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左眼閉上。」
「哎?」
雖然不太明白這是為了什么,但秋內還是照著京也的話去做了。他閉上左眼,睜著右眼。右眼周圍由於被京也的手掌遮住,只能看到正面的東西。
「就是這種感覺。」
京也用一種平靜地口氣說道。
「左眼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右眼的視野還十分狹小。眼球只要一動,眼睛里面就會『嘎啦嘎啦』地疼個不停。」
「啊……」
「那個,難道說是視神經炎之類的病嗎?」
間宮小聲地問道。京也點了點頭,說出來確切的名字。
「特發x視神經炎。」
「啊?你說什么?那是什么啊?」
秋內來回看了看他們,向兩人問道。京也一臉不耐煩地把手從秋內的臉上移開,向他解釋道:
「這病是我小時侯得上的。這種病,現在仍然治不好。」
秋內還是一頭霧水。
「r常生活並沒有什么障礙。我以為自己的眼睛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的,所以也不是特別在意。你不也不是一直沒發現腿毛很嚴重嗎?」
「小的時候並不重,而且現在也沒那么重。」
「哦?我看看……嗯,仔細一看,確實。」
京也故意把話題岔開。秋內十分理解他心情。
「你真的不在意嗎?」
「什么?腿毛嗎?」
朋友的演技讓秋內不忍卒睹,這讓他反而直截了當回答道。
「我說的是眼睛。」
「我都說了嘛,我不在意啊。我能釣魚,也能百~萬\小!說看電視,上學的時候一直都是接力賽的英雄。進了大學之後,又是身邊這些人里第一個拿到駕駛執照的人……」
剎那之間,京也的雙眸變得暗淡無光,但那股黯淡立刻消逝而去。他繼續用輕松的語氣說道:
「總而言之,就是這么回事。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和你的眼睛相比也沒什么差別。」
京也圈起一本汽車雜志,看似意味深長,但又意興闌珊。在他房間的收藏櫃里,擺著數不清的汽車模型。對此,京也曾經頗為自豪。
秋內想起來了。京也時不時會做出的那個動作——直愣愣地盯著對方看。或許是因為病情所致吧。視野狹小,眼球一動就疼痛不已,無奈之下,他只好直愣愣地看著對方。所以,他或許看不到秋內扔出的那枚五百元硬幣,所以當他站在尼古拉斯樓梯平台上的時候,他或許也不會注意到就在馬路對面的y介和歐比……
——他在有了寬子這個女友的同時,還和鏡子保持著關系。他之所以會這么做,其原因或許就是病症帶來的痛苦。
秋內用簡單的語言向京也訊問,京也用鼻子輕輕地呼了一口氣,笑道:「可能是這樣吧。」
他微微歪了歪腦袋。
「不管怎樣,那不能成為借口吧。」
確實是這樣的。眼病和背叛寬子之間沒有任何關系。但是……
「你倒是說說啊,那件重要的事情。」
秋內心里那股責備京也的情感迅速地枯竭了。
「說了也只會讓你們c心。」
「你的左眼和右眼外側……是一片黑暗嗎?」
「不是,不是一片黑暗。因為沒有光,所以也不暗。什么也感覺不到而已。閉上眼睛也不會變暗,所以一開始我幾乎睡不著覺。」
「你的那種病,難道就治不好嗎?」
「誰知道呢。」京也輕輕地搖了搖頭,嘴角上掛著一縷微笑。
「我在家的時候,看過一些醫生,在這邊也看過一些。他們都說將來一定會治好的。誰知道呢,一會兒稍微好轉一點,一會兒又惡化一些……就這樣,一轉眼就過去了十年。」
——他現在還要去醫院。盡管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見面,但我卻一點都沒有察覺。
「只有寬子一個人知道嗎?」
「只有她知道。剛開始j往的時候,她在我的房間里看到了一些治眼睛的葯。我覺得敷衍反而麻煩,所以就跟她直說了。所以我去椎崎老師家的時候,她才不會懷疑。實際上,沒事的時候,我還是會去醫院,不過只是取葯而已。」
就在這時,間宮突然伸出一只手,將秋內他們的對話打斷。秋內和京也同時看著間宮。間宮閉著嘴,在自己的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眼睛卻看著屋子的一個角落。間宮視線的另外一端正是歐比。歐比從毯子上站了起來,挺著耳朵,鼻子頻頻抽動著。它的眼睛一直注視著玄關地方向。
間宮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穿過走廊,站在玄關的水泥地上。他用手捏住門把手,然後啪地一下突然推開——
只聽「咚」的一下,同時,又傳來了「啊」的一聲。
站在門外的正是寬子。歐比開始朝著寬子接連不斷地大叫起來。門外的寬子被嚇得直往後退。歐比立刻停住了叫聲。寬子趕忙轉過身跑了出去。走廊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消失在樓梯下方。
「等等!」
秋內來不及多想便沖出了玄關。
正文第四章4
秋內跑到小巷里,左右看了看。但是哪里都沒有寬子的身影。京也和間宮也順著建築外側樓梯跟了下來。秋內隨便選了一個方向,跑了出去。
——寬子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站在門外的呢?她聽到我們之間的對話了嗎?
「她應該聽到了吧……」
——如若不然,她為什么會當場逃走呢?
秋內回憶起第一次造訪間宮家的時候。站在門外的秋內,能聽到間宮在屋里的小聲祈禱。只對上帝一個人說的聲音都能聽到,就更別提三個人相互之間的對話了。
「靜君。」
有人突然叫了他一聲,秋內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
回頭一看,智佳正站在他剛才跑過的小巷一角。她站的地方是一家小酒館的停車場,旁邊停著一輛輕型卡車,上面堆滿了酒瓶。沒有停車的車位上擺著禁止停車的j通標志,寬子就坐在上面。她雙手抱著腦袋,低著頭,一動不動。垂下頭的頭發將臉擋住,使人看不到她的表情。秋內不知應該說什么才好,他提心吊膽地走到兩人身邊。
「出什么事了?」
秋內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質問智佳。
「呃,不,那個……出什么事了嗎?」
仿佛想要蓋過秋內的聲音似的,智佳連珠炮似的說道:
「寬子怎么也放心不下京也君,她給你們兩個的手機打了好幾次電話,但根本打不通……」
「啊,我們兩個都把手機關了——」
「寬子說去靜君的公寓看看,但我不讓她去。我之前拜托過京也君,讓他等你們談完之後給我打個電話。所以我對寬子說,我們最後還是等他的電話吧。」
——不過,寬子並沒有聽你的。
「可是,你們為什么會知道我們在間宮老師那里呢?」
「因為靜君的自行車停在那里啊。」
智佳解釋道,她們看到秋內的公路賽車停在公寓門口,然後又查了查旁邊的信箱。由於信箱上面寫著間宮的名字,所以她們立刻知道,那個副教授就住在這個公寓里。智佳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寬子已經一個人爬上了樓梯。
「寬子一直沒下來,這讓我很擔心。我剛想上去看看,寬子突然從樓梯上跑了下來——」
寬子沿著小巷一路跑了出去,一頭霧水的智佳便去追她,然後,終於在這里追上了她。
「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情?寬子一句話也不肯跟我說。我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才好。」
「那個,這個問題有點兒……」
秋內心里沒底,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事情說清楚。智佳直愣愣地盯著他,她的視線弄得他心神不寧。秋內的腋下已經被汗水浸透,但他卻說不出話來,他覺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她的視線了。就在這時,秋內聽到一陣腳步聲。智佳微微移動視線,盯著秋內的身後。
「表情真恐怖啊——」
是京也。
「我們的對話,寬子都聽到了吧?」
「我不知道。」
秋內一邊回答,一邊悄悄地往旁邊挪了一步,代替京也站在了智佳的面前。盡管京也來了,但坐在智佳身後的寬子仍然沒有抬頭。
「看她那副樣子,似乎是聽到了。」
京也的口氣聽起來簡直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似的。與之相對的,智佳則一本正經地開口回到,聽起來仿佛是她自己的事情一樣。
「京也君,你跟她說說話啊。」
「我覺得就算說話也沒有意義啊。無論做什么已經無濟於事了。反正最後的結論已經不會改變了。」
智佳的表情本來就很僵硬,現在變得更加僵硬了。
「結論?」
「跟寬子分手。」
「理由呢?」
「我和別的女人有染。」
秋內心想,京也估計要挨打了。智佳很可能在這里把京也暴打一頓。京也似乎也意料到了這一點,他高高舉起雙手,做出一副喊「萬歲」似的姿勢。他可能想叫對方住手吧。不過,這個姿勢無論怎么看都像是「任由對方處置」的意思。這時,智佳身後的寬子站了起來。她小聲地呼喚著京也的名字。令秋內以為的是,她的臉上並沒有哭過的痕跡。
「京也從智佳身邊走過,來到寬子身邊。」
寬子抬起頭,看著京也。京也一動不動地承受著她的視線。寬子慢慢升起左臂,當手抬到肩膀高度的時候,她的動作截然而止。這個動作到底意味著什么呢?秋內並不清楚。而當他明白過來的時候,耳邊傳來了一記短促、有力的響聲。京也的腦袋啪地一下扭向了左側。
那個動作已經算不上扇嘴巴了。而是照著頭部狠狠地給了一拳。
被打的京也看著地面,緊緊地咬了一會兒嘴唇。
「你真的很溫柔啊。」
——這話什么意思?難道他覺得這次攻擊來的不夠猛烈嗎?可是在我看來,這一拳打的既有速度又有力度。
「你用右手突然發力打就好了。」京也說道。
寬子沉默不語,輕輕地搖了搖頭。
秋內總算明白了。寬子知道京也的左眼看不見。但是為了能夠讓他躲開,寬子特地改用左手去打,而且在打之前還停頓了一下。
「我回去了。」
京也突然這么說了一句,然後轉過身,背向秋內他們,邁開了腳步。
「你等一下,寬子她——」
秋內剛要去追,但寬子拉住了他的胳膊。
「算了吧。」
「可是,這件事——」
「夠了。」
寬子雙手把秋內的胳膊拉到自己身旁。秋內的手臂碰到了她的胸口。真溫暖啊。秋內看了看寬子,他不知道她想拿自己的這條胳膊做什么。寬子似乎並沒有什么特別的打算。她只是使勁抱著秋內的胳膊,凝視著空無一物的前方。
然後,她哭了。
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哭呢?秋內百思不得其解。寬子抱著秋內的胳膊,一動不動。秋內兩腳分開,呆然地站在那里。他眨了眨眼睛,低頭看了看寬子顫抖的肩膀。
寬子哭了很長時間,很長很長。每當抽噎的時候,她瘦小的咽喉便會發出哀號般的聲音,脖子下的鎖骨便會浮現出來。不知從何時開始,秋內那條一直被寬子抱著的胳膊仿佛被遺忘了似的,在兩人身體之間搖晃起來。
智佳面無表情地站在寬子身旁。站在她們面前的秋內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佇立在那里。偶爾從一旁路過的行人,紛紛用好奇的目光偷窺著他們的表情。
寬子雙手掩面,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道:
「秋內君,你可以走了。」
秋內偷偷看了眼智佳,像是想得到她認可似的。智佳向秋內輕輕地點了點頭。慢慢地走開,離開的時候,他回了一下頭。他看到智佳正在看著自己,嘴唇微微的動著。從口型上來看,她像是在說「打電話」。秋內點頭答應,隨即帶著一身的困惑和疲勞,搖搖晃晃地沿著來時的路走了回去。
正文第四章5
公寓門口的間宮就像一只受到壓力的動物似的,在地上「咕嘟咕嘟」的畫著圓圈。他不知道寬子、秋內、京也的住址,一個人不知該去哪里才好。秋內向間宮簡單的說明了一下情況,和他一起回到了房間。
「卷坂同學……到底聽到了多少?」
間宮在榻榻米上坐下。歐比走到他身邊,「啪嗒啪嗒」地舔著他的手指尖。秋內也坐了下去。
「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不過,我想所有重要的部分都應該被她聽到了。」
「這樣啊……」
間宮無精打采地撓了撓歐比的耳後。
「老師,實在是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哪里哪里,應該道歉的是我。要是我不把你和友江君請到我這里的話,卷坂同學就不會聽到我們的談話。」
「去我的公寓肯定也是一樣。我房間的入口是個隔間,站在外面的人能聽得清清楚楚。」
間宮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
「對了,友江君去哪里了?」
「不知道。他一個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秋內掏出手機,撥通京也的號碼。和他預料的差不多,京也的手機一直沒有開機。
「老師,京也的病,特……什么什么炎,那是種什么病啊?」
「特發x神經炎。『特發x』這個詞,這醫學用語上就是『原因不明』的意思。眼球深處的視神經因為某種原因突然出現炎症,會對視力產生各種影響。據說,得這種病的人里面年輕人居多。」
「能治好嗎?醫生好像說能治好。」
「這個嘛,這種病有自然痊愈的傾向。所以,醫生可能會說『能治好』這種話。」
間宮抬頭瞄了一眼秋內。
「實際上,這種病在很多時候是無法治愈的。」
「是這樣啊……」
秋內回憶起漁港和京也的對話來。在聽說京也沒有駕駛執照的時候,秋內歪著嘴「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看起來挺高興啊,怎么了?」
「不,我只是覺得,怎么說才好呢……我只是感嘆,原來你這種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那個時候,在一瞬之間,秋內看到京也視線下垂,隨即露出了一種空寂的笑容。
「缺陷這種東西,每個人身上都會有的。」
如果地上有個坑,秋內真想馬上鑽進去。想必無地自容就是這種感覺吧。
可是……
「不管怎樣,那不能成為借口吧。」
京也在這個屋子里曾經自言自語似的這么說過。實際上,他說的很對。秋內回憶起寬子剛才的樣子。她突然抱住秋內的胳膊,哭了起來。或許,那個時候的她只是想找個溫暖的東西抱住而已——不管是什么都好。
「老師……椎崎老師的離婚,真的和京也沒有關系嗎?」秋內問道。
京也在的時候,他並沒有進一步追問下去。
間宮思索了一陣子。
「這件事,就算是友江君自己也並不知情。」
說完這個開場白之後,間宮對秋內講出了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實際上,椎崎老師在和我挑明她和友江君的關系的時候……她是這么說的。」
那是一個工作r的白天,天空正下著大雨。當時,京也正在鏡子的家里,鏡子的丈夫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了。丈夫在一家市外的樹脂加工工廠工作,因為打雷,工廠的機器停了,當天無法恢復生產,所以他就早早回來了。丈夫走進玄關,上樓,穿過走廊,推開卧室的房門,然後發現了一絲不掛的兩個人。
「真是沒法比這更糟了……」
「是啊,確實沒法比這更糟了。鏡子的老公——真是對不起,我把他的名字給忘了——她的老公沖進卧室,破口大罵,但他似乎並沒有打友江君。」
「那他g了什么呢?」
「他什么也沒g。」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按照時間順序來說——椎崎老師的老公回家的時候,看到柵欄內側停在一輛沒見過的自行車——由於停在柵欄內側,所以從外面看不到。進到玄關之後,他還發現了男用的雨傘和靴子。所以……」
丈夫帶著滿腦子的疑慮走進了家門。他偷偷看了看發出聲響的卧室,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和一個年輕的男子躺在床上。兩個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丈夫已經走了進來。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大雨的聲音將丈夫的氣息聲遮蔽住了。
丈夫便這么走出了家門。
真是個沒出息的人。不,他只是懦弱而已。對於沒有被人搶過老婆、自己也沒有搶過別人老婆,甚至對男女之情都沒有體會過的秋內來說,他是無法想象這種感情的。
「到了晚上,椎崎老師的老公回家了。他和椎崎老師談了談,向她說明了自己下午看到的事情。」
「他這么冷靜?」
「一開始似乎是這樣的。可能因為他還是深愛著椎崎老師吧——不過我也不是特別了解男女之間的感情。」
間宮使勁兒擦了擦鼻子。
「椎崎老師的老公對她說,如果白天所見到的事情,只是她的初犯,那么他願意原諒她。但是椎崎老師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對她老公說了,說他們並不只是這一回。」
「她為什么要這么——」
「椎崎老師說,他們的夫妻關系似乎本來就不是很好。在遇到友江君之前就已經是這樣了。悟先生——啊,她老公的名字叫椎崎悟,總算是想起來了。實際上,他們剛結婚的時候,悟先生是在縣內的一所高中當國語老師。據說,他做的不是很好,無論是教學還是學生管理,都沒法勝任。婚後一年左右的時候,他把學校的工作辭掉了,然後去了一家樹脂加工工廠工作。為此,悟先生似乎覺得很對不起椎崎老師,從那以後,據說他在家里就幾乎不開口說話了。」
間宮又擦了擦鼻子。
「正因為如此,椎崎老師在被悟先生追問友江君的事情時,才沒有說謊或者逃避。她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那個時候,悟先生第一次勃然大怒。」
——就算再懦弱的丈夫也會這么做的吧。
「據說,那個時候,悟先生拿著菜刀,發瘋了似的橫沖直撞。」
「啊!他砍人了嗎?」
「這個嘛,我覺得他當時並不打算真的砍什么東西。實際上,椎崎老師並沒有受傷。y介君似乎也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不過,那天晚上,悟先生跑了出去,而且再也沒有回來。兩天之後,離婚申請書從一個商務旅店的地址寄了過來。」
「啊……」
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