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 / 2)

刺蝟歌 未知 6299 字 2021-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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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林秘史

世上的萬千生物都有自己的美好歲月,毛色鮮亮、渾身泛出油脂的駒子,欣欣向榮的菊芋花,都在享用自己的華年。廖麥的好日子來得晚,眼看近四十了才來。緊緊擁住你這個命中的物件啊,擁住幾十年魂牽夢縈、任什么方法也不能忘懷不能擺脫的女人,就像半生飢困的流浪漢一口咬定了油滋滋的小酥餅。如果再早上十年八年他不知會怎樣呢,而今卻只是讓她伏在懷中,久久地嗅她周身散出的奇異香氣。一個頭發呈顯紫黑的女人,渾身泛著蜜色、滲著一層凝脂樣光澤的女人,此刻像一只羊羔那樣無邪地看人,伸手撥動他鐵黑的胡茬。「麥子啊,我們一生一世別再分開,為了這一天,我死過了幾遭又活過來;我吃遍了人世間所有的苦楚,為你把孩子生下來,讓她成活,讓她等自己的好爸爸哩!我總算等到了這一天,我們贏了,你抬頭看哪,這是咱的家,咱的農場,咱們一家三口都在一起了!」

廖麥聽著,一聲未應。他心里永遠難忘歸來的日子,更難忘她喜淚飛濺的呼號。他驚奇的是一個女人為了自己的心愛竟有如此堅韌的恆念,為此她可以受辱、挨餓,可以忍受鞭笞腳踢,可以一年年掙扎著活,可以在槍刺下奔跑……這都是真的,這要不是親眼所見親身所歷,誰也不會相信。是的,她贏了,他們都贏了:這一天來到了,她整個人從此一下變得簇新,成為太陽底下永恆的新娘。

他們開始了十年整飭。這片園子必須完美無缺,每一寸土、每一棵樹,都要經受一個男人和女人的撫摸。這湖塘是原有的窪地積水自然形成的,廖麥將其重新規劃,挖出了循環的水道,清除了淤泥蕪草,植下了睡蓮——他將它潔白的花朵比做妻子,把它舒展的碧葉比做她的衣裙。他動手設計新屋,刻意加蓋一層閣樓,只為了與美蒂一起偎在小窗前面,看海和船。他天天與羊、花斑牛,與梧桐樹和小路旁的牛眼菊,與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對話。

人生竟有這樣豐厚的回報,令人生疑!十多年的浪盪、亡命,最後是隱姓更名求學,最終有了一份公職——可他即便那時還是日夜忐忑不安,睜開眼睛就是思念。那些日子他做夢都不敢想的是,正因為自己擁有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女人,這里的一切都在發生令人震驚的逆轉:她竟然著唐童收回「殺」字,打理起這么大一片園子,還養大了一個女兒。

「十年了,我一直把這個家、家里的一切當成一個夢。夢快醒了,媽的你瞧,唐童這會兒果真要收回這片地,要趕我們走了!」廖麥望著窗外。

美蒂呼吸急促,臉色有些蒼白:「麥子!麥子!唐童可不是白要這片地,他是要出一個高價買咱的。」

「多高的價?」

「還不知道……反正是挺高的價哩。你知道他的工廠要蓋過來,一直蓋過來。」

廖麥冷笑:「可我不賣。這是我的命。」

「我也想拖下去,我也想啊……」

廖麥一直盯著她。她被盯得受不住,把臉轉開。他再次去看窗外,像是自語:「山、海,還有平原,和人一樣,都有自己的命啊!也不過七八十年的時間,這里由無邊的密林變成了不毛之地!你從海邊往南、往西,再往東,不停地走上一天一夜,遇不見一棵高高爽爽的大樹,更沒有一片像樣的樹林!各種動物都沒有了,它們的死期一到,人也快了。這是真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就這樣說過。」

「麥子,麥子啊,你又開始咬文嚼字了。快別這樣,別這樣說……」

「你知道我一直有個心願,就是記下這七八十年間,鎮上的事、它周邊的事,寫一部『叢林秘史』。可是唐童現在要趕我們走,我才剛剛安頓下來呢,剛坐到桌子邊,他就要我重新流浪。」

美蒂咬住嘴唇,搖頭:「不,咱只要搬到大河西,就有更大更新的農場了;還有,咱蓋了書房,就是讓你讀讀寫寫撒歡兒高興的,因為你喜歡這樣啊;可是你不能真的搬動文墨,你不能忘了父親是怎么死的——搬動文墨招災惹禍啊!」

「不,我就是要從頭記下,我有一個心願。這是鐵定無疑的事:寫一部『叢林秘史』。」

「你要記下什么啊?」

「什么都記下,從頭……」

「麥子,麥子啊!」

「這是鐵定無疑的事:我要從頭記下……」

一些好畜生(1)

家畜養在欄里,野畜散在林中。沒有野畜哪有家畜,沒有畜生哪有人,沒有林子哪有野畜。老天爺探頭往下看這塊好地方,如一頭花鹿犄角c進了大海,三面都是水。無論是山巒還是平原,到處都是樹木。西面南面都是高山,是丘嶺,起起伏伏伸入大海,漸漸化為一片平原。丘嶺北側人煙最稠密的地方叫老棘窩,這兒的人個個都與林中野物有一手。

結交野物是棘窩村的傳統。傳說村里最大的財主霍公,他二舅是一頭野驢。有人見過財權蓋世的霍公,說他也長了一副漫長臉,耳朵奇大,聽到有趣之事就活動不已,而且下巴皮膚泛白,格外柔軟。霍公蓋了霍府,青堂瓦舍壓在丘嶺平原之間,把山地和平原占全了,所以每一條河水溪流每一棵樹都姓霍。有人說偶爾碰見一兩個起早溜達的狐狸,問它們姓什么?它們毫不猶豫就回一句:「俺姓霍。」

霍公錢財無數,所以早就不是極端愛財的人。人生總會有些喜好,霍公喜歡女人,以及一些雌性野物。他在山地平原不知怎么就過完了自己天真爛漫的一生:四處游盪,結交各等美色,走哪兒睡哪兒,生下一些怪模怪樣的人,這些後人又分別依照自己的才具和愛好,照管起田產和林木。有的專管河流,有的將一大片橡樹林子據為己有。

霍府的人財大氣粗,免不了要欺負窮人。他們把一些性格暴烈的窮人捉了,腳上套了鐵環。有些人未免太暴躁了,半夜三更起事傷人,就不得不逮起來,裝成一袋一袋,用馬車拉了扔進河里。霍府養了幾百家丁,一律穿了兵服,胸窩處都寫了「霍」字。最烈的家丁有土狼的血脈,這些後生大多是行路無聲,犬牙畢露,筋多r少,斜眼看人。霍公很討厭這些家丁,他多情而仁慈,平時待人處事不論貧富,只講相貌,總是以貌取人。美貌的人和畜生,都是他的朋友。即便是一棵高大俊美的楊樹、苦楝或橡樹,他遇到了都會戀戀不舍。

霍公在死前幾年里,已經達到了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地步。他走在林子里,所到之處總有一些白羊、狐狸、花鹿之類相跟,它們之間無論相生相克,都能和諧親密。霍公晚年築了一面大火炕,睡覺時左右都是野物,當然也有個把姨太太。他睡前或醒來都要親一親兔子的小嘴。從六十歲開始不再吃一口葷腥,主要食物是青草,像畜生一樣。

由於他出奇的善良和好色,所以霍府的人要打人殺人都躲開他,有幾分姿色的也不敢讓他過眼,因為都嫌他太老了,一張口喘氣就有一股死人味兒。他身上掖了許多銀元,以便在關節上使錢買個方便。最後的幾年里,府里人常常撞見他一邊往丫鬟手里塞銀子,一邊去摸索人家。丫鬟和村里的女人說:「霍老爺其實也做不了什么,不過太纏磨人了!耽擱工夫啊!」

時光一晃就過去了,霍公再也沒有了。棘窩村以及整個的山區平原,哪個不懷念那個咧著長嘴巴的老人。霍公剛死去的兩三年里,一到了半夜林子里就不寧了,無數的嚎哭和抽泣響個不停。村里人睡不著,老婆子干脆起來納鞋底,老頭子一口接一口吸煙。他們從夜聲中分辨各種野物:狐狸嗚咽了,獾在嗝逆,連刺蝟也大聲號啕——村里人知道,這片林子里最多情的就算刺蝟了,一些刺蝟精嫵媚的啊,纏綿的啊,依戀的啊,算了,這是不能說的。

傳說霍公生前有一個未了的心願,就是駕舟入海,去訪探里面的幾個小島。曾有一個魚精夜里托夢給他,說你的美名已經遠播大海了,島上風光美妙,一些魚人兒真正如花似玉,她們在那兒一心想會會你呢。霍公這時牙齒不多了,走路磕磕絆絆,但還是讓人加緊打造樓船。他聽著砰砰啪啪的造船聲感嘆:「咱到底是生在山根下的土財主啊,快死了才想起出海!」

樓船剛剛打造了一半,霍公走了。整個棘窩村——其實早就是一個大鎮子了——一齊吐了一口長氣。從此不論是霍府還是其他人等,做好事壞事都不必顧忌了。他們松弛下來,然後開始悲傷,准備一場浩大的葬事,光是張羅棺木和葬後宴之類就累死了一打青壯。幸虧有人指點道:霍老爺最後一心向往的就是大海,咱不如接著將樓船打造完畢,然後將老爺像生前一樣放在床上,由一些小童陪伴,放行到大海里去罷。這一主意立刻得到眾人呼應,於是就做了起來。最後的日子來臨,大河邊人山人海,只見彩色樓船掛了幔帳燈籠,穿了紅花綠底大襖、扎了抓髻的女童站在舷上招手。樓船順風順水而去,駛向大海,兩岸林木蔥蘢,野物長啼,隨著樓船的移動,樹木搖動如颶風吹拂,其間有刷刷聲響個不息,野雁和白鵝大鷂騰空而起。一直守在岸邊的村人嘆息:人哪,一輩子能結下這樣的野物緣分,復有何求?

盛大的葬後宴一排十里,鎮子內外的人都可赴宴,人們說這是霍府最後的慷慨。各色人物互不相識,當然少不了摻雜一些林中精怪。酒宴間不止一個人發現醉酒者當中拖出了一條粗大的尾巴,或生出一張毛臉。有人嚇出一身冷汗,端杯的手抖個不停,對方卻渾然不覺地追念逝去的霍公,直講得熱淚漣漣:「俺想他呀,那會兒他夜間直摸俺的胡須,胳肢俺咯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哪是老爺家干的事兒,一點架子也沒有。」另一個抹著眼淚:「咱得把跟他有的一個孩兒送來霍府,認祖歸宗嘛,是吧是吧。這孩兒大眼閃閃的不孬,盡管身上的毛兒多了些。」這些精怪議論時,霍府的一個家丁想從身後抽刀,卻被眼疾手快的老管家按住了手腕。一個又高又細的白凈女人仰脖飲下一口,擦擦淚花道:「咱當年是河邊一棵小白楊,老爺看上了硬是要娶咱。我說老爺呀,咱是木頭你是人,怎么也合羅不到一塊兒呀。正為難呢,一個老中醫捻著胡須過來勸俺說:『從醫道上論,人的身上肝也屬木,你就應了罷』,就這樣,我和老爺的肝成了親,和和睦睦一過三十載。」

一些好畜生(2)

酒宴上有一個上年紀的女人穿了蓑衣,無心吃菜飲酒,哀容動人。她從頭至尾不脫蓑衣,一動腿腳刷啦啦響,天又無雨,真是怪異。事後老管家判定:這女人其實是一個刺蝟精,是老爺生前最鍾愛的一房野物。

葯引子(1)

樓船一去無蹤影。它從大河入海的那一瞬,海面上突然騰起一陣r霧,像一只手拉起了幔子,就這樣把樓船收入了帳內。當夜風起雲涌,據跟到海邊的人講,大海翻騰了一宿,白浪卷起丈把高拍向河口,轟隆隆一直拍到天明才算平息下來,然後消息全無。棘窩鎮人大驚,說樓船上的霍公以及俊俏童兒豈不是悉數卷到了海底?有人搖頭:「哪里!這是海神把人迎下了,他們從河神手里接過,一站送一站哩。那風浪卷得越高越好,那是海神在敲打自己的鑼鼓呢。」鎮上年輕人則念念不忘船上的幾個美妙女娃,仍在盤算她們的歸期。

許多年後鎮上老中醫說到霍老爺之死,聲聲悲嘆:「可惜矣,使錯了葯引子!」原來霍公在床上喘息時,救急的葯早備好了,可是葯引子必須是最新鮮的童溲。那是一個早晨,薄霧初起,老中醫端著葯缽走出門來,正好見一孩童手舞足蹈而來,急忙攔住取葯。就這樣端了缽子回屋,急急調葯給病人喂下——霍老爺剛咽下大半缽湯葯臉色即壞了,一層黏汗從額上滲出。老中醫大慌,取了一匙缽中的葯一嘗,立刻被一股膻s氣嗆住,手中的缽子落地跌碎了。他心里明白:剛剛取回的不是童溲。

原來老人兩眼昏花,加上晨霧蒙蒙,沒有把孩童看個仔細。那恣意行走的小人兒本是一個剛剛從溪水里爬上岸的龜精,龜齡已屆百年。它體量瘦小,笑模笑樣,這就讓老人誤識了,壓根兒就沒有在意對方小小額頭上的一道道深皺。

老人願把秘密深藏胸間,除非是進入林中面見溪主時,才不得已吐幾口怨氣。林子里河有河神,溪有溪主,每個溝溝坎坎都有特定的生靈管轄;大樹死前會托夢,老熊得病會求醫,這些事情棘窩鎮人人清楚。這條溪的溪主是一條黑鰻,她與老中醫交往了二十多年,但二者之間清清白白。她年輕時候也曾對中醫動過心,幾次想把他號脈的手拖到胸前,按上那兩只引以為榮的大茹房,但最後還是忍住了。他們盤腿坐在溪邊,說到那只龜闖下的禍患,黑鰻認為這家伙雖不能說是故意的,但也算得上「為老不尊」了。她沒有說得更多,沒有把老龜的色相告訴他:那家伙幾次從她面前搖搖晃晃過去,都故意松拉著腰帶。

霍府失了主人,一群家丁就狂野起來。府里的丫鬟甚至姨太太常在半夜失蹤,鎮上人都說是林中出了響馬大盜,他們把人搶了去。其實是家丁們謀劃周密,與大山另一邊的人家合伙把人賣了。管家是個忠實的老人,他心知肚明,想除掉行惡的家丁,卻又苦於沒有證據。無奈中老人去林中拜訪了霍公遺下的生靈好友,細細哭訴了一場。這些野物半年來以淚洗面,這一次索性陪管家嚎哭了個痛快,然後在林中設宴,把所有家丁都請了來。這些家丁平時穿了帶「霍」字的服裝倒也齊整,看上去模樣差不多,可是坐到r案前邊就不一樣了,那些露出犬牙的、吃相凶殘的,都是土狼的子孫。酒宴後要上一道桑葚泥做成的甜點,林中野物們手腳利索,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毒蘑菇汁放了進去。結果所有行路無聲、生了犬牙的人都死在了回霍府的半路。

府里才剛剛安寧,以前被家丁殺死的山地和平原的窮人們,他們的後人已經長大,這會兒舉著鐵齒耙要來復仇。以前都是土狼的子孫在牆垛上架了火銃,半天工夫就能平亂。如今存留的護府人穿了「霍」字服,瞪著綿羊眼,端起火銃手就打抖,反而要被鄉民擄了去。經過一場又一場折騰,霍家的後人不能守業,干脆從霍府里走出來,帶了自己的一份家財獨立門戶了。從此這個聲名威赫的大家族也就散在了整個山地平原。

不久山地真的開來了一隊響馬。這些隊伍的兵士個個壯得嚇人,人人手持一桿火銃,胯下的牲口清一色雄性,陽具一天到晚豎著。整個山地平原都變得鴉雀無聲,連溪水也不敢大聲流淌。霍府老管家在風燭殘年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約上老中醫,弓著腰隱到林子里議事。他們這才發現林中野物們大半蔫了,連河神和溪主也細聲細氣說話。溪主黑鰻年紀大了,頭上包了一塊綠苔,牙痛腮腫,拍打著鼓鼓的臉皮對老醫生說:「治治吧,換了平常日子我早就找你去了。」老中醫為她開了一服葯,葯引子是吐露心事——「你先把心事全吐出來,別讓它積在心里,然後喝下葯保好。」黑鰻罵了一句粗話,不得不從頭說起。她說:「不得了啦,從今以後咱這里就要遭大災殃了,那些扎在山上的響馬營盤等於是鐵打的,他們再也不會走了。」老管家在一旁說:「全鎮的人,再聯上林中所有野物——要知道你們當中身懷絕技的太多了,還勝不了他們?」黑鰻哧一聲吐了一串口水:「你真是個老趕哪!往後俺這一伙能自保也就不錯了,弄不好還得滿門抄斬哩!我日他響馬十八輩祖宗!」說完端起湯葯一口飲下。

茫茫山林死一樣沉寂。響馬鐵騎下山,蹄聲叩遍棘窩鎮。鎮上人個個閉門不出,只有一些光g漢從門縫里盯住牲口翹翹的陽具,輕輕拍手說:「許是咱的隊伍?」

果然,幾天後傳來消息,說山上響馬最是奇人,一路上無堅不摧!響馬頭兒從藍眼國里討來了一種長生葯方:每到一地就要殺死當地富豪七人做葯引子,一年里連服三服。消息使全鎮大駭,正在將信將疑的時候,告示在鎮口貼出來了,上面明明白白讓各家各戶申報財產,所有田舍皆要折合成銀元計算。

葯引子(2)

告示貼出當天,鎮上及四周的霍姓都逃了。

鎮子一片荒涼,百業凋敝。僅剩下的幾戶貧窮霍姓也在矢口否認自己的姓氏,說:「俺姓『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