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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盡的張愛玲 未知 6317 字 2021-02-25

第二種是張學專家水晶的說法。張愛玲逝世以後,水晶發表《張愛玲創作生涯》一文水晶《張愛玲創作生援》載一九九五年九月千日台北餅合報》副剮,文中說到在香港大學求學的張愛玲偶然看見上海《西風》雜志征文,題目是我拘字數限定在五百字以內,她寄出《我的天才夢》應征,結果被評選為首獎,中途又告取消,變成了第十三名榮譽獎。水晶還指出:得首獎的就是後來以寫《未央歌》、《人子》成名的吳訥孫(鹿橋)先生。顯而易見,除了吳訥孫(鹿橋)獲得首獎這一條外,水晶的說法基本沿用了張愛玲的回憶。

第三種是紅學家趙岡的說法。趙岡在《張愛玲(西風)鹿橋》一文趙岡《張愛玲(西風)鹿橋》載一九九五年十月十一《聯合報》副刊、中表示,關於《天才夢》獲獎,他的記憶與水晶所說不同。趙岡認為張愛玲征文原題是《天才夢我的童年》,而非《我的天才夢》之題。而且所獲之獎是特別獎,而非榮譽獎,不是排名第十三名。趙岡還指出,征文首獎並非為吳訥孫(鹿橋)所得,而是由一位張姓作家所得,題目是《斷了琴弦我的亡妻》,是一篇悼亡之作,情詞倭切,絕非想像出來的作品。吳訥孫先生此時大約還在西南聯大讀書,年齡不符,似乎無此經歷。趙岡進一步回憶了是次征文前四名得獎作品聽題目和內容梗概,強調均與吳訥孫無關,因此有必要與水晶先生對證一番。

年代相隔久遠之事,回憶總不那么可靠,總會與史實有所出入。張、水、趙三家之說那家更接近歷史真實呢?抑或每家都有部分錯訛?經查《西風》原刊,真相方才大白。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el出版的《西風》第三十七期刊出《(西風)月刊三周年紀念現金百元懸賞征文啟事》,從而揭開了這次重要征文的序幕。《征文啟事》對這次征文的宗旨、題目、字數、期限、應征資格、手續、獎金、揭曉方式等項都有具體的規定和說明,對澄清三家之說不可或缺,故照錄如下:

《西風》創刊迄今,已經三周年了,辱承各位讀者愛護,殊深感激。在一年多以前,我們為提倡讀者寫雜志文起見,曾經發起征文,把當選的文章,按期在《西風》及《西風副刊》發表,頗受讀者歡迎。現在趁《西風》三周年紀念之際,為貫徹我們提倡寫雜志文的主張起見,特再發起現金百元懸賞征文,並定簡約如下:

(一)題目:我的

攀凡關於個人值得一記的事,都可發表出來。題目由應征者自定。如:我的生活、我的奮斗、我的痛苦、我的悲哀、我的戀愛、我的婚姻、我的好癖、我的成功、我的失敗、我的夢、我的志願、我的人生觀、我的理想、我的世界、我的教育、我的職業、我的學校、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子女、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丈夫、我的妻子、我的丈母、我的媳婦、我的女婿、我的愛人、我的仇敵、我的親戚、我的朋友、我的教師、我的高徒、我的上司、我的下屬、我的衣食住行、甚至我的頭發、我的帽子、我的鞋子、我的只要值得記述。都可選作征文題目。內容要實在,題材要充實動人。

(二)字數:五千字以內。

(三)期限:自民國廿八年九月一日起至民國廿九年一月十五日止,外埠以郵戳為准。

(四)資格:凡《西風》讀者均有應征資格。

(五)手續:來稿須用有格稿紙繕寫清楚,於稿端注明作者姓名住址,附寄每期附印於征文啟事中之三周年紀念征文印花一枚,並於信封上注明紀念征文字樣。無印花者雖佳不錄。每人所投篇數並無限制,唯每篇須附印花一枚。來稿請寄上海霞飛路五四二弄霞飛市場四號西風社編輯部。

稿件不論錄取與否,概不退還。

(六)獎金:第一名現金五十元,第二名現金三十元,第三名現金二十元。第四名至第十名除稿費外,並贈《西風》或《西風副刊》全年一份。其余錄取文字概贈稿費。

(七)揭曉:征文結果當在廿九年四月號第四十四期《西風月刊》中發表。至於得獎文字,當分別刊登於《西風月刊》、《西風副刊》中,或由本社另行刊印文集。

應該承認,《啟事》所示征文規則是比較公平和公正的。從《啟事》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張愛玲回憶中關鍵的一點,即征文限定的字數並不是五百字。而是五千字以內,相差竟十倍之多!這則《啟事》自第三十七期開始,在《西風》接連刊登了五期,照例張愛玲關注《西風》,既要應征,總不至於弄錯征文字數,而她偏偏粗枝大葉,寫了僅五百字左右的《天才夢》應征,否則,我們今天或許會讀到一篇洋洋灑灑,更為精彩的《天才夢》了。

一九四o年四月,《西風》創刊三周年紀念征文揭曉。據該月一日出版的《西風》第四十四期編者的《(西風)三周年紀念征文揭曉前言》透露,共有六百八十五篇作品應征,可謂佳作紛陳。執筆者有家庭主婦、男女學生、父親、妻子、舞女、軍人、妾、機關商店職員、官吏、學徒、銀行職員、大學教授、教員、失業者、新聞記者、病人、教會及慈善機關工作人員、流浪者、囚犯等,寄稿的地方本外埠,國內外各地皆有,社會上各階層、各職業界、各方面、各式各樣的人差不多都有文章寄給我們,可見會寫文章或想寫文章的並不只限於文人學者,同時也可以顯示《西風》已經漸漸侵入了社會的各階層。然而,也因此增加了評選的困難。

編者宣稱是以內容、思想、選材、文字、筆調、表現力量、感想、條理、結構等條例為准則,以定去取的。他們自信確曾用著冷靜的頭腦。公正的態度,客觀的眼光,把投稿者每篇心血之作詳細閱讀過,但在選定得獎的文章,以及決定名次時,還是覺得左右為難。編者坦陳他們有可能委屈了一些佳稿,最後決定在十個中選名額之外,另外定出三個名譽獎,以增加讀者的興趣,同時減少他們的歉憾。全部得獎名單也照錄如下:

第一名斷了的琴弦(我的亡妻)水沫

第二名誤點的火車(我的嫂嫂)梅子

第三名會享福的人(我的嫂嫂)若汗

第四名誰殺害了姐姐?(我的姐姐)綠波

第五名殘惡的交響曲(我的妹妹)家懷

第六名淘氣的小妮子(我的同窗)魯美音

第七名無邊的黑暗(我的回憶)方菲

第八名結婚第一年(我的妻子)吳訥孫

第九名我做舞女(我的職業生活)凌茵

第十名孤寂的小靈魂(我的妹妹)連德名譽獎

第一名困苦中的奮斗(我的苦學生活)維特

第二名我的第一篇小說(我的小說)南郭南山

第三名天才夢(我的天才夢)張愛玲

拿這個正式公布的得獎名單與張、水、趙三家的回憶相比較,不難發現三家的說法都有錯訛。有必要指出的是,三名名譽獎的獎金額與第四至第十名的相同,即除稿費外,贈《西風》月刊及《西風副刊》全年各一份。所以,確切的說,張愛玲獲得的不是《西風》征文第十三名榮譽獎,而是名譽獎第三名。吳訥孫(鹿橋)也確實得到了征文獎,但不是首獎,而是第八名。

大有爭議的征文首獎《斷了的琴弦(我的亡妻)》作者水沫來自上海,很可能是個筆名。此文在《西風》第四十四期上隨評選結果一並刊出,系作者在愛妻去世後的第二十天所作,思念殷殷,感情深摯,是一篇感人的悼亡之作。全文字數剛好是五千字,根本不存在張愛玲所說的不講字數,破格錄取。那么,又怎么解釋張愛玲先收到獲得首獎通知,後又突然改為名譽獎第三名的指責呢?這極有可能也是張愛玲誤記。她當時收到的該是獲獎通知,而不是獲首獎的通知。假定正如像她所說中途變卦,《西風》編者大可改授她第二名或第三名,或者授予她新設的名譽獎第一名。而不至於把她改為名譽獎的最後一名,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較為合理的解釋是,《西風》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授予她首獎,而只考慮授予她名譽獎。至於張愛玲所說的首獎作者用得著這筆獎金,故而《西風》編者幫他這個忙,是否根據確鑿,還是當時張愛玲遠在香港道聽途說?因當事人均已下世,只能永遠存疑了。

《天才夢》與名譽獎第二名《黃昏的傳奇》名譽笑第二名公布名單時題為《我的第一篇小說(我的小說)》,但全文正式發表時題改為《黃昏的傳奇(我的第一篇小說》,想系編者歷為l一同發表於一九四0年八月《西風》第四期。平心而論,獲首獎的《斷了的琴弦》雖然文情並茂,畢竟只是中規中矩的抒情文,不像《天才夢》短則短,卻是才華橫溢,意象奇特,時有神來之筆,最後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出自二十歲的少女之手,道盡了多少人間滄桑,實在令人驚奇,也令人回昧無窮。但這是文學趣味見仁見智的問題,編者評選《斷了的琴弦》為第一名自有其道理,不能苛求。何況這次征文得獎作品結集出書時,以天才夢為書名,可見編者對《天才夢》還是欣賞的。

其實名次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西風》藉這次征文提倡西洋雜志文體,企圖在我國雜志界灌進一些新力量張愛玲的《天才夢》在近七百篇征文中脫穎而出,首次在全國性刊物上亮相,意義非同一般。它昭示著一顆文壇新星已冉冉升起,張愛玲從此走上了職業寫作的不歸路。張愛玲晚年對此事的回憶也是耐人尋味的。回憶錄最大的價值在於為歷史保留下一些真實,因此,比較客觀、坦然、真實地對待自己與歷史,無疑是最為重要的。對《天才夢》獲獎經過的誤記,既表明張愛玲對自身文學才華的充分自信,也表明張愛玲畢竟也是常人,她再清高,再通達,仍很在乎自己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這是值得張愛玲生平研究者思考的。

(原2001年1月《作家雜志》383期)

張愛玲的畫

張愛玲文、畫雙絕。

張愛玲不以畫名。但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像張愛玲這樣在繪畫上也有獨特表現的傑出作家,幾乎不作第二人想。

張愛玲自小就有繪畫的天分,喜愛東塗西抹。她後來回憶自己八歲時創作了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快樂村》,就自繪了c畫多幀;到了九歲時,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終身的事業(《天才夢》),而文字生涯並不在她考慮之列。一l七年夏,張愛玲自聖瑪利亞女校高中部畢業,在答復校刊《鳳藻》的個人性格調查時,在拿手好戲這一欄填寫的也是繪畫而非其他。這多少有點出人意外。因為此時的張愛玲已在校刊《國光》上發表了備受贊譽的小說《霸王別姬》、《牛》等,開始在文學創作上邁步了。

張愛玲的繪畫才華。從她弟弟張子靜的回憶錄中也可以得到證實。早在五十八年前,張子靜就告訴我們張愛玲能畫很好的鉛筆畫(《我的姐姐張愛玲》)。張愛玲駕鶴西去之後,張子靜更在長篇回憶錄《我的姐姐張愛玲》中寫道,張愛玲中學時期,一到寒假就忙著自己剪紙、繪圖,制作聖誕卡和新年卡,她還曾在寒假中自己裁紙和寫作,編寫了一張以我家的一些雜事作內容的副刊,同時不忘配上此c圖。

也許讀者想象不到,張愛玲最早在正式刊物上亮相,既不是小說,也不是散文,恰恰是她的繪畫,這有她自己的有趣的回憶為證:

生平第一次賺錢,是在中學時代,畫了一張漫畫投到英文《大美晚報》上,報館里給了我五元錢,我立即去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童言無忌》)

從中很可以感受到張愛玲第一次發表畫作時的雀躍心情。

青年時代的張愛玲仍痴迷於繪事。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時。張愛玲正在香港大學求學。在隆隆的炮火聲中,她仍興致勃勃地畫畫。對此。她後來也有具體生動的回憶:

由於戰爭期間特殊空氣的感應,我畫了很多圖,由炎櫻著色。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歡喜贊嘆,似乎太不像話,但是我確實知道那些畫是好的。完全不像我畫的,以後我再也休想畫出那樣的圖來。(《燼余錄》)張愛玲還得意地提到教授日文的俄國教師看見我畫的圖,獨獨賞識其中一張,是炎櫻單穿一件襯裙的肖像。他願意出港幣五元購買,看見我們面有難色,連忙解釋:五元,不連畫《流言》c圖《風兜》框(《燼余錄》)。可惜我們無法知道這筆畫作生意最後是否成交。

張愛玲是如此酷愛繪畫,她對於色彩和字眼同樣極為敏感,假如她繼續自己的繪畫生涯,她將完全有可能成為一位優秀的畫家。但她沒有這樣做,她最後還是把自己的拿手好戲放在了一邊,選擇了文字生涯。毫無疑問,張愛玲更鍾情賣文為生而不是賣畫為生。當她一九四三年春以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正式登上上海文壇,一舉成名之後,繪畫就成了她的業余愛好。她仍時不時趁興塗上幾筆,為自己的小說和散文c圖,也為別人的小說和散文c圖,還為自己的書和別人的雜志設計封面,但這已是煮字之余事,興盡就罷手。五十年代以降,除了為散文小說集《張看》設計封面這個惟一的例外,張愛玲完全放下了手中的畫筆。

盡管張愛玲畫齡不長,發表的畫作也不很多,但她的畫和她的精美文字一樣,在當時的上海文壇上廣受注意和贊譽。

一九四三年五月。鴛鴦蝴蝶派著名作家周瘦鵑慧眼識寶,在他主編的

大家閨秀《紫羅蘭》雜志上開始連載張愛玲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也正是在這一期《紫羅蘭》上,周瘦鵑寫了《寫在(紫羅蘭)前頭》一文,文中追述了張愛玲向《紫羅蘭》投稿的經過,在回憶張愛玲和姑姑專門為他舉行的家庭茶會時說:

《流言》c圖《大家閨秀》我們三人談了許多文藝和園藝上的話,張女士又拿出一份她在《二十世紀》雜志中所寫的一篇文章《中國人的生活與服裝》來送給我。所有婦女新舊服裝的c圖,也都是她自己畫的,我約略一讀。就覺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畫筆也十分生動。不由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

《中國人的生活與服裝》是用英文寫的。周瘦鵑在欽佩張愛玲英文的高明的同時,對張愛玲為該文所作的c圖也表示肯定,稱贊她畫筆也十分生動,雖只短短的一二句話。卻是目前能見到的對張愛玲畫作最早的公開評論。

第二位關注張愛玲畫作的是柯靈。三個月後,柯靈在他主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