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1 / 2)

刺蝟歌 未知 6241 字 2021-02-25

躥亂跳,反了它們!

砍倒大樹啊,放火燒荒啊,燒得滿山遍野煙霧騰騰,像山炮火銃一齊開家伙那樣,只差殺聲震天了。唐老駝背著嶄新的火銃,因為他接連從上邊要來幾十桿火銃,理由是:海岸又廣樹林子又密,老山老嶺的,沒有武裝可就完了。

一口氣砍了九年大樹,一眼望去天地透亮了。新生出來的全是灌木,是更遠處的林子。一切都將有個了結,鎮上人與林中野物唇齒相依、你來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從此將一去不再復返。就在林子逐步消失的日子里,唐老駝讓人把一個斗大的喇叭架在高處,一連三天三夜朝著林子深處呼喊:「各野物聽好,趁著林子還沒全完,該變人還俗的就上緊點,咱是既往不咎;想逃的就快些撒丫子,別到時候被子一掀露出毛刺刺的畜類身子,誰見了都不好。日子不多了,上緊做吧,莫怨本官不打招呼啦,啊!」

喊過之後,鎮上並沒有出現許多陌生面孔。原以為精靈們會盡早歸附鎮上,結果沒有。人們議論:「許是老駝等勞力使,許是一計哩。它們八成是害怕火銃,這物件一扳機子轟嗵一聲,打雷似的,貓啊狗啊哆嗦一下尥蹄子就躥,想想林中野物又會怎樣!」「那它們逃了哪去?剩下的邊邊角角盛不下那么多呀,別處又沒有棘窩這樣的大林子!」「誰知道,許是跑到了外國。外國人眼珠藍瑩瑩的,大多是野物變的……」

唐老駝治下的棘窩鎮因為過於專注那三件大事,只忘了一件小事:吃飯。有一天早晨全鎮人都發現沒飯吃了。

唐老駝治鎮以來惟一一次蔫了。他咕噥:「我老駝大江大河都過來了,想不到小河溝里翻了船。」他餓得背不動銃,老婆草驢宰了一只野貓給他和兒子吃了,他才緩過勁來。幾天斷糧,全鎮的j狗鵝鴨、後來又是為數不多的幾只貓,悉數入鍋受烹。樹木葉子和皮也全都擄光了,這時候才有人後悔砍樹。草驢本來就是瘦長身個,這會兒餓得系不上褲子,動不動就掉下來半截。老駝?罵她:「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越餓越s!」草驢把褲子提上說:「駝呀,孩子都這么大了,快別這么說,還是想法出門弄些糧食來家吧!」

唐老駝拖著火銃出門了。有三個鄉g跟上他,剛走到半路就趴下了。老駝去了三天,回來一看全鎮人餓死了四十幾口、餓昏了一多半!他自己卻是紅光滿面,兩眼有神,火銃又背在肩上了。草驢牽著唐童迎上去,剛喊了一句「救命」,就沒有力氣了。老駝一手挽住老婆一手扶起兒子,對躺在地上眼巴巴看著他的鎮上人喊道:

「俗話說『萬物土里生』,咱干嗎不直接吃土?我這回出門算是知道了,咱從今兒個開始吃——土!」

人們面面相覷,老駝卻當眾示范:伏下身子扒開一層浮土,再扒,將濕土中的一塊銹鐵扔開,再扒……土太粗了,他罵、甩手,讓人取來一把鍬。一層層挖開,三尺深了,姜石層也露出來了,下面才是黑細泛油的黏土。他取了一塊搓成拇指粗的細條,然後從一端吃起來。全鎮人都笑了。

兩天後所有人都開始吃土。第三天有人向唐老駝報告:鎮上吃土的人中,有一多半死了。唐老駝氣得大罵:「這些饞癆惡鬼!一見了吃物就下狠口,不噎死才怪!也罷,有的人祖上三代是霍家後人,他們腸子細薄食不得土,他們死了活該!」正罵,唐童過來了,說我媽也死了。老駝看了看捂著肚子死去的草驢,慨嘆:「想不到啊,你也是隱下的一個霍家後人!」

又過了許多年,鎮上人才停止食土。不過一開始吃全糧卻不再習慣,不得不摻進一些泥巴。那些飢餓的年代啊,死也不忘的歲月啊,唐老駝對長成了半大小伙子的唐童總結說:「壞事總會變成好事!這一來餓死了一些人,可也純潔了隊伍:霍家後人全餓死了!」唐童眨著眼問:「就一個也沒有了?」老駝沉著臉望向北?方:「也不能大意啊,那個霍老爺不是坐樓船裝死入海了嗎?或許他們會從海里上來!」

這話剛說過沒有幾天,棘窩鎮就發生了又一件值得載入鎮史的大事:失蹤幾十年的良子回來了!不僅是他,還手牽手領了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有人說一個穿了蓑衣的女人把他們送到鎮子邊上,俯身親親孩子,就離開了。

鎮上的老人大多餓死了,剩下的幾個也認不得故人,因為良子離開這兒實在太久了。瞧這個浪子如今變成了什么:胡子白了,頭發又長又亂像沒有漚好的苘麻,臉上是枯樹皮一樣的深皺,衣服等於沒有,因為大致由樹皮破布之類連綴而成。他身邊的女孩倒是精神,大眼水生生的——鎮上人從未見過這樣的大眼睛,看上一眼,記上一生。小姑娘身上是一件馬蘭草織成的小蓑衣,看上去金晃晃的,俊美精巧極了。

既然沒人能辨認良子,那么唐老駝是絕不放心收留他們的。他擺了案桌審了三天,一再問的只是這樣幾句話:「你這么多年究竟躥到哪里去了?以什么為生?這小女孩又是怎么來的?」

食土者(2)

良子答:「那會兒鎮子呆不下了,俺自願做了守林人。這孩子嘛,是我在林中撿來的一個孤女,俺倆相依為命。」

「我可不信你的鬼話。我到死也不信。」老駝叼著洋煙說。

唐童在旁邊一直盯著小姑娘看,嚇得她藏到了良子身後。老駝又說:「保不准你們從海里上來,是霍家後人哩!」良子雙手大搖:「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我是良子,我不過想葉落歸根。」

這會兒唐童突然伏到了父親耳邊,咕噥了幾句。老駝笑了,喊:「來人啊,挖一團泥巴來!」

泥巴來了。老駝說:「咱鎮上,只要不是霍家後人,沒有不敢吃土的!」

良子皺著眉頭四下看看,然後伸手抓過了那團黏土。他小心地吹了吹,又剔去幾粒粗砂,慢慢吃了起來。

獻給絕色美人(1)

「麥子啊,我的麥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人世間沒有比你再倔的漢子啦……」

「知道就好。」

「你生出了一個念頭,會一條道走到黑哩。」

廖麥坐起來看了美蒂一眼,又仰躺下。他一直在看窗外的星月。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不對。因為那可不是什么念頭。你以為那是睡覺一類的事兒,只是一股念頭……那可不是。」

「那是什么?」

他的眼睛從窗上挪開,盯著她的臉。此刻這張臉遮在暗影里,只有一雙眼睛在熠熠閃光。他注意到她稍稍有點胖了,很快就要有兩層下巴了。他撫摸一下她的肩和臂,但馬上就把手移開了。他把頭轉開,仍舊看著窗外:「咱用一句書面語來說,就是我對自己、對自己一顆心的忠誠。你別笑我的咬文嚼字,因為我不這樣說,就找不到更合適的詞兒。對我來說,或者忠誠,或者死亡——就是說,我如果背叛了自己,我寧可去死。」

美蒂一時無語。她緊咬嘴唇抑制著。她知道自己不會像丈夫那樣說話,但完全明白這些話的意思,明白他在關鍵時刻真會孤注一擲的。她只在心里默禱那個時刻不要來、至少是晚些來再晚些來。可她不知道該怎樣阻止——這是她最深處的恐懼和疼痛。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她害怕的是自己的丈夫並不知道妻子為何恐懼、恐懼到什么程度……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有多愛他:一絲一絲、永遠永遠的愛,還有依戀。當然,他們之間也曾發生了一些事情,但卻不能因此而否定這種愛,絕不能哩——在眼下這種困難的日子里,她越發這樣認為。

廖麥把頭蜷在她的身後,這使他整個人都籠在一團y影里。他像問這團夜色:「那你以為,我們這片園子真的要——肯定是要——賣給唐童了?」

「我說了呀,咱會拼命頂住哩。咱們會頂到最後一分鍾,除非……反正得咬緊牙頂住啊。」

因為她的最後一句話,他特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巴,發現牙齒真是咬緊的。多好的牙齒,潔白潤滑,有時讓人看一眼就會心頭發緊。他摸了一會兒忍不住了,因為他的手正被這牙齒咬住:輕輕的,含住,舌頭的撫摸。他坐起,偎在她的胸部,像是尋索自己那塊永恆的面包。這樣一會兒,他被濕濕的東西驚了一下:她的淚水正一滴滴落下。他想安慰她,可是沒用。「前天我打得太狠了。從來沒有這樣,我當時昏了。對不起啊,老婆,如果讓小蓓蓓知道了,她再也不會理我了……我算什么啊!」

「孩子這輩子都不會知道。」

廖麥一下一下撫摸她的後背,牙齒磕打著,說下去:「我可能是被昏的,或許這一段還有些瘋了。眼看著唐童一寸寸吃光了山區和平原所有的庄稼地、村子、園子、水塘,心都碎了。他這個金礦主自從變成了天童集團董事長,就成了一個雜食怪獸。看看四周吧,誰能阻止他?他自己有一排排警車,保安跟在後邊開過來,再要哭就晚了。他對我們已經是夠客氣了,讓那些體面的頭頭腦腦來當說客,他身邊的人也親自登門——這面子實在太大了,我知道這是你的面子,而我,從來都是他的死敵。」

美蒂的淚水倏然止息:「別,別這樣說了好不好……」

廖麥感受著妻子——其實他們這樣日日相偎的日子只有十年,她每一天里都是他的新娘,因為這樣的日子來得太晚、太不易了,可以說是大把的血淚換來的——我謎一樣熱戀的寶物啊,你這會兒心跳為何如此急切慌促?悲傷?絕望?憤恨?不,肯定是無邊無際的愛情——這個時代最為稀有之物,今夜卻在誘惑你和我。

夜深了。他們無法入睡。許多天里都是這樣。不過像往日——催眠曲一樣的敘說沒有了,代之以凝重的、向往的語氣。每逢這時他就有點咬文嚼字了,好在妻子對這些早已習慣:「……我奔跑得太久,全身落滿了傷疤、傷疤又疊著傷疤。最絕望的那些日子里都在想著你,後來還想著孩子。我是一個亡命徒、一個孤兒,最後進了大學校園,又有了公職,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可我還是不能停下腳,因為心里還在疼,疼得忍不住。我知道只有找到你才算找到了家……多么不容易啊,你真了不起,不光活下來,還築起了這么大一片園子——一個農場,甚至在這里為我准備了一大間書房!我知道只要回來了,再多的辛苦都不算什么,我們可以從頭開始過人的日子了,咱要像綉花、像寫字一樣一點一點侍弄這片農場。再累再苦也不覺得了,我們又一起苦干十年,把它變成了眼前這個模樣。我從來沒有這樣滿足過、幸福過,你心里明明白白。我開始在雨天、在夜間讀書了,並且隨手記下一些字。這些字亂極了,你看不懂,我也不指望你來看它。我前幾天告訴過你:我要在空余時間寫一部『叢林秘史』,這可不是說說玩的。因為如果不能一個字一個字記下來,山地和平原這些事就成了一場夢,我們家、我生生死死的經歷也成了夢,完了也就完了。寫出來,全寫出來,這個心願好像隱藏了三四十年呢——我相信父親活著也會這樣做,他會摸出被唐家父子一再砸毀的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去記下來。如今他的兒子要做這件事了。我將把這些字獻給一個人,我一筆一畫記它的時候,都在想啊、想啊,一直想著那個人……」

獻給絕色美人(2)

夜色深濃,四周越來越靜。遠處湖塘里有嗵嗵聲傳來,廖麥知道那是他的黃鱗大扁。它今夜像他一樣激越不安。是的,只有這種魚才能在深夜高高地躍動。

「那個人?那個人是誰?」

廖麥還順著剛才的思路說下去,語氣非常肯定:「是的,我要把日後寫成的東西獻給這個人。」

「那人到底是誰啊?」

「一位絕色美人。」

「啊啊……這是……真的?」

廖麥坐起來,「真的,當然是真的了。不過我們算來也有二十一年沒有見面了。」

「我真忌恨這個人哩。還好,二十一年沒見了,你是和我在一起。」

美蒂移動了一下身子,這樣窗上的星光如數灑在了廖麥的臉上。她回身去看丈夫,半晌無語。又是湖塘的嗵嗵聲。她笑了,笑得很難看,但夜色里廖麥看不清。她開口說話時白亮的牙齒倒很清晰地閃動:「那個人真就長那么好看?你可從來沒使這樣的口氣誇一個女人家。」

「豈止是好看。我說過,她一直在我心里,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余下的時間我就為她做這個,在自己的園子里做。」

美蒂想從炕上下來,可是一動就是一陣疼痛,下身尤其痛得厲害。她撫撫頭發,頭皮也在痛。好像是這痛促使她說出了下面的話:「如果園子非要搬遷不可,那你讀讀寫寫的事兒就得耽擱了。」

廖麥聲震夜色:「所以我要守在這兒。你會看到我怎么守在這兒。」

余下的時間只有黑夜,沒有聲音。他們都不願出聲兒。有一根弦綳在夜色里,綳得越來越緊,它可不能斷掉。在美蒂記憶里,丈夫歸來的十年中從未得過這么重的病,這一次真是可怕啊。他自己也知道身體走到了一個坎上,所以才讓她熬起了黃鱗大扁。他對這種槍葯味兒的魚簡直有一點迷信。美蒂想起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事兒,但一經說出卻一下緩和了整個夜晚,她問:

「我想知道她,那個女人,她現在哪兒?」

廖麥搖搖頭:「這個嘛,大概是你最不願聽的了。她死了。壞消息是一點一點傳過來的,最後我才敢相信,她真的是——死了。」

美蒂一直屏著氣,這時長長地吐出一口。

心花怒放(1)

周末這個字眼兒了不得。這兩個字真是要命,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竟然聽不得它,一聽就變得興沖沖的,兩眼就要燒起快樂的火苗。他心里總是盤算:再有一天就是周末了,我的小蓓蓓就要回家來了。可是後來這樣的盤算總要落空,她竟然一連兩個周末沒有回家,而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美蒂說:「孩子大了,她如今是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了,她怎樣忙你都想不到!」

廖麥當然想不到,因為他想不到一個稚氣人的小娃娃怎么就變成了一個決斷事情的人。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想她安靜的樣子、笑的樣子,想她從小到大的一個個細節,而且樂此不疲。他曾經想過:美蒂能為自己生出這樣的一個孩子,簡直是建立了奇功大勛,將來犯了什么過錯都可以原諒。他只想了「過錯」兩個字,還從來沒有想到「罪過」。只有近來他才稍稍試過這兩個字——如果是「罪過」呢?

小蓓蓓二十歲了。其實她成熟得遠遠超出父親的預料。她在他眼里永遠是個娃娃,一朵不可觸碰的嬌嫩花瓣,露滴顫顫欲墜。美蒂私下議論說:「孩子比我當年還要好看!她比媽媽強多了,她合起了我和你的優點哩!」廖麥不知該怎么說,他對蓓蓓失去了所有的比喻,因為淹掉一切的疼愛和憐惜會讓人陷入迷茫。美蒂說:「你瞧她順順溜溜的,兩條腿多么長!看她的手啊,小手兒,指頭倒這么細長!看她的眼,這才是真正的紫葡萄呢,以前對別人都是胡亂比喻哩!小家伙啊,像一頭花鹿一樣,該安靜的時候安靜,該躥跳的時候小蹄子一刻不歇——麥子,你嗅到孩子身上的香氣了吧?她一進來滿屋子都香,這可不是什么香水呀胭脂呀……」廖麥樂於聽妻子這一番數叨,他真是佩服她頭腦的清晰和旁觀的眼力。不過他始終不明白:既不是香水之類,那為什么會這么香呢?為什么?還能是什么?對此美蒂毫不猶豫地斷言:

「是身子香!真的,一千一萬個人里面也沒有這樣的小香孩兒!」

廖麥永遠不忘她那種肯定自信的神氣,只是有些膽怯,問:「一直會這么香嗎?」

他記得美蒂當時眼睫垂了一下,咕噥:「誰知道呢,一般做閨女的時候是不會有一點點改變的……」

她的話倒讓他回想起妻子十幾歲時的氣味。那當然是不會忘記的,那是茫野之氣、綠草的青生氣,還多少摻雜有一點麝香味兒。可那是多么使人迷戀以至於深陷其中的氣息,這氣息無所不在,先是從胸窩那兒彌漫開來,逐漸形成一團無色無形之霧包裹了她,一到了夜晚又悉數蓄入頭發之中。這密擠如苘麻的濃發啊,讓他長時間把臉埋於其中。至於後來她走向成熟,她與他潛回之夜懷上孩子的那個時刻,這種氣味就變得更加濃烈了——有幾次差點使他暈厥。再後來呢?他極力回憶,這會兒想一點一點還原某種氣味,竟發現這是十分艱難的一件事。他記得美蒂在用大劑量的化妝品遮掩身上的魚腥氣:她越來越貪吃那種模樣丑陋的魚,結果老要沾上它的邪味兒。盡管如此,他還是能從中分辨出那種令人不悅的氣息,因為它是從汗腺中分泌出來的。每當她大呼小叫「媽呀,真逮住漢子啦」的時候,一股混著泥腥和水草藻類的氣味就瘋狂彌漫,不可遏止,這濃濃的氣息仿佛將他托舉在半空,又讓他覺得自己在濃得化不開的泥漿中掙扎、游移,最後連軟著陸的機會都沒有:純粹是砰嚓一聲掉下來,跌得七竅生煙。他忍不住問妻子這是怎么回事?妻子用一張大嘴撮成的小嘴巴一下連一下親他,說:「傻孩子,還用問嗎,你老婆是勞動人民哪,整天泥一把水一把的;怎么?頭暈?悠悠乎乎?那就是你老婆好啊!你老婆過了這個時候就不再誇口了:你打著燈籠也難找!你、你!你這個掉進蜜罐子的福人!」

廖麥一再發現,美蒂每到夜晚柔情蜜意的時刻,立刻變為一個野性而傲慢的、高高在上的女王了,而自己卻越來越退向一個角落——那兒是專為笨手笨腳的書呆子准備的地方。也許正因為如此,妻子才不止一次勸阻他:「少看一些書吧,少劃拉一些字兒吧,那不過是你從大學堂里染上的毛病,不得不用這種方法解悶兒罷了!」

小蓓蓓與母親無話不談,母女倆在一起嘀嘀咕咕時,廖麥心上空得慌。他這時總要走近她們一點兒,小蓓蓓這才轉向父親。孩子偶爾摟住他的脖子,讓他的胡子扎一扎、叫一叫。她的個子快像母親一樣高了,可她還會做鬼臉!「蓓蓓,蓓蓓啊!」他這樣叫著,在書房里搬動幾本書,想讓她看,又小心地剔掉其中的一本,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