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2 / 2)

面包樹出走了 未知 5893 字 2021-02-25

我來接你好嗎?

我們還有需要見面嗎?

我有話要跟你說。他堅持。

我沉默了良久,終於說:九點鍾吧。

為什么還要見他呢?想聽到什么說話?想得到一個什么答案?是不甘心把他讓給葛米兒嗎?我明白了,既然他可以愛兩個人,我為什么不可以?我不是已經打算這樣去了解他的嗎?我會回去,然而,從今以後,我不會再那么笨了。我的心里,也會同時放著另一個男人。這個游戲,我也可以玩。

在林方文來接我之前,那個擲骰子的游戲竟然重現了一次。忙了一整天,終於有時間翻開當天的報紙,娛樂版上,斗大的標題寫著:我愛他,旁邊是葛米兒的照片。她被記者問到她和林方文的戀情,她當著所有人面前,笑得很燦爛的說:

我愛他!

每一份報紙的娛樂版都把這段愛的宣言登出來了。她是這樣率真和坦白,她公開地用愛認領了她的萊納斯。

她愛他,那我呢?似乎我已經被剝奪了愛他的資格。我的尊嚴和我最後的希望也同時被他們剝奪了。

從報館出來的時候,林方文靠在他那輛小轎車旁邊等我。

你吃了飯沒有?要不要找個地方吃飯?他說。

你要跟我說的,就是今天報紙上的事情嗎?我問。

他沉默了。

還是她比較適合你,你現在不是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好嗎?我哽咽著說。

對不起——他說。

你不用道歉。一個病人用不著為他的病而向別人道歉。你是有病的,你沒法對一個女人忠誠。

我久久地望著他,原來,我沒法像他,我沒法愛兩個人。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再說好嗎?他說。

好的,我來開車。我攤開手掌,向他要車匙。

他猶豫了。

給我車匙,我想開車。我說。

他終於把車匙放在我手里。接過了車匙,我跳上停在路旁的一輛計程車上,關上門,跟司機說:

請快點開車。

林方文呆站在那里,眼巴巴的看著計程車離開。我從來沒有這樣對他,我一向對他太仁慈了,我現在只想報復。

車子駛上了公路。風很大,他怎樣回家呢?

請你回去我剛才上車的地方。我跟司機說。

回去?司機問。

是的。

車子終於駛回去了,林方文仍然站在那里。看見了車上的我,他臉上流露著喜悅和希望。我調低車窗,把手上的車匙擲給他。他接不住,車匙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拾起它。

請你開車。我跟司機說。

林方文站起來,遙遙望著我。車外的景物,頃刻之間變模糊了,往事一幕一幕的消逝。車子從他身邊駛過的時候,我仿佛也看見他臉上的無奈。我以為我可以學習去愛兩個人,也可以和別人去分享一個人,原來我做不到。如果不是全部,我寧願不要。

當他拾起地上的車匙的那一刻,他會發現,那里總共有兩把鑰匙。另外的一把,是他家里的鑰匙,那是我一直放在身邊的。上一次,他不肯把它收回去;這一次,他沒法再退回來給我了。

5

世上是沒有完美的愛的吧?

黃昏的咖啡室里,朱迪之告訴我,她也有了第三者。對方是律師行的同事孟傳因。她一直背著陳祺正和孟傳因交往。

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我驚訝地問。

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反而不知道怎么開口。我不知道怎么面對自己的好朋友,我對你說過我很愛陳祺正的,我沒想到自己還可以愛上別人,我太壞了!她的眼睛紅了。

你已經不愛陳祺正了嗎?

不,我仍然很愛他。

那你為什么還可以愛別人?我不明白。

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愛兩個人的。她說。

你和林方文是一樣的。我生氣的說。

是的,我能夠理解他。

為什么可以愛兩個人?

也許是為了追尋刺激吧!

我認為是愛一個人愛得不夠。我說。

她說:世上根本沒有完美的人,一個人不可能完全滿足另一個人。人是有很多方面的。

你的心里,放得下兩份愛和思念?

放得下的。

你不怕陳祺正知道嗎?

當然不能夠讓他知道。

那為什么還要這樣做?

她笑了:也許我想被兩個男人疼愛吧。

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個,你會選哪一個?

她任性的說:我不要選!我希望那一頭永遠不要降臨!

這也是林方文的心聲吧?原來他們是沒法選擇其中一個的,他們只會逃避。

和你們相比,我真的太落伍了。我說。

只是你沒有遇上罷了!她說,一旦遇上了,也不是你可以選擇的。

孟傳因知道你有男朋友嗎?我問。

嗯。他們見過面。

那他為什么又願意?

程韻,她語重心長的說,最高尚的愛不是獨占,你的占有欲太強了。

倒好像是我錯了!我不甘心的說,希望對方專一,這也是占有欲嗎?你是說這樣的愛不夠高尚;出賣別人,才是高尚的?

也許我不應該用高尚兩個字來形容,可是,能夠和別人分享的那個,也許是愛得比較深的。

你和林方文真的應該組織一個背叛之友會,你們才是最懂得愛的人!我說。

算了!我不跟你爭論!她低下頭喝咖啡。

我在生她的氣嗎?也許,我是在生自己的氣。我討厭自己的占有欲。我討厭自己太死心眼了。太死心眼的人,是不會幸福的。

她沉默了很久,終於說:

我每天也被自己的內疚折磨。

那為什么還要繼續?

因為沒有辦法放棄,唯有懷著內疚去愛。她苦笑。

懷著內疚去愛,是怎樣的一種愛?但願我能夠明白。

你和韓星宇怎樣了?她問。

然後,她又說:快點愛上一個人吧!愛上別人,便可以忘記林方文。新歡,是對舊愛最大的報復,也會最好的治療。

可是,我沒辦法那么快便愛上一個人。

韓星宇比林方文好很多呢!她說。

你竟然出賣林方文?你們是背叛之友會的同志呀!我說。

她搖了搖頭,說:想你快點找到幸福,就是怕了再嗅到這種失戀女人的苦澀味。

我嗅嗅自己的手指頭,說:

真的有這種味道嗎?

她重重的點頭,說:是孤獨、帶點酸氣、容易動怒,而又苦澀的味道。也許是太久沒有被男人抱過了。

她依然脫不了本色。

所以,還是快點找個男人抱你吧!抱了再算。她說。

她說得太輕松了。要讓一個人抱,是不容易的,那得首先愛上他。要愛上一個人,更不容易。

6

很晚下班的韓星宇,也順道來接我下班。

再見到他,我有點兒尷尬。那天晚上,我為什么會問他喜不喜歡我呢?是因為身體疲乏不堪以致心靈軟弱,還是想向林方文報復?

他伸手到車廂後面拿了一盒東西放在我懷里,說:

要吃嗎?

什么來的?

是甜的,你可以懷著內疚去吃。他說。

我打開盒子看看,里面放著幾個小巧的蛋糕,應該是蛋糕來的吧?它的外形有點像埃及妖後的頭,中間凹了進去,外面有坑紋。我從來沒吃過這種蛋糕。金黃色的外皮,有如橡皮糖,里面卻柔軟香甜,散發著r桂和白蘭地的香味。

好吃嗎?韓星宇問。

太好吃了!這是什么蛋糕?

cannele。他說,一般要在法國的波爾多區才可以吃到。

那你是在哪里買的?

秘密!他俏皮的說。

後來,我知道,這種法國著名釀酒區的甜點是在崇光百貨地窖的面包店里買的,只有那個地方才有。韓星宇常常買給我吃,他自己也喜歡吃。忽然愛上甜點,是因為悲傷,也是想放棄自己的身體,吃到了他買的cannele以後,我不再吃別的甜點了。沒有一種甜的回憶,比得上這個古怪的東西。

跟莫教授太太做的巧克力曲奇怎么比?我問。

回憶是沒得比較的。回憶里的味道,是無法重尋的。韓星宇說。

他說得對。林方文有什么好處呢?我為什么沒法忘記他?原來,他是我回憶的全部。或許有人比他好,他卻是我唯一的初戀,是餘生也無法重尋的。

那天晚上,你真的聽到我的夢囈嗎?我問。

嗯。

我說了些什么?

你說:智力題……智力題……智力題……。他笑著說。

胡說!如果是夢囈,哪有聽得這么清楚的?我還有沒有說了什么秘密出來?

不可告人的?他問。

嗯。我點點頭。

不可告人的,好像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他微笑搖了搖頭。

那就是沒有了。我說。

曾經問他喜不喜歡我,也可以當作是夢囈嗎?我們似乎已經同意了,做夢時說的話,是不算數的。可是,說過的話和聽到的答案,是會長留心上的吧?

你會下圍棋嗎?我問。

我十歲的時候,已經跟我爸爸對弈了,而且贏了他,從那天開始,未逢敵手。

那你為什么不繼續?說不定會成為棋王呢。

棋王太寂寞了。

整天對著一台電腦,不也是很寂寞嗎?

透過電腦,可以跟許多人連系,工作時也有夥伴。然而,下棋的人,只有對手。

你可以教我圍棋嗎?

你想學嗎?

世界棋王傅清流會來香港,編輯要我訪問他;但是,我對圍棋一竅不通。

他什么時候來?

三天之後。

圍棋博大精深,只有三天,不可能讓你明白。

你不是神童來的嗎?

我是。

那就是啊!

但你不是。他笑著說。

哼!我又不是要跟他比賽,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夠了。

圍棋的道理很簡單。他說。

簡單?我不禁懷疑。

簡單的東西,偏偏是充滿哲理的。每個擅棋的民族,也有不同的風格。韓國人亦步亦趨,日本人計算精密,中國人大而化之。傅清流的布局,是以虛幻莫測見稱的。

你說得像武俠小說一樣,我愈來愈不懂了,怎么辦?我焦急起來。雖然說這個訪問不是光談圍棋,然而,對方既然是棋王,我不認識圍棋,似乎不是太好。

你的訪問是幾點鍾開始的?韓星宇問。

黃昏六點鍾。

要不要我來幫你?

可以嗎?我喜出望外。

但是,只限於圍棋的部分。

太好了!做完訪問之後,我請你吃飯。

他笑了:想不到還有報酬呢!

我不會白白要你做事的。我說。

我也不會白吃。他說。

當然不能讓你白吃!我打趣說。

認識你真好。我說,所有我不懂的,都可以問你。

我並不是什么都懂的,只是剛巧會下圍棋罷了。

我連象棋也不會。我說。

他瞪大眼睛說:不可能吧?

我尷尬的說:我不喜歡下棋,這有什么奇怪?

那你有什么長處?他問。

我的長處就是知道自己沒有長處。

著倒是一個很大的長處。

就是了。我說。

我對下棋的興趣也不大。他說。

為什么?

我不喜歡只有贏和輸的游戲。我喜歡過程,譬如數學吧,最美妙的不是答案,而是尋找答案的那個過程。

那你一定喜歡玩大富翁了。

也不喜歡,那個過程太沉悶了。

大富翁最好玩的地方不是買地和建房子,而是可以抽一張命運或機會的卡片。

你是一名賭徒。他說。

是的。我說。

自小喜歡玩什么游戲,也可以反映一個人的性格吧?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原來我以致也是賭徒。我把一切投注在一個人身上,輸得一敗塗地。所有的長相廝守,也是因為遇不到第三者吧?我輸了,是我的運氣不好。

7

年近四十的傅清流,長得高瘦清癯,擁有一雙深邃的眼睛。我看了關於他的資料。稱霸棋壇的他,卻有一段失敗的婚姻。棋子因為忍受不了他的世界只有圍棋,五年前,在他到日本參加比賽的前夕離家出走了。韓星宇說得對,棋王是寂寞的,他們的女人也寂寞。

傅清流很喜歡韓星宇,他們滔滔不絕的大談棋藝,我變成一個局外人,仿佛是旁觀兩位武林高手論劍。

我們來下一盤棋吧!傅清流跟韓星宇說。看來他技癢了。

好的!韓星宇也興致勃勃。

神童對棋王,將會是什么局面呢?

他們對弈的時候,我更是局外人了。

最後,韓星宇說:

我輸了!

他是怎么輸的呢?我不明白。

你已經很好了!傅清流對他說。

韓星宇變得有點垂頭喪氣。

離開了傅清流住的酒店,我問韓星宇:

你要吃些什么,隨便說吧!

改天再吃好嗎?我今天有點事要辦。他說。

不是說不喜歡只有贏和輸的游戲的嗎?輸了卻又那么沮喪。雖然對方是傅清流,但是,失敗的滋味並不好受。他下棋從未輸過,不是為了幫我做訪問,便不會嘗到失敗的滋味了,都是我不好。

那天分手之後,再沒有了他的消息,他是不是怪我呢?見不到他的時候,心里竟然有點思念他,害怕從此以後再見不到他了,這是多么難以解釋的感情?也許,我並不了解他,他惡化我距離太遠了,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失戀女人太渴求愛情,愛情卻是遙不可及的。

8

你還欠我一頓飯。韓星宇在電話那一頭,愉悅的說。

還以為他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在餐廳見面的時候,他的頭發有點亂,胡子也沒有刮。難道是躲起來哭過?他還沒開口,我便連忙安慰他:

輸給傅清流,雖敗猶榮。

他已經讓了我很多步。韓星宇說。

他的年紀比你大那么多,即使打成平手,也不算贏,輸了也不算輸。

他笑了:你以為我不能接受失敗嗎?

你那天為什么悶悶不樂?

我在想我哪一步棋走錯了。我終於想通了!他說。

真的?

輸給傅清流,絕對不會慚愧。但是,我起碼應該知道自己為什么輸,而且要從那局棋去了解他。他真的是虛幻莫測。

你躲起來就是想這件事?

你以為是什么?

喔,沒什么。我想錯了。

幾天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了。他開懷大嚼。

那一刻,我忽然發覺,韓星宇跟林方文很相似。他們兩個都是奇怪的人,孤獨而又感性。有人說,一個人一生尋覓的,都是同一類人,我也是這種人嗎?還是,我是被這類人愛上的人?

9

你想不想去玩回轉木馬?韓星宇問。

這么晚了,游樂場還沒有關門嗎?

我知道還有一個地方。他說。

我們離開了餐廳,驅車前往他說的那個地方。

車子駛上了半山一條寧靜的小路。小路兩旁排列著一棟棟素凈的平房和星星點點的矮樹。路的盡頭,是一座粉白的平房。房子外面,豎著一支古老的燈。這條小路的形狀就像一把鑰匙。我們停車的地方,便是鑰匙圈。

回轉木馬在哪里?我問。

這里就是了。他說。

韓星宇拉開車篷,就像打開了天幕,眼前的世界一瞬間變遼闊了。白晃晃惡圓月在天空,抬眼是漫天的星星,我們好像坐在一輛馬車上。從唱機流轉出來的,是莫扎特的《快樂頌》,跟我們那天在回轉木馬上聽到的,是一樣的歌。韓星宇坐在駕駛座上,亮起了所有的燈,車子在鑰匙圈里打轉,時而向前,時而倒退,代替了木馬的高和低。

我常常一個人來這里玩回轉木馬惡。他說。

這是你的獨角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