記得給我寫信。」
「知道。額娘也是。」
「要常常寫。」
「會的。」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在聊天。直到三更天的時候,才模糊睡著了。
九月的時候,初夏出嫁。
打開《詩經》翻到《國風·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真是美麗的祝婚詞呢。讓我來為我的女兒唱一唱吧。
翠綠繁茂的桃樹啊,
花兒開得紅燦燦。
這個姑娘嫁過門啊,
定使家庭和順又美滿。
翠綠繁茂的桃樹啊,
豐腴的鮮桃結滿枝。
這個姑娘嫁過門啊,
定使家庭融洽又歡喜。
翠綠繁茂的桃樹啊,
葉子長得密稠稠。
這個姑娘嫁過門啊,
定使夫妻和樂共白頭。
比我聰明,比我漂亮,比我堅強的女兒,我相信她一定會比我幸福。
山居
冬天的時候,我搬去與十三福晉同住。一個人到底太冷。等初夏的信也等得我心焦。
兆佳氏是屬於「大約是朋友」的那種朋友。認識了很多年,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卻不是很清楚。有時候覺得她是典型的親王福晉,溫文爾雅,進退有禮。但這樣單薄的印象,會讓我覺得我並不了解她,因我堅信人是復雜的,再簡單的人都會有許多面組成。
始終讓我和她的友情無法更進一步的原因是小樓。
我常常想,小樓對於十三到底是不同的。認識小樓的時候十三尚未婚配。小樓離開的時候,十三嚎啕大哭。雖然十三對福晉也是體貼溫柔的,但是這種感情,到底和青春年少時候的浪漫情懷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而我始終是傾向小樓那邊的。
兆佳氏一定聽說過十三這一段風流往事。
只是,我們會談論彼此的丈夫和孩子,談論菜式和茶點,談論布料和刺綉,談論罕見的花草,甚至探討過女人最隱私的東西,但我們從來不討論小樓。
我們不約而同的,心照不宣的躲避這個話題。
小謝在冬天的時候會躲在一邊烤紅薯,烤得整個院子都香甜香甜的。
「從前我和那個人在冬天趕路,就會先烤好許多紅薯背著,餓了拿出來一個用火滾一圈就可以吃。」小謝拿了紅薯來給我吃,告訴我緣故。
「他烤的比我好吃,就老是罵我笨。年年烤,年年烤。哪一年不烤我會不自在。現在我烤得也不錯。可能還是沒有他烤的好吃,不過也不錯。」小謝一口咬下去,燙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以前也見他烤過紅薯,只是那時候不知道原因。
我望望他帶著一臉幸福的表情吃著鮮甜的紅薯,再看看自己捧著的那個滾燙的紅薯,覺得很溫暖。
低頭嗅了嗅:「好象真的很好吃。」
山中下雪的時候那里也去不了。小些的孩子,福晉,我,再加上幾個大丫頭,就把火燒得旺旺的,窩在一張大炕上。拿了熱水將酒熱得滾燙的,一邊喝酒一邊聽風雪撲撲的敲打著窗戶。想唱兩句就唱兩句,想說個笑話就說個笑話。看小孩子胡亂打鬧,丫頭們互相揭暴彼此無傷大雅的小秘密。
會恍惚覺得自己已經在山中住了上千年,好象快要得道升仙了一般。
有時候也會去寺院中看看十三。他在病中還是忙著處理軍國大事。我會笑他太拼命。
十三會不好意思的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