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1 / 2)

說不盡的張愛玲 未知 6355 字 2021-02-25

張愛玲

《皇冠》我每一期從頭看到尾,覺得中國實在需要這樣一個平易近人而又制作謹嚴的雜志。即如新添的靈異世界一欄,那是最普遍有興趣的題材。美國報紙上的逐日推命,不信星象學的人也都要看看自己今天的運氣如何,這已經是一句老話了。《皇冠》上有些調查,當作人種學上的民俗迷信來看,也非常有趣味。最近有一篇關於a蒂摩非(bidemuph)轉世投胎的事,一九五0年間我只看了書評,錯過了原文。幸而現在看到了譯文。認為是所有的死而有知的記載中比較最可信的。a蒂夫婦感情很好,她六十歲死後仍舊待在家里,直到她丈夫死了才走。但是並沒等到他死,他們的神父先去世,死後來看他們,她就跟著他一同離開家。其實她並不信天主教,不過嫁了天主教徒。此後她回老家去探望她還在世的哥哥。老年人記遠事不記近事,所以最接近自己的童年,因此她見到她早天的弟弟他太小,不認識他了。她知道她的丈夫死了,死後也並沒找她。這種地方倒正可以感覺亡魂的飄飄盪盪空茫無依。雖然能穿越空間,還是有無力感,也有一絲森冷,與人不盡相同,不可以常理度之。這是編故事的人再也編造不出的,連夢囈都夢想不到。

《皇冠》這樣成功,仍3大膽改進,在卅周年的前夕擴充篇幅,我當是出了個特大號!《皇冠叢書》近年來大量譯暢銷書,我一直私底下在信上對朋友說這條路走得對,推遠了廣大讀者群的地平線,書目中有許多我看過的,也有預備找來看的。相信《皇冠》這兩支都前途無量。

(原載台北《皇冠》1984年1月號)

對現代中文的一點小意見

張愛玲這題目看了嚇人一跳,需要趕緊聲明,小意見並不是自謙的人微言輕的話,而實在是極細微不足道的,自己也覺得小題大做,因而一直想寫都沒寫。但也不會是j毛蒜皮。小魚刺與細碎的j骨頭最容易卡喉嚨,甚至於可以致命。

有些新俗字,例如噘著嘴的噘字。原有的撅現在只適用於撅著p股,再不然就是用作名詞,一撅比一段較短,如一撅屎。除了這兩個不雅的例子之外,用作動詞還有撅斷了。此外實在想不起撅字還有什么用處。最常用的還是撅著嘴。

同樣的,釘眼看的釘字改為盯。么字現在大都寫作嚷。因為是助動詞,所以與吧嗎嘛一樣從口。原有的么限用在什么這么那么上。

分工越分越細,又添了個媛,專用在火爐火炕上。有別於陽光的溫暖。暖氣開放是熱水汀,總算還沒寫作諼氣。將來利用地熱來取暖,想必應用取媛地熱與火山同源。以此類推,人情的溫暖遲早會成為人情的溫儇。

決不答應、決不屈服現在通用絕不答應、絕不屈服。這是與日譯英文名詞絕對混淆了,誤以為是簡稱絕對為絕。決不是決計不,與絕對不意義不同。

絕妙絕色的絕字跟絕子絕孫一樣,都是指斷絕無後繼者,也就是誰都趕不上。絕無僅有的絕也做斷絕解。絕無就是以下沒有了。也就是此外沒有了除了僅有的這一個。

舊小說里的a話有斷不肯、斷不會,但是並沒有絕不肯、絕不會。斷不也就是斷然不,與決不同是決計不,與絕不無干。絕不來自新名詞絕對不,而取代了決不,絕成了決的別字。我自己也不是不寫別字,還說人家。《張看》最後一篇末旬虱子誤作蚤子。承水晶先生來信指出,非常感謝,等這本書以後如果再版再改正。這篇是多年前的3稿,收入集子時重看一遍,看到這里也有點疑惑,心里想是不是鼓上蚤時遷。

現在統稱額為前額,仿佛還有個後額,不知這長在哪里。英文額字oehead拆字為oehead(前一額,即頭的前部),想必有人誤譯為前額,從此沿用,甚至有作家稱胸為前胸。

稱自從為打從,也是纏夾,不過與外來的名詞無關,而是國語初普及時的錯誤。北邊話稱從為打,從打似乎是佛話,限指時間,而語氣加重。大概是二十年代上海的鴛鴦派作家周瘦鵑等這些吳門才子與江都李涵秋等用a話寫作,誤從打為打從。至今有人沿用,是近代a話中一個獨特的例子,既不是新名詞或文言,也不是任何方言,毫無語文上的根據。

最初提倡白話的時候,第三人稱只有一個他。創造她字該是為了翻譯上實際的需要,否則有時候無法譯。西方各國他她二字不同音,無論在對a或敘事中,一聽、一望而知是指誰。都譯為他,會使人如墜五里霧中。此後更進一步,又造了個嫁字,只有少數人采用,近二十年來才流行。

還有人尊聲警長,跟她耍嘴皮子。被這胖大婆娘一p股坐在他們身上,坐鎮兩方斗士。差點都成了死士。但是換了同等身量的男子,凶神鐵塔似的,那就不必等交手方知厲害。所以警察限定身長要合格,有人抗議,警方曾經解釋過,就是為了盡可能不動武而懾服人。否則矮腳虎盡多,大個子也說不定虛有其表。而並不是歧視貌美的女警巡查歹區,再武藝高強也難免惹出事故來。在女權運動的壓力下多錄用女警,其實是浪費民眾的血汗錢。

新女權運動最切合實際的一項。是同一職位。同等薪水的el號。一向男子薪給較高。資方的理由是男人需要養家,職業婦女大都沒有家庭負擔。

權利義務應當均等,有謀生能力的女人,離婚漸有拿不到贍養費的趨勢。男人除了養家,還要服兵役,保家衛國,這倒不成問題,女子正在爭取參軍。美國新招收的女兵雖然與男子一同排隊c練,是否能上陣打仗,最近《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雜志(二月十三日的一期)邀請兩位女將辯論,是陸軍空軍附屬婦女部隊的中將少將,都已退休。贊成的理由是現代軍隊機械化,不全靠體力。除了步兵,各兵種都可以用婦女作戰。二次大戰中,蘇俄就曾經大量用女兵作戰,空戰也有女飛行員。美國廢除征兵制後,亟需擴充兵源,否則達不到全部志願軍的目標。

反對的認為女人最大的職責還是做母親。一般也無法想象作戰的恐怖殘酷。其實女人吃苦耐勞未必輸給男子。唯其因為戰爭的恐怖殘酷常出人意想之外。不分擔是不公平的,如果他方面平等。此外舉出的理由還有:火線上的高壓下。暫時神經失常的士兵可能qg並肩作戰的女兵。現在美國是神經病夫國,精神病患者奇多,這倒不是過慮。至於女兵做了戰俘會遭強暴,更不在話下。

已故名專欄政論家司徒亞爾索普常擔憂美軍現在公文浩繁,管文書的太多,戰斗士兵太少。真打起仗來,文案毫無用處,是軍隊的直譯為柔軟的下腹,指四腳獸的腹部,因為隱蔽,不必像鋼頭鐵背一樣禁得起打擊?今後如果招了許多女兵,都是不作戰的,勢必更添設文案作來安c娘二軍,柔軟的下腹更加膨脹,成為自由世界的一個隱憂。

這並不是否定新女權運動過去的婦:炙運動似乎還是在中圈扎根較深。五0年問,多數美國少女的理想是早婚多產。婦女沒有獨立的人格,賒賬就醫。賬單都是寄給她們的丈夫,越是高級服飾公司,走紅的醫生,越是堅持這一點一次一等的大概收得到賬就算好的,4i大管這些,六0年問女子大學的職。開始搞婦運,學校當局也還是極度的新賢德妻良母主義。這是當時的風尚,正如現在的女權運動也是一時之尚,而像時裝,必須走極端,不免有荒謬可笑的成分,並不影響婦運的主旨罹然男女有別,生理上心理上都一樣,而且正如法國人的一句名言:有別萬歲!。(vivedieene!)但是各人資質性情傾向不同,分別也大。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埋沒多少女人,可以對社會有貢獻的。多一分強調性別。就是少一分共同的人性。現在的9別很夠了。大可不必在形式上加以區別。如我國文字獨有的爍字。

我!全集的時候,只有兩本新自己校一遍,發現你字代改嫁,都給一一還原,又要求其余的兒本都請代改回來。l版後也沒看過。夏志清先生有一次信上告訴我還是都是嫁,我自嘆依然故嫁。

袍物與無機體,抽象事物統稱色。但是近來牛也又復活了,又再添了個:弛。英文稱上帝為他的時候用大寫。常有時候說某人口中的某些名詞都是大寫的。指一種肅然的,仿佛是天經地義的口吻。大寫的他字想!必也是著重而緩慢,深沉得有回聲的牧師腔。中文沒有大寫,牛也字倒也用得著就基督教來說。對於中國神道就不適用,因為沒有專一的傳統,提起來不是這口吻。關老爺可能是他老人家,不是袍。袍字用途太偏狹,實在多余。

中文沒有人地名大寫,所以初采用新式標點的時候,人地名左側加。但是並沒普及,隨即廢除,大概因為張國華李秀貞蘇州杭州不但多余,有點傻頭傻腦。但是在世界日益縮小的現代,遇到生疏的外國人地名,不加標志,就與上下文連在一起,一片模糊。元史之難,如果這不是主因,也至少是原因之一:滿紙赤溫不花不類的人名,看得人頭昏眼花。

報端常見的內羅畢,內華達,已經譯得非常技巧,內字如同內蒙古,內湖,一望便知是地名。但是不免使人疑惑,是否還有外羅畢,外華達。

如果有人地名符號,不靠內字點出是地名,那就可以譯為耐羅畢,涅華達,不會害人瞎猜內字是意譯還是音譯了。翻譯要貼切而又像中文,使人看得進去。已經夠難的,還要給它難上加難驅除這一重障礙又這樣輕而易舉。

有些通俗刊物力求通俗,翻譯的人名一律漢化,都是些林曼麗柯休,這固然不是個辦法,如果照實譯為曼麗琳林德西休柯菲爾德通常連名姓之間的都沒有有時候又稱林德西小姐,柯菲爾德先生,只有使讀者頭昏腦脹。地名船名索性用原文,我看了總有一種失敗的感覺。但是英文字母夾在方塊字中間,十分醒目。不懂外文的讀者一定反而歡迎,換了音譯的名稱,沒頭沒尾夾在上下文里,反正也記不得。格調較高的書刊是不會犯這些毛病的,不過就是灰鼠鼠的不清楚。翻譯是世界之窗,我們這玻璃窗很臟。

有時候譯船名或較陌生的機關機構名稱。用引語號,如某某兒童保健中心,老大不妥,因為引語號在此處代表所謂,成了敵偽機關。但是缺少人地名符號,成了萬應靈丹,至少隔開這名稱,眉目清楚。

初有標點時,書名左側加,也沒有流行,改用,與西方同用引語號。這本來合理,不必標新立異多銘一個鉛字。但是近年來忽然標點熱起來,又添了個、。古文本來有、,每句右側一連串的、與密圈相反。表示貶意,但也兼用作著重點。現在改用作一種逗點。列舉各事項或數字,都用、代替逗點,年月日之間也加、。其實某年某月某日根本不需要逗點。有一部武俠影片《天涯明月刀》,用音譯名姓之間的,想是、之誤,片子賣座好,就又有《千刀追》等片急起直追,三截片名風起雲涌,我擔心隨時會看見人引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至少還有它的功用。比較專門性的論文要列舉一長串數字或事項時,

用、更眉目清楚。我寫《色,戒》這題目的時候躊躇了半天:色與戒不過兩件事,不是像開單子一樣,、用不上。但是在《紅樓夢魘》里采用了,,此處再用,怕引起誤解,因為原有的逗點似乎狹義化了。結果只好寫了《色,戒》,預告又誤作了《色戒》,可見現在逗點的混亂。

由於標點熱,三四個七八個都寫作三、四個,七、八個。字句間的標點是停頓的標志。我們說三四個的時候。三四之間並不稍一停頓,為什么要加標點?近代英文往往略去逗點。長句如果照念,勢必上氣不接下氣,那是因為閱讀的速度比誦讀快得多,腦子里語氣的停頓比口語少。

此外還有時候加逗點純是因為否則語意不清楚,上下文連在一起會引起誤解。三、四個既不反映口語,又不是為了意義清晰起見。中國人全都知道三四個指三個或四個。就連學中文的英美人都不會不懂,英文也是三四個七八個。我一向最欣賞中文的作為禿子句子舊詩里與口語內一樣多,譯詩者例必代加我字。第三人稱的e較近原意。這種輕靈飄逸是中文的一個特色。所以每次看到比誰都羅嗦累贅的三、四個七、八個,我總是像給針扎了一下,但是立即又想著:唉!多拿了一個的稿費,又有什么不好?不管看見多少次,永遠是反應,一刺,接著一聲暗嘆。

看看與商量商量也成了看、看,商量、商量。正如三四個是三或四個略去或字,看看是看一看略去一字,也就是稍微看一看,比光是看較輕忽隨便。看、看就比看興奮緊張,以重復來加重語氣,幾乎應加驚嘆號。因此看、看的標點不但多余,而且歪曲原意。

這不過是個一般的趨勢,許多學者都沒采用,但是語文是個活的東西,流行日久,也就成了正確的。新俗字層出不窮,噘著嘴,眼睛盯著,爐火的溫媛與日光的溫暖又不同,你分男女,動物與神各有個別的第三人稱;濫用兩種新添的逗點,而缺少人地名符號,妨礙翻譯。不必要的區別與標點越來越多,必要的沒有,是現今中文的一個缺點。

(原載1978年3月15日台北《中國時報人間》)

《半生緣》淺說

一九五o年四月二十五日至翌年二月十一日,上海《亦報》連載署名梁京的長篇小說《十八春》,引起一陣轟動,還受到同在《亦報》撰文的周作人的關注。有論者稱贊《十八春》文章疏朗醇厚,色調鮮艷,思想感情沉著而安穩。也有論者斷言m(周作人)之文,子愷之畫,梁京之小說是《亦報》的三絕。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為紀念《亦報》問世一周年,《十八春》由上海亦報社出版修訂單行本。當時作者梁京其人雖呼之欲出,卻始終未曾正式揭曉真名。

一九七一年六月,在《十八春》問世二十年之後,已經移居美國的張愛玲接受留美學者水晶的采訪,首次承認《十八春》出自她的手筆,梁京,是她的筆名。

作為第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十八春》在張愛玲多姿多彩的小說創作史上,無疑占著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