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聽見 戰靖 3622 字 2021-02-25

其實,未來的愛人無論學歷、長相或體格各方面,客觀來說都能算得上中上,氣質也很不錯了。覺得他平凡,主要還是我的因素。

我的大學母校,是中外知名的台灣第一學府;我讀的科系,是文法商類組的第一志願。

我母親嫁得近,娘家跟家里也就兩個緊鄰的城鎮,打小常回外婆家的我看慣了發色淺、輪廓深,高挑膚白,高鼻深目的帥哥美女,包括我自己這身臭皮囊,都多少看得出與白種人混過血的痕跡。

荷蘭人統治過台灣的時間雖然不長,留在台灣的混血後代卻不少。我的母系幾乎代代都會出現幾個長得不夠本土的,按照遺傳學隔代遺傳的常規來說機率不該這般高,可想而知白種人的血統肯定不是只混進母親的家族一次,很有可能被閩、客共同排斥的這群邊緣族群最終有些只能選擇混上加混,親上加親,很多遺傳疾病也會因為近親繁衍而大大提高下一代罹患的機率。

比方說,血友病,色盲。比方說,我的耳疾。

所以,真讓我對范源進這個人起了深究興趣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他一再展現出與他體格不甚相符的力氣,以及他種種吸引我的觀念與性格。

這都是後話了。

離開了生產線,連續走過兩道相距一百公尺長走廊的自動門,機械運作的聲響已不再嚴重干擾助聽器的運作,我馬上掏出助聽器戴上左耳,只是足下未有稍停,也沒對身後的范源進多做招呼,反正他的腳步聲疾行且不紊,顯然跟得上。

我平素走路就不慢,這回更以較慣常略快的速度,往自己的辦公室行進。

廠長辦公室與我的兩隔壁,他的辦公室這時門剛好沒關上。也許是他聽見我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也或許他正要離開座位,當我下意識望向他,他正站在桌後朝我頷首示意。

我也頷首回禮,雖然只是匆匆一瞥,我還是捕捉到那雙笑眯的老眼里,閃過一眨而逝的不自在。

站在辦公桌前,我轉身望著也走進門的范源進,在心里腹誹廠長的反應。

那麽緊張,該是看見我戴上助聽器,擔心我聽見他告狀,不,匯報內容了是吧?

當個輔佐新君、還要不時跟掌有實權的太上皇私秉新君改革進度的老臣,廠長日後的處境隨著我對廠務的熟悉程度,人事上精簡化的取舍,只會越來越難。

(五)

我想他自己心里也有數,他希望給我聽話又能干的好印像,讓我能讓他穩坐現在的位置,甚至繼續高升,將來三家都自動化了,若能撈個資深協理甚至副總干到領退休金,於他,那自然是最盼望的事了。

他想要的遠景,單純以他的資歷來看,不難。關鍵在於,他能對我付出多少忠誠度?我不打草驚蛇,我正拭目以待……

「總經理,可不可以……在面談前,先讓我去趟盥洗室?」助聽器傳進意識的人聲,聚回我分散的注意力。

眼前的男人扭了圈脖子,以手摸摸頸根:「谷仔毛讓我不太舒服。」

要筆試要口試,還要扛十包濕谷負重走上4000公尺,要是我不是他未來的衣食父母,他大概會邊抓癢邊罵我,在批評我如何想得出這等缺德又損人的徵人方式過程中,把稻谷絨毛沾過的每一寸皮膚都給抓得流血流滴吧?

「我只需要五分鍾。」我似乎又走神了一小會兒,看范源進微微蹙眉、忍耐又無奈的重覆再提,我幾乎都要發笑了。

只是幾乎。

毛巾?我用手語問他。

「如果有,麻煩給我一條,謝謝。」唇角一陷,塌出兩個深又圓的小梨渦。

因為殘疾是天生,我無從比較起,不曉得透過助聽器我跟正常人的聽覺,究竟還差多少。在我聽來,范源進的音色不會沉厚到讓我聽不清,也不高亢到讓我耳道刺痛,咬字清晰,速度和緩,再配上他不見好奇、只有坦誠的眼神,他,讓我覺得很舒服。

我從辦公桌左側最下邊的抽屜拿出一條白包返的毛巾遞給他,他接過後又是一個請的手勢率先走出辦公室,將他領向離得最近的洗手間去。

雖然我的辦公室就有里間,格局是一房一衛浴,加起來還比辦公室要略大些,我卻不打算跟任何人分享,遑論出借。

我不懂父親當初搞這里間的用意是藏嬌辦事呢?還是純粹休息;至少我在發現這間辦公室有里間的當下,情緒是有些不快的,絕對沒有哪天會跟誰滾上那張6*7寸的席夢思,與其分享我的qingyu的念頭。

一個帶有殘障基因的人類,無論男女,都不該再繁衍後代。

我不知道別的殘障人士是怎麽想的,至少我從懂得孟德爾遺傳定律的那天起,不結婚、不生育的想法就像一顆本就存在的種子遇著水分迅速得了憑恃,就此膨脹萌芽,迅速在觀念里扎根。

這十多年來,或大或小的種種挫折,讓那顆不知名的種子無法茁壯成什麽造福人群的巨蔭大樹,只能長成掐死我娶妻生子念頭的毒藤魔蔓。

傳宗接代,只是義務,不是功德。

讓不幸如我的子子孫孫,沒得選擇的被生到這世界跟我一樣受盡歧視,嚐遍人情冷暖,不甘願死卻又一生都活在求不得苦的煎熬里,這才是明知不可而為之,千夫所指亦百口莫辯的罪愆。

不,豈止百口莫辯,像我這樣聽不見的啞巴就算是全身長得是嘴,數以千萬計,也是毫無用處的。

站在洗手間外頭,不知怎地一向公私分明、專注力收放自宜的我跑神跑得厲害,待我又聽見范源進叫我,他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應該不止叫我一回了。

(六)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范源進略垂著眼,點頭示意,以口語佐手語,發根跟襯衫領子俱是濕的,整張臉看起來還是很熱。

我莫名便聯想起逢年過節前夕,母親總得窩廚房一整天的時間自制那些形狀優美、綿軟可口的桃形壽果。

白凈的面皮,胡根不濃重,顴骨上未褪盡的那兩抹紅,恰似bainen壽桃捏翹的桃尖上綴上的淺淡紅花米。眼前人當前的狀態就跟從蒸籠里取出還沒涼透的程度差不多,不知去按,會不會也能q得彈指?

(注:紅花米是一種封建時代就廣為民間使用的紅色食用色素,常用於湯圓粿糕類。)

應該的,請隨我來。我也點頭回應他,簡單比了手語,轉身領他回到我的辦公室。

請他坐下後,我親自沖了杯茶包泡的香片,他道聲謝接過也顧不得燙直接送嘴邊一口緊接一口的喝,剛剛的體力勞動並不尋常,確實需要補充水份。

我當時也沒多想,沒等他放下杯子旋又起身,又給他泡來一大杯沖劑式的檸檬味熱飲。

微他命c,黑白分明的眼睛望過來,我以唇語回答他,端起自己給自己泡的黑咖啡。

「謝謝。」雙手捧杯就口,這回他的謝意不再浮於表面,而是真正抵達眼里,透出淡淡笑意。

雖淡,卻真誠。好似當我是路旁亭里那些好心給行者奉茶的居士,不記得我就是刁難他扛谷子弄得他一身行頭狼狽不堪的准雇主。

我放下還有半杯的咖啡,邊端詳他每喝兩三口就往嘴里吸涼氣的模樣邊等他喝夠了談正事的時候想,這人真有二十八歲了?履歷表上明明寫了曾有兩份共三年的正職經歷,卻比我更像剛出校門不久、舉止涉世未深的大學畢業生,缺乏他這年齡當有的世故保護色。

大學畢業後,從美國游學歸台,第一份工作是英翻中的翻譯員,主要都翻什麽性質的書籍?我看他掏出手帕擦好嘴抬眼笑望我,這才唇手並用的問。

「多數是些暢銷,以及工具書。當初任職的出版社涉獵范圍滿廣的,所以我經手過的文學種類有偵探、有驚悚、有宗教……不下幾十種……出版社易主後,新的老板有自己的班底,我們這班人馬九成都被裁撤了……」范源進的手語不算嫻熟,慢慢比倒是比出不少不算常見的詞匯,顯見他曾在學習手語這份上下過功夫。

第二份工作是保險業務員,只干了八個月,問明他百般努力還是適應不了後,我總算問到我最好奇的領域了。

從壽險公司辭職後,你都在伊甸社會福利基金會當義工?我瞄了眼期間,十六個月,將近一年半。

「是的。」他的態度沒有為善就欲人知的自得意滿,黑亮的眼瞳很平靜,不閃不避的看著我。

義工時期的工作內容,方便透露嗎?我又端起咖啡,直覺告訴我眼前這人的學經歷雖然不算出色,就憑那身好力氣,能當一年半義工的好耐性,還有一杯檸檬c就能澆息不忿的好性情,倒可以試著用用看。

不過,在錄取他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是怎麽當義工的。

「……我隸屬的那組,輔助的內容主要是中台灣中小學這區間的聽障生。我們會主動定期去家庭訪問,去關切這些學生在各方面遇到的問題,包括課業、同儕、打工、甚至是異xing+jiao往等等問題……遇到比較嚴重,無法馬上解決的難題會寫成報告上呈,由組里開會決定要怎麽處理……」

范源進停住手,見我還在等,想了一會兒又比:「我負責的個案,每一個,到現在都還保持聯絡。我將他們,都當成我的弟妹。」

果然是這樣,我點點頭,彎起嘴角,終於回他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手語就跟每一門語言一樣,沒有用心,沒有常用,是無法學得好、用得順的。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存著報恩的心去伊甸做回饋的;他寫了十幾份履歷表,只有來應徵我特助的這張表格上才這麽寫,要不是得證明他懂手語的來源與程度,他不會將當義工的這一段寫在上面。

你最快幾時能來上班?我朝他伸出手。

他挺直上身,也將手迎過來握住:「隨時都可以。」

那麽,明天就來吧。積壓了這麽一陣子,我也蓄勢蓄夠了。

「好的。」應該是覺得如釋重負吧,他又笑了,笑容還挺大的,笑得眼彎唇翹。

「謝謝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