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2 / 2)

刺蝟歌 未知 6253 字 2021-02-25

她從他們的目光中讀出:小屋真的塌了。

一點不錯,昨天午夜十二時整,只聽轟隆一聲,小屋變成了一大堆鵝卵石。黎明前唐童已經讓一群背銃人圍住了卵石,並讓人從中尋找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然後一一裝入木箱。木箱裝完了,還有大量需要裝起的東西,唐童一急,想起牲口棚閑置了一口沒人用的棺材,就讓人抬了來——珊子一步邁入小院時,見大家正在為她斂出一些雜七雜八,叮叮當當往那口半新的棺材里扔,她的心不知怎么揪緊了一下。

唐童這個夜晚讓珊子在牲口棚住下,一直陪在身邊。他哭了,一張咧了老大的、酷似母親草驢那樣的嘴巴一下下碰著珊子的雙r。後來他好像又發現了什么,舉了桅燈一照,發現她赤l的身上有不止一處搓傷。

「我的老天,這是什么鬼人吃了豹子苦膽?」

珊子一下下撫動他頭頂的鬈發,說:「等明天去河口送東西時你就知道了。」

天一亮,由唐童和手下的幾個人背銃壓陣,兩輛大車一直往北,再折向西,直向著河口駛去。多半天的時間就挨近了小泥屋,快走到跟前時,唐童誇張地喘息,張著大嘴迎著泥屋,像狗一樣發出哈嗒哈嗒的聲音。

漁把頭在屋邊叉著腰看,並不上前。

「這是鎮上人哩!這是我的——咱的東西!」珊子指東道西,面向漁把頭大聲說。

漁把頭正得意地捋著胡須,一個個端量這伙人;當他一眼看到了車上的棺材時,腿和手都抖嗦起來,嘴里哼叫著走近珊子:「這是誰、誰死了……」

珊子這才看出他面無血色,每根胡須都在打顫,不由得一怔。稍頃,她敲敲棺材說:「噢,不不,這里面裝了東西,他們先是當箱子用用的……」

漁把頭這才明白過來,他跑了幾步,上前一把揪住牲口,一拳連一拳搗著棺材說:「這是做什么!這是要做什么?這是……」

珊子好不容易才把發火的漁把頭勸住。可是從那會兒這家伙再也提不起神兒了,時不時總要瞥一眼卸下來的棺材。幾個人忙忙活活將運來的雜物搬下來並一一歸整,漁把頭從頭看了一遍這些零零散散的物件,順手拎起一副小紅肚兜兒、一個淺黃色的大r罩、兩塊搓腳石,說:「我日他娘。」珊子說:「快別磨蹭了,來這么些娘家人,你去弄條像樣的大魚待客吧。」漁把頭不吱一聲,拿上魚叉和抄網走了。

唐童對小泥屋的簡陋十二分驚訝,說:「這根臭光g什么都沒有!」珊子悄聲說了他藏下寶物的事。唐童跳起來,她一掌把他拍坐了。

剩下的時間唐童再不沉著,一雙眼在前後左右亂瞅,又出門在泥屋附近端量,用腳踢踢踏踏。漁把頭背著三條小腿那么粗的魚過來,問:「你要撒n?這里沒茅廁,隨便。」唐童只好解了褲子,一邊還在盯視牆基、放了一堆雜物的破船。

唐童離開,沒過三天又回來了,肩扛一半豬排說:「這兒日子太苦了,俺娘家人不放心哩!」這一次漁把頭喝了不少酒,當場表演大口咀嚼海草海參的猛相,唐童朝珊子擠擠眼說:「真是條英雄好漢哪!」漁把頭說:「其實我壓根兒不用什么魚叉!我赤手就能擒來大魚!」說著領他們往海邊走去。

這天風浪涌起來,海水呈墨色。漁把頭一個猛子扎入,一直往里游去……唐童看著海里的人,對珊子咂咂嘴:「這家伙呆在這兒一天,咱就沒法挖找那些寶物。」珊子一直看著遠處浪尖上那個黑點,沒有應聲。唐童說:「這家伙吃我一銃就好了。」珊子盯他一眼。他把臉轉向遠海,咕噥:「這會兒給他一銃,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余下時間珊子臉色難看至極。那個浪尖上的黑點開始變大,他們都看到他的大臉了,他一只手劃水一只手擼著臉上的水花……珊子小著聲音,自語般道:「你去林子里采那葉子吧。」

唐童蹦起:「知道,老牛吃了鼻口躥血……我給你一大把。」

「用不著。七片就行了。」

這一夜,漁把頭照例吞吃了一團海草:海參裹在其中,他大口咀嚼時故意做出一副怪相。他一雙大手把珊子舉舉放放,嚷著:「你這樣的s夜叉,只有咱享用得了。」他親她,逗小孩一樣彈她的腦瓜。她摸他隆起的腱子r,誇道:「你就好比一頭大水牛。」

第二天下午,漁把頭駕著小船進海撒參苗了。珊子沿著河東岸往南,坐在稀稀柳叢中的一塊大石頭上。她這樣等了一袋煙的工夫,唐童就來了,滿臉是汗:「我早來了!早來了!」說著塞過來一大把墨黑的、又細又長的葉子。

珊子只從中取了七片:顏色深重、角質層厚、勻細俊美的。

書包網。想百~萬\小!說來

七片葉子(2)

她將七片葉子切成細絲摻進海草,裹上海參。她親手做出的海草團子可比那家伙弄出的好看多了。

漁把頭從海上歸來,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盯緊了這團海草:「狗日的老婆子懂事不少。」

他喝水,咀嚼這海草,模樣難看極了。這一回好像比平時費力十倍,但總算是吃下去了。珊子長嘆一聲。漁把頭噎出了淚花,捋捋胡子:

「真他媽的苦啊!也許是上了年紀,這草一天比一天難吃!」

珊子端過海參湯讓他飲,一下下拍打他的後背:「大水牛飲了這遭,以後再也不用吃了。」

「還得吃!還得吃!」

「不用吃了,再不用吃了。」

下半夜月亮出來了。從這一刻開始珊子就披衣坐在泥屋外邊。一些野物趴在窗上門上,一聲連一聲大嚎。她沒有理它們。

「嗷!哦嗷哦嗷!啊哈嗷嗷……」

幾只大型野物在月亮底下撒腿奔跑起來,沿著撲撲海浪打濕的岸邊跑嚎,聲音里全是驚恐和絕望。

銀月(1)

老婆婆把釣鉤拋到水里,將魚線一端系在青楊樹上,然後就轉身忙起來了。她在淺水處拔起一叢蒲草,洗去蒲根的淤泥。筐子半浸在水中,她把一塊塊干姜似的蒲根扳下放進筐中。漂在水中的連體小葫蘆拴在魚線上,這時一抖,讓她抬頭看了一下——它只是一抖,接著往上仰了幾下,終於平穩下來。她於是重新低頭采蒲根、采蒲草的芯葉。這一次連體葫蘆又開始劇抖、搖晃、向斜里滑行。她雙手拄膝站起,扯住魚線一拉一聳、高舉過頂——水中緊接著泛開一束銀浪,它襯著稍稍發黑的水潭,白得耀眼。一朵浪花開成碗口那么大時,突然濺成了無數的屑沫,接著從屑沫當心直s出一道金黃色的光束——它在半空又來了一個翻騰跳躍。

一條金黃色的大魚躺在了筐中的蒲葉和蒲根上,老婆婆像端一個娃娃般將筐子擁在懷中,往小屋里走去。天已到了半下午,陽光照在水潭邊的蒲葦和莎草上,一雙雙連體小蜻蜓飛來飛去。這是難得的一天,老婆婆從一大早就泛起了一種奇特的心情:顫顫的,欣悅而不安。她後來發現自己真的像在企盼和等待什么。可是她並沒有被告知今天將有來客,知道的只是平平常常的新的一天:沒有一個人會來自己的小屋。她這會兒稍稍驚異於一種奇特的心緒——它是那么強烈和顯著,以至於一陣陣在心頭涌動。她坐在炕頭發怔,一直在想這是為什么?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了昨晚的一個夢。直到下半夜這個夢還楚楚如新呢,可是一大早坐起來卻又忘掉了。

是啊,這種奇異的心情肯定是因為那個夢的緣故。如果在過去,她會淚花閃閃從頭咀嚼一遍,好好想一想那個夢,而今卻不再有那么多沖動了。不過她端著筐子和魚鉤走到潭邊時,仍舊在想那個夢。

夢中有一個赤條條的細長身量的男孩兒,他剃了短短的頭發,有一對星星般閃亮的大眼睛,一直趴在窗欞上看,身上漸漸落滿了露水。她發現了他,望著窗子問:「你是誰家孩兒啊?你夜里赤身趴在這兒不冷嗎?」男孩兒答:「我要進屋里去,我要從這兒爬進去。」「你是誰家孩子?家住哪里?」男孩兒嗓子啞啞的:「我就是你的孩子!媽媽,你不認得我了嗎?我來家了!我就是銀月啊!」老婆婆心頭一燙,急急坐起——夢醒了。

這時才是午夜,她摸摸窗欞。剛才就是一個孩子趴在這兒的。推開窗,空中的月亮真是清潔極了,好像一直在等她見面。她在窗前坐著,坐著,直到睡意再次襲來,覆滿了白發的頭垂下來……

天亮了。窗依然半開著。老婆婆合上窗子。她知道自己惟一的孩子銀月不會回來了。銀月是她惟一的孩子,八歲時跟上村里人去東北尋找父親,從此再無消息。十余年了,她終於不再相信奇跡。領他走的是一個男人,那人留下的女人於第二年春天在臂上戴了一塊黑紗,這讓老婆婆見了頭腦里轟的一響:她的男人死了?那他領走的銀月呢?當時她瘋了一樣,跑啊跑啊,一口氣跑到村頭板扣家,連連拍打他的門。板扣當時還年輕,睡眼走出門來,見了她兩眼一瞪,然後皺著眉頭安慰起來,語氣非常肯定地說:「銀月沒事。銀月是銀月。」

銀月掛在天上,月月與老婆婆窗前相會。是啊,板扣說得一點不錯:銀月是銀月。

這座嶺下孤屋離小村一里遠,是銀月父親為了娶她專門搭起來的。他和銀月都走了,小屋就成了他們爺兒倆的影子。「嬸子歸村吧,住到村里,一起照料方便哩。」板扣幾次上門勸說,老婆婆都搖頭。她怎么能離開呢?這不就和離開了他們爺兒倆一樣嗎?她要住在這里,一直等下去。在等待的日子里,她墾田結籬,竟然一點點把山嶺下邊、水潭旁十幾畝的荒草亂石灘做成了好看的田壟。這期間板扣總是讓人來幫她,說有村里人吃的,就不會餓著你。她還是不停地c勞。有人說:她是想人啊,想人的人就這樣忙碌,不停地干哪干哪。

老婆婆越來越明白男人在這兒搭屋的緣故:他喜歡這個又深又涼的水潭。她在蒲草邊白沙邊采摘吃物時,總把這潭子看成了自己的親人。這水潭會護佑她一生,幫助她一生。水潭是鏡子和眼睛,也是安靜的男人——是男人啊,而且是英氣生生的男人。她有一段時間一天到晚坐在潭邊,想許多往事。她采了潭邊的薺和莧、野芹,像丈夫那樣釣魚,釣一種寬寬的黃鱗魚,他曾叫它「黃鱗大扁」,說是最讓人滋生大力的吃物。後來她發現這兒的蒲草原來清香人,根j都是美食!富含淀粉的塊根蒸在米中,再用嫩嫩的蒲芯兒做湯,香甜得可以用來迎接月亮上下來的仙人。

她做好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擺在白木桌上。一只長了圓圓大臉的鳥兒循著香味一跳一跳進了屋,她就取了一匙香米給它。圓臉鳥的臉龐和胸部讓她想起自己二十歲的時候。一會兒喜鵲和斑鳩都先後倚在窗上,她一一打發了它們。她與這些鳥兒全都熟悉了許久,甚至聽得懂它們怎樣說粗話和俏皮話。

她只是坐著,她想等月亮出來,水潭發出叮咚聲時再享用這美妙的一餐。她一點都不餓。她坐在窗前,兩手合起看天空、看一點點變成絳色的那個水潭……後來,她真的看到水面上有人在行走——她揉揉眼,欠身再看,原來是楊樹在搖動,樹影映在水里。可是細高的楊樹啊,搖動了一下、又一下,然後就分成了兩棵,一棵往前、一棵仍舊站在原地——會移動的那一棵楊樹走走停停,轉身,風吹一樹葉子——那其實是又濃又長的頭發啊!老婆婆這會兒看清了,她壓住一個驚呼伏在窗上:天哪,真是一個細高身量的後生,這孩子大概一年都沒有剪頭發了,瞧一頭亂發多長。天黑了,這孩子在潭邊轉轉走走,像是迷失了回家的路。老婆婆抵在窗前,差點把窗欞都扳掉了,一雙手攥得緊緊的,這時大聲呼叫道:

。。

銀月(2)

「銀月!銀月啊?是我的孩子……」

那個頭發長長的人影在潭邊定住了。他一動不動,這樣足足有十幾分鍾,突然迎著小屋飛奔而來。

蒲根酒(1)

他不停地咳、咳,直咳得渾身大抖,臉憋成了絳紫色。「我的孩子,孩子啊,你這是受了大風寒、受了大勞傷了。」她撫摸他的後背,伸理他的胸口,又分幾次灌進湯葯——這是她在水潭邊采來十二種草葉熬成的。吃進葯湯,他的喘息漸漸平緩,眼見絳紫色的臉龐變得紅撲撲的。她開始讓他呷第一口魚湯了。

老婆婆在他瞌睡時查看了踝骨處的疤痕、耳朵上肩膀上,所有累累相疊的疤痕。她的目光一觸到這些疤痕心就疼起來。她至今將那一天記得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怎樣救下這個嘴里吞滿了泥巴的孩子。她知道他當年傷得最重的就是小腹那兒——整個皮r都血糊糊的,惡人簡直要打出他的腸子來……扳指算算,從那天到現在正好三年過去了,如今這些傷處全都長好了,長得結結實實。這些年他究竟在哪里藏身、哪里吃飯啊?小伙子身個高了,唇上的茸毛變黑了,可是人更瘦了,瘦得眉骨凸立大眼深陷,像個貧血跌傷、一路摸爬而來的孩子。「孩子你三年跑了多少地方,你從哪兒逃出來啊?」「媽媽,媽媽,媽媽……」他睜開迷迷蒙蒙的眼睛,說不成一句像樣的話。

他很快睡過去了。她一直坐在他的旁邊。她看到他的胸部每呼吸一次都把被子頂起一下,發出了淺淺鼾聲,心里高興極了。「這是個結結實實的好小伙兒,病好了跳進大木盆里洗個熱水澡兒,喝幾頓黃鱗大扁,一准全都好了。」她看著他又長又厚的合起的眼睫毛,覺得他周身上下,處處都像銀月。這時她才對夜里那個夢境感到萬分驚異——這活脫脫就是一個銀月啊!

他在半夜醒來,不咳了,頭也不熱了,兩眼亮晶晶的。「孩子你好了,你坐這兒別動。」老婆婆下炕點火,把剩下的魚湯煮沸,端過來一匙一匙喂他。他皺著眉頭問:「媽媽,還是那股槍葯味兒,這是當年的那種魚吧?」

「是啊,這是黃鱗大扁。」

她為病愈的小伙子剪去比女人還要長的蕪亂頭發,讓他跳進盛滿熱水的大木盆里。「要是天再暖和一點,你就能鑽進潭里洗澡兒了。」她背過身說了一句,又去隔壁等他洗完。瞧他洗完澡換了衣服,一眨眼就變成了一個嶄新的小伙兒。所有衣服都是銀月父親留在家里的,這孩子穿上十分合身,站在那兒英氣人,滿目含情。他對老婆婆說:「媽媽,從今兒個起,我就要下地干活了。」

老婆婆阻止他,可是沒用。他把從水潭到嶺子半腰的毀朽的籬笆整好,又除去了田壟上茂長的野草。他從潭中汲水澆地、揪蒲菜,然後又用草泥抹好了小屋上的全部裂縫。「孩兒這七八天里干的活兒,抵得上我幾個月。幸虧村里有人來幫我,要不這庄稼就得死在地里。」老婆婆說著說著又轉向了聲聲低語:「銀月啊,我的銀月長大了……」

他們約定:她今後只叫他銀月,他只叫她媽媽。廖麥是她三年前救活過來的,她就該是他的媽媽啊。他從小沒有見過媽媽,只跟在多災多難的父親身邊長大,而今卻真的有了一個媽媽!他夜里和老媽媽睡在一個炕上,對她從頭講了自己的父親:因為眼鏡一次次被村頭兒摘下來踩碎,只好偷偷戴上教他識字讀書——老人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兒子能讀許多許多書,「書是最好、最好的東西了。」父親總是這樣說。在沉寂無聲的深夜,廖麥最後告訴了老媽媽父親的慘死,老人聽得唏噓不已。

那個夜晚老媽媽一直未睡,一會兒看升起的月亮,一會兒看他。她對他說:「你爸說得對,好孩兒千萬要接上讀書,聽你爸的話。你住在這里什么都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