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聽見 戰靖 3670 字 2021-02-25

(十七)

挑蒜頭練的?

怎麽個練法?

我知道中台灣一帶物產豐隆,大蒜也是其中大宗,跟谷子一樣得烘乾或曬乾,蒜農裝袋後得扛上扛下的送上貨車搬進倉庫,或是運到市場去大批小賣。

蒜頭雖不像谷子有絨毛,可那氣味啊,難道不嫌重又臭?

范源進一邊臉貼著枕頭,嘴皮動的幅度又小,我讀不准。

這並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他不想說就算了,偏生我從小就是好奇寶寶,對熱衷的人事物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自然不肯輕易放他干休。

忍著背痛下床,我坐到另一邊床沿拿手在他面前晃,看他刻意不睜眼不想搭理我,想摸他想得要死的手指便自作主張的偷摸他眉毛,玩起那兩扇不算很長但很濃密的睫毛。

他抬起右手揮開我的手,還是不睜眼,上石膏的左手手指頭微微動了動。

跟我說話,跟我說話,跟我說話。我拉過他右手,在他手心一筆一劃慢慢寫,四個字寫過一回又一回,他小力掙了兩下沒掙開也就放任我,但也不願睜眼看我,整個人感覺有些消沉。

自他被包扎好推進病房睡過十五個小時醒來後,他的態度就一直是這樣。雖然沒有完全不理我,但還是看得出來,他在逃避我。

他在排斥我。

我很慶幸我是他老板,我的觀察告訴我他好像很重視這份工作……的薪水,否則他現在可能連跟我一個病房都不肯,更別說還會零星的跟我聊兩句,應付應付我。

「挑、磚、頭。」誇大嘴型,一字一頓的再說一次,眼皮還是閉著。

寫了n次,總算理我了。

為什麽?我繼續寫。

「我家的行業。」

建築?

「我爸是工頭。」

你去工地幫過忙?

「是。」

期間?

「有空就去。」

你很久沒去了?

「……對。」連假日都陪我上免錢班,確實沒空回家幫忙。

我越想越樂,又不好表現在面上,大拇指一下又一下地撫過他薄繭未褪盡的整個掌面,沒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舉動帶著憐惜,含著眷戀。

他卻感受到了,用力一抽,把我的樂趣給抽走了。

沒戴助聽器我不可能聽得見自己的嘆息,可在他又將臉轉向另一邊時,我真的將自己的嘆氣聲聽得一清二楚。

沒他輒了,我無奈地想,忍著背痛我俯身將嘴貼在他耳邊,開始以氣聲與他溝通。

(說話,說話,說話……)兩個字,不停的repeat,我絕不承認我在討饒。

直到現在,對於我跟他的第一次同床我還是認為我沒錯,堅定得一如神父於他的天父,乩童於他的神尊。

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宿命的搓合,他跟我,入局後,都沒有逃開的機率。

他被我擾煩了,抬手用右掌抵住我的臉,將我推開。

我趁機抓緊他的手,將他的掌面貼著我的臉,微蹭。

他總算睜開眼,卻是蘊滿惱怒,我像被點了xue道,不由自主的停下一切動作。

「我要辭職。」他的表情有點冷,看我愣愣的好似沒聽懂,便加字再重覆:「我決定好了,我要辭職。」

「為、什……麽?」他又要抽回他的手,我不讓,在一起後據他說,當時我的眼神就跟許多殘疾人士被嫌棄時的反應一樣,用倔強的自尊掩著脆弱的悲傷。

我那時不知道他閉緊唇不再答,只是不想過度刺激我,還以為他現在這樣肯定是不滿意我的表現,想對我始亂終棄!

不能怪我當時胡思亂想,我難得喜歡一個人,對他還在性頭、不、興頭上,一天多來討他歡心討不得的我不只一次試探他是否想起亂性的片段,他都拒絕回應,不肯回答。

我突然覺得很氣憤,也很委屈。

跪在床下伸出雙手捧起他的臉,不顧他戒備又驚訝的眼神,頭一偏就將我的嘴湊上他的,執拗的忍受他右手推拒的力道,直到整個背筋都痛得抽搐了,我才退開。

順推力跌坐在地的我暫時站不起來,不是因為背痛,而是心痛。

被心儀的人用鄙夷的眼神瞪著,誰能不心痛?

這是我跟他的初吻,結束在我父親偕母親開門進來的兩分鍾前。

(十八)

直到三天後坐上飛機,出院前,范源進跟我仍是一個病房,卻不再有獨處的機會。

我跟范源進的護照都放公事包,他回頭捱的背上那一刀總算捱得值得,讓我倆有護照可以先押給醫院,爭取到及時的治療與安頓。

他的公事包雖然被砍破了,放暗袋的護照倒還完整無缺。現在想想,我這輩子看我家境看我能考上第一學府就知道,我的時運一直都是中偏上的,他從被我碰過之後也跟著開始走運,連他自己都嫌棄的身體都有人當寶牽掛著愛護著,所以我有旺夫運這點是無庸置疑的,也就他不識貨,還要抗拒還要考慮的,直蹉跎了不少光陰才答應跟我在一起。

剛到醫院那時,范源進的意識還很清楚,進到急診室護士一靠過來,他第一件事就是借電話問我家里號碼,連絡我家趕緊派人來處理善後。我本就想母親來的機率最高,但領她來的不是大姊或姊夫而是父親,這就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了。

父親是家鄉那個小地方的大紅人,成天忙工作忙開會,忙應酬忙投資,忙著陪他外邊的美妾,我在彰化大半年,他也才來看過我一回。

看他扶我shangg,嘉獎恭敬回他話的范源進幾句又被護士催去辦住院繳欠費,回來又帶著前來關心的駐日代表處官員,送走官員了又找商店買營養品買水果提了一大堆袋子進病房……略懂日語的父親愛耍派頭,這回竟意外的沒帶助理來跑腿,三天里所有要辦的事都他干,我看著看著越看越覺得不對,好似嗅到一絲不尋常。

母親對父親一向敬而重之,這回赴日接我回家表情卻格外的淡漠,每天差遣父親的次數是我有生以來看過最頻繁的,不拿正眼看他的態度也是我畢生僅見的。

雙親之間肯定出了大事,這事大到擅長隱忍的母親都吞忍不下,有了這對怨偶夾在我與范源進之間我不得不分心,不得不與他保持應有的距離,所幸父親的老花眼成了及時雨,將人暫時綁牢我身邊。

事情是這樣的,繳費回來父親拿單據給范源進,要他幫忙確認醫院收取的高額費用有沒有多收,就這樣解決了范源進的辭職問題。

因為母親的不放心,我回台灣又被她留家當豬養了三天,直到祖母又孩子氣的引走她的注意力,我才能重獲自由銷假上班。

回去後,我也不提,等不來范源進的辭職信,我比中了愛國獎劵還開心,只差沒表現在臉上而已。

善心的范先生會不提,當然跟這份工作的薪水有直接關聯,除了他想還我醫葯費,還有一群他故鄉的孩子們,等著他每個月給吃飯錢。

190年代,台灣的建築業非常的景氣,從業者就算只是個包工頭都能賺不少錢。他家的家境沒我家好,但也是貧窮山區的一方富豪,他需要薪水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南投某家偏遠國小的營養午餐費。

不想跟家里拿錢,想接父親的擔子父親又不肯,范老爸只希望大學畢業的獨子能去坐辦公桌、當工作體面成天穿西裝打領帶的菁英,不歡迎他回去搞臟雙手做土水。所以范源進只能離開伊甸找份薪水最高的正職,以時間換取金錢,完成他許給那家國小的小二孩子們長達四年的承諾。

當然彼時,我是不知道這些的,我只知道我每天早上看見他進辦公室,就算他只是木著臉瞄我一眼,連絲笑容都吝於施舍,我都覺得身心安定。

他不在辦公室,不敢躁進的我偶爾會去拎他椅背上的外套蒙臉聞一會,只消這樣,被他冷待的委屈就會消散大半,我又有能量能對他笑得像太陽。

我已經被他的費洛蒙搞得不像我自己,可我卻覺得甘之如飴。

是誰說戀愛中的人再精明都會變得像傻瓜的?這人值得當我的偶像,請知情者告訴我,我得去找偶像簽個名,順便吐吐苦水什麽的,畢竟知音難尋啊。

原以為得滴水穿石,我要單戀很久很久,范源進才能接受我的心意。怎料到月老雖老,性子卻還急得跟小夥子似的,沒多久又將我跟他捆一起,拋shangg。

(十九)

只不過,捆上我倆腰身的是救難隊的繩索;被先後拋上的兩張床,是直升機上的行軍床。

人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范源進左手的石膏才拆下三個多月,就在他駕車往返中橫,同我一道去花蓮與幾戶農家談妥收購池上米的相關事宜並簽下合約,在回程途經天祥附近的長春祠時,我們遇上了規模不小的山崩。

落石當時像超巨型的冰雹雨,一大片一半片的往路面砸,間隔只有幾秒。我們的車被砸到的當下剛通過長春祠不久,離連基座都崩損的祠堂約二至三公里,雙向道路離祠堂比較近一些的前前後後,都有幾輛車被砸扁掩埋,跟那些被困在車里生死未卜的人們比起來,我們的損失很幸運的只有這輛被砸中後座與後車廂、車體結構整個走樣的volvolcp2000。

「還有人活著,我們必須救人。」范源進與我先後踹開變形的車門,鑽出車子後他聽見人類的呼號,馬上很嚴肅的對我說。

我點頭,沒有異議,跟著他走向落石最集中的區域。

在下一次山體崩塌前的一小時四十分之間,利用從其他車後車廂拿出的簡易工具當撬開石塊、破壞車體的主要設備,他與我夥同另外四個熱心人士齊心協力或抱或扛的共搬出七個生還者,五具遺體。

才把生還者全背到落石區外圍,那些遺體還來不及移動,第二波規模較小但一樣致命的巨石雨又來了。

走閃不及的六人全在崩塌范圍內,轉眼間兩名善人便為義舍命,壯烈犧牲,另兩名也受了傷。有護夫命的范源進拉我躲的位置是三顆巨石拱定的下方,數百年來這三尊石敢當彼此間已有最佳的默契,所以當這波落石停下後,那兩位受傷的是由范源進與我一人背一個用衣服綁牢在背上,在會滑動的落石間或走或爬的送到三、四公里外那處集合地去的。

放下那兩位後,范源進與我互相檢視彼此的手腳,發現的擦傷無數,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只一個眼神,我倆便肩並肩的在小碎石無比烙人的柏油路面一齊躺下,看見他閉起眼不再睜開我也決定放松四肢、休息一會,將引來空中救援的任務全權交給那幾個還揮得動衣物的傷者們。

空中救援在二次坍方後的三個多小時才來,兩輛直升機先後將生還者載送下山,我倆傷勢不重可外傷看起來挺嚇人,救難人員不敢掉以輕心,下了直升機繼續用擔架分別推我倆上救護車。

到了醫院的急診室,范源進又是一回標准的通知流程,這回家人來得很快,還一來來了五個,在他們抵達這家省立醫院的半小時前,范源進總算被我最後的貼心一舉徹底消融心防,答應與我交往。

日本與台灣的國情不同,台灣的醫生有些口風沒能做到跟日本的醫生一樣緊,所以我寫張字條給急診室的值班醫生,要求他無論誰來問,他與護士們都必須對范源進的病歷一律保密,否則大家法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