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2 / 2)

2006年歲末,我在某山區了解到一件十分凄慘的事件。一位八十多歲高齡的老人半夜心臟病突發,因無人及時搶救而死亡,而與他相依為命、同床共眠的兩歲孫兒也因無人知道爺爺的死去而另托人代管,活活餓死家中。可以想象,滿懷希望外出掙錢養家的孩子父母及親人得此噩耗,是如何地痛斷肝腸。

無獨有偶,湖北李家祖孫同赴黃泉路的悲慘情景與之何其相似:2005年6月19日晚,在十堰打工的李師傅往老家父親手機上打了一個電話,無人接聽。次日中午,他打電話時發現他父親手機關機。幾天之後才知真相:他五十六歲的父親和他三歲的兒子雙雙被發現死在家中。事後據警方調查,李師傅父親系突發急病死亡,他兒子兵兵兩天之後因飢餓和脫水死亡。兩個極端的個案,以相似的情形提醒著我們,這種悲劇可能不是偶然。

其實在近幾十年外出打工浪潮洶涌的大背景下,我們不難看到,伴隨著無數的青壯勞力拋家別子遠走他鄉,一個又一個的家庭飽嘗著母子分離、夫妻分居、親人相隔、幼無所育、老無所養、病無所醫等種種揪心之苦,為了生存,無數個尋常之家,竟然到了連起碼的一家人一年能同桌吃頓飯、見個面都十分艱難的地步,這不能不說是一家老、中、少三代人連筋帶骨的疼痛。

隔代撫養:誰願撫了竹子再哺筍?

我走訪過的一老婆婆,已八十九歲,聽她村里人講,她有三個兒女在外打工。老兩口總共帶有五個孫子、外孫。見到她時,草坪上並排擺有兩大盆衣服,老人正光腳著雙涼鞋在搓洗。得知我的來意,老人不好意思地說,今天是星期天,一家七口換下的衣服還沒洗完,家里不像個樣子。

「孩子們聽話嗎?」我問。

「爹娘不在,你說他們能聽話嗎?!」老人索性放下手中的活,打開了話匣子,「外孫磊磊學習不上路,成績差不說,總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櫃里摸錢,田里放火,剪同學頭發,喊老師綽號,提起他我就頭痛。是頭十足的『野牛』!一年上頭來找我告狀的人沒斷過。

「爹娘在家,他們就好些,真是一群小精怪。有什么辦法呢?

「三家的小孩子,畢竟不是一個屋里出來的,又都是男伢,平常總是會為一些j毛蒜皮的小事鬧得j犬不寧。小孫子甚至以『主人』自居,動不動就對其他幾個說:『不要你在我屋里住。』

「有一次,四個小家伙在屋里玩球,因兩句話不合,大孫子梭梭就打了大外孫磊磊一個嘴巴,四個人當即滾成一團。打得兩個人都出了血。手心手背都是r,看得我心里直打戰;生怕打出個好歹來,背不起責任。

「晚上做夢都在跟他們磨牙,不知幾時是個頭啊!」

寫在老人臉上的是一臉的茫然。

「辛苦嗎?」看著她那雙正在脫皮、粗糙得像松樹皮一樣堆滿皺褶的手,我問。

「不辛苦是假的。晚上都不敢睡死,冬天的話,起床蓋被子都要好幾趟!早上五點多就得跟他們准備早飯,洗衣,下田。有時候他們哪個逃學了,我還得找人去把他們找回來。」

「下田?」

「是啊。趁還能動,種了兩畝呷飯谷!」她說;「靠崽女吃飯靠不了。崽女在外也不容易,搞不了幾個錢。掙的那倆錢,光給孫伢子讀書就讀沒了!唉!幸好身子還硬扎。」

代管,一個沉甸甸的話題(2)

「幸好身子還硬扎」!兒女們出門五年來,老兩口都是自己上山撿燒柴,下田種地,做飯洗衣。老人用孱弱的身子支撐著缺少支撐的三個家。

「他們出去,我們不反對,多搞點錢,免得總是借錢過日子。只是兒子在家,媳婦在家,我們就好些,有爺有娘照看自己的伢子,就好一點。再說,我們對他們不好教育,像書上的題目,他們問我,我曉得個鬼……」

老人說完這句話,有些無奈地笑了。蒼老疲憊的笑容,留在我心中的,是拂之不去的痛。

打開作家張步真新近貼出的博文,在《青壯打工去,收禾翁與嫗》里,農村留守老人生存狀態可見一斑:

我去的時候正是「三秋」季節,也就是秋收、秋種、秋管。這真是巧了,不論是楊林、石壩,還是龍門,凡我走訪的人家,無一例外地年輕人都出門了,家里就留下老頭老太太。我家所在的楊林鄉新溪村峽口壩,共十戶,39人。目前在家的只有12人,其中學齡兒童2人,另外27人外出打工,分別在深圳、浙江、上海、長沙等地。組里的四十多畝水稻,就靠這十位六十多歲的老頭老太太,用螞蟻啃骨頭的方式,一把一把地收回來。有一位七十二歲的老人,幾年前中風半身不遂,也拖一把小木椅,挪著身子下田,用一只能夠活動的手,幫著老伴收稻子。而湘鄉石壩村的親戚,他家是四代同堂,兒子、孫子外出打工,收稻子是六十多歲的父母親作主將,而兩位八十多歲的老祖父和老祖母,也要幫著曬谷看場。過去三秋季節,農村學校放農忙假,讓中小學生回來幫助秋收秋種,現在講究教學質量,學校不放假了。這些老頭老太能把稻子收回來已屬不易,至於傳統的秋種,比如,種油菜、小麥、蠶豆……就無暇顧及了。

在中國農村,本應該受到公共財政大力支撐的農村社會保障體系還遠遠沒有建立起來,農村老人目前只能依靠子女來養老。從表面上看,青壯年的外出務工本應有助於提高其經濟上贍養老人的能力,但在實際生活中,這種「本應」遠沒有轉化為現實上的供養水平。我們看到的情況更多是,青壯年的外出帶給老人的,是負擔的加重和生活質量的下降。在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均外出的情況下,很多老人不僅要一切自理,還要承擔起撫育第三代的重任,有的是一至兩個孩子需要老人照顧,多的達到六七個孩子與老人生活在一起,這明顯超出了他們的負擔能力。

在農村,「身子還硬扎」的爺爺乃乃是孩子的福氣,更有許多被迫擔負著監護職責的老人,連自理都難,又遑顧孩子。

在調查中筆者發現,在大多數祖孫相依為命的家庭里,老人的生活質量都很差,遇到身體不適,只能是大病小看,小病不看,死在家中多日後才被人發現的事件也偶有出現。再者,老人含辛茹苦一輩子,對子女也有感情的需要。而留守兒童太小,與老人的關系更多的是上下之間的管與教,不能形成平等的情感上的互動和交流,這使得大多數的留守老人都有很深的孤獨感和不幸福感,許多老人甚至覺得他們的日子便是帶著病痛等死。

而對於那些兒子外出、媳婦留守家中的家庭來說,老人雖然只是農活、家務和照看孩子上的幫手,但由於兒子這個家庭主要勞力、這個親情維系的中間人在家庭中的缺位,處在各自生活與情感重壓之下的婆媳之間一旦滋生矛盾,便很難調和。有媒體報道說,某村一七十多歲的老婆婆,三十歲時丈夫因病去世,她含辛茹苦把三個兒子撫養成人。然而,老人並沒有因此過上好日子。幾年來,三個兒子分別外出打工掙錢,三個兒媳不顧老人體弱多病,都要求老人為各自家庭洗衣、燒飯或者帶孩子。老人一年四季奔忙於三個兒子家,從無停歇。一次,老人因受涼感冒發高燒,沒有起床,二媳婦卻把老人從床上拽下地,讓老人到田里干活。老人被兒媳強拽到地里後,無比心寒,收工後將自己關在自己的破屋內上吊身亡,結束了痛苦的一生。鄰居說,多年來被三個兒媳虐待的老太是看在外出打工的兒子和可愛的孫子孫女身上,才勉強活了這么多年。

晚年殘生,如果不是不得已,誰願撫了竹子又哺筍?更何況許多老人為兒女c勞一生,已經被生活的艱辛榨得油枯燈盡。於是近些年也有不少地方出現了老人受生活所迫,將子女告上法庭的事,理由是索要帶孫費。對於這看似有悖中國傳統家庭倫理的現象,一法學界人士明確說:「老人帶孫子只是傳統,但不代表法律。贍養父母是我們的義務,不帶孫兒是他們的權利。」。。

代管,一個沉甸甸的話題(3)

「乃乃,我覺得您真的好偉大!為了我們父母能夠在外掙錢養家糊口,您毅然選擇接受了照顧我們。是您在我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選擇了留在我們身邊。您本來是和伯伯他們生活在一起的,身體又有病,平時生活都得由伯伯他們照顧。可自從我爸媽問您一句,是否願意到我們家來照顧我和妹妹的時候,沒想到,您肯定地答應了!原本還需要人照顧的您,現在卻反過來帶我們,多不易呀!」湖南省益陽市一中學學生蔡艷在調查表「最想對代理家長說的一句話」一欄中這樣說。

是的,沒有哪個國家的老人比中國農村留守老人更為偉大!他們完全沒有隔代撫養的責任和義務,但在當下中國農村,正是有賴這數百萬位本應安享天年的老人,燃燒著自己生命最後的熱度,用殘燭一般搖曳的人倫之光,照亮著眾多孩子心頭微弱的希望和夢想。

代管,你管了什么?

一次我到一山村學校走訪,正趕上一個班在開家長會。那天到會的監管人,孩子父母只占13%,70%是七八十歲的老人,而非父母、祖(外祖)父母的監管人中,來參加家長會的僅三人。大多數的代管家長來學校,只是為了問個分數,而那些行使代管權的老人既聽不懂老師的話,更無法和孩子交流,老師根本無法通過他們達到開家長會的目的。據我對另一所山區小學的數據統計,學校四年級有三個班,人數分別為60人、60人、58人,父母皆在外或父母一方在外的學生比例為:一班50%,二班39%,三班68%。留守學生的撫養狀況顯示,由祖輩撫養的占50%以上。另一所山村中學的情況同樣令人擔憂,59名留守孩子中,只有21個孩子的代管家長參加過學校的家長會,半數以上的代管家長根本沒在學校掛號,主動打電話過問過孩子在校情況的代管家長更是少得可憐,僅有三人次。一次,我和一老師在半路碰到了一個留守學生的監護人,老師建議他有空就到學校去了解了解孩子的情況。那個監護人卻說:「跑一次學校得花個把小時,自己的正事都做不完,哪里有這么多時間跑?」

分析這種狀況,一位老師十分憂慮地說,它至少反映出目前孩子監管中存在的兩大類問題:一是監管人的能力問題,二是監管人的責任心問題。

哈市某小學四年級女生小茹被人qg懷孕案發後,案犯張某主動交代,從2004年7月起,作為鄰居的他多次利用給錢上網的方式誘j小茹,第一次得手後他曾擔心過好長時間,但發現小茹的乃乃並未覺察,加之他深知小茹的父母一直在北京打工,過年都沒回來,於是變得更加肆無忌憚。而小茹的乃乃在案發後也承認,自己年紀太大了,除了照顧孫女吃住外,別的無能為力。

後面還要提到的震驚全國的四川十三歲少女小英生子案,更是引起人們對這種隔代撫養的諸多質疑。一個正在上學的小女孩從懷孕到生產,其間長達###個月,小女生從懷孕之初的妊娠反應到身負重達三公斤的嬰兒,她身體的變化會有多大,稍有常識的人都明白,而整整###個月的時間,家庭、學校和社會上的其他親人鄰居,竟然沒有一個人「察覺」到她的變化,其間就包括天天看管她的爺爺乃乃。

在留守孩子中,由於爺爺乃乃看管能力問題而導致孩子傷殘、死亡的事情時有發生。一次,筆者在一個鄉就留守孩子問題組織幾位鄉鎮宣傳委員和婦聯主席座談,就聽到過這樣一個案例:一個兩歲的孩子感冒了,乃乃拿出一包葯沖了就給孩子喝,孩子見氣味不好聞,哭著吵著不吃,乃乃就強行將沖劑灌進了孩子喉嚨里。不到半個小時,孩子氣息全無。乃乃哭得死去活來:村醫告訴她,她喂給孩子的竟是一包「毒鼠強」。

除了客觀上的能力的問題,從主觀上,隔代撫養還有個想管但不敢管的問題:又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說輕了、說重了,都不好。「我們怕,其實學校老師也怕」,「你想他爹媽不在身邊,萬一出了啥事,哪個擔得起?所以對孩子只能管吃飽,管穿暖,別在學校鬧出事來,就算萬幸」。

這種「不敢管」、怕「擔不起」的態度,客觀上縱容了孩子,也傷害了孩子。網以《父母國外打工三年,十四歲兒子成搶劫犯》為題報道過這樣一件事:十四歲的小雷,父母長年在韓國打工,年幼的他跟隨著姥姥、姥爺一起生活。小雷花錢大手大腳,並沾染了打架斗毆的不良習氣。姥姥、姥爺管教他,小雷不但不聽,還威脅他們:「再管我就離家出走!」一想到女兒女婿在國外拼死拼活地掙錢,兩位老人多次在給女兒的電話中想告之一切卻欲言又止,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他們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對小雷的變化只字不提。老人的態度無疑縱容和助長了小雷的畸形心態,自從迷戀上網後,小雷就在某網吧里長期包了一個單間……錢不夠上網了,他便起了搶劫的念頭。有一次,小雷伙同另外兩個男孩搶了一個過路女孩的小靈通,隨後,三人又來到某銀行門前想砸開自動取款機直接弄錢,錢雖未取出,價值三十多萬元的自動取款機卻被他們砸得面目全非……審訊中,警方發現另外兩個孩子同樣只有十四歲,並且他們的父母也長期在外打工,一人寄宿在姑姑家里,另一個則是與爺爺乃乃生活。

代管,一個沉甸甸的話題(4)

因為代管人缺乏必要的責任心,對孩子過分溺愛、縱容,造成實際上對留守兒童的監管不力,使孩子實質上處於無人監管狀態,出現的問題更是防不勝防。有的走上自我毀滅的犯罪道路,有的為了滿足一時私欲而殘害他人,有的甚至導致幾個家庭從此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2007年「十一」長假期間,一省山區某村發生了一起凶殺案,六十多歲的劉乃乃和她年僅八歲的孫女小小在10月3日凌晨1點,在自家開的小商店中,被一把罪惡的砍柴刀殘忍地奪去了生命。亂刀之下的祖孫倆被劈頭斷頸,腿砍斷,手指砍斷,腦漿迸裂,其狀慘不忍睹。小店里的一千多元現金、兩條香煙被盜。

「太狠了!砍了老的,還要殺掉小的!」「把殺人犯抓到,一定要嚴懲!」「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村民們群情激憤。是誰跑到村子干下這傷天害理的事?村里人均把疑問的目光投向村外,認為是流竄犯喪心病狂撞到村里謀財害命。

案情真相大白後,誰也不敢相信,與被害人比鄰而居的年僅十五歲的寧某竟是這起血腥大案的真凶。

筆者來到這里調查時,正逢大案發生之後的第四天。這是一起典型的農村留守孩子殺害留守兒童的悲劇。一方(案犯寧某)是長年缺少父母有效管教,而走上犯罪的道路,一方(被害人)是留守家中的老少缺少安全防范意識,就這樣一把柴刀輕易地撕開了兩個家庭三代人今生無法落幕的悲劇,也向社會奏響了凄厲的警鍾。

鄰居都說,是乃乃的溺愛害了寧某。隔代撫養的孩子本來就容易被寵壞,寧某的乃乃更是那種三精六怪,護犢子護得厲害的老人。孫子想吃的,她想千方設百計弄來給他吃;想玩的,想千方設百計讓他玩。有時候孫子偷鄰居家東西被人捉到了,人家好心好意來他們家說給他乃乃聽,提醒他乃乃注意管教,她還發脾氣,認為別人上門就是欺負他們。孩子到鎮上上網,經常夜半三更不回,人家說給她聽,找了幾次,找不回,也不將情況及時通知他父母,隨他在外怎么野。一村民說,這個孩子在外面平時難得跟人說一句話,一說話,嘴里就不干不凈,對人總有敵意,稍有不順,就對人「砸」上一句:你只怕吃得虧!

學校抓德育的老師說:「聽說過他抽煙、喝酒、打牌、上網、偷竊,但在學校從來沒有被老師抓到過。還聽說放假後,他經常跟社會上的人混在一起,學校更是鞭長莫及,只能家長管,我們管不著。我們只能管在校的日子。」學校認為,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家庭教育不能缺失,孩子出了學校,惡習全部暴露,家長難逃其責。

血案已成事實,寧某的乃乃還是不相信經她一手帶大的孫子會殺人。就在公安干警帶走孫兒時,她還不停地在喊冤。而如果她看見孫兒在看守所里的筆錄,相信她一定會不寒而栗:「我還准備殺四個人,鄰舍?菖?菖從來不把家伙我吃……」

我見到寧某的乃乃時,她正縮在鄰居家靠角落的一張椅子里,一雙枯瘦的手在不停地抖動,枯干的白發蓬亂地散落在額頭與臉頰上,蠟黃的臉像剛生了一場大病。她不停地重復著這幾句話:「要吃給吃,要穿給穿,要錢給錢。我不相信我的孫子會殺人。我曉得他會殺人的,我變成一只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