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部分(2 / 2)

離異的人 未知 6521 字 2021-02-25

林子梵和維伊卻沒有當眾擁吻的意思,兩人都原地站著沒動,空空落落地垂著兩條隨時准備著伸出去的手臂,只是向對方望了一眼,就又都調開目光,彼此忽然矜持起來。其他幾個人都相互留了各自的通訊地址,惟有林子梵和維伊連電話都沒互相問一聲。然後,大伙就紛紛揚起手臂招呼出租車。林子梵是在出租車停在維伊身邊的一瞬間,忽然唰地一個箭步躥到她跟前來的。「我送你回家。」他說。維伊不置可否,隨他上了車。他們並排坐在出租車後座上。維伊向司機說了去處。司機問,「怎么走?」「隨便。」她回答得很干脆。她不識路。林子梵急忙從皮包里掏地圖,然後展開來,雙手舉著借助外邊的路燈查看路線。不知是酒後坐立不穩的緣故,還是車子本身的搖晃,他們挨著的那一側肩臂和大腿不時地磕磕碰碰。林子梵全身的神經都被這種不經意的觸碰激活了,這種感覺的確久違了,他用整個身體的內部沉浸在這種無意中的有意中,但他外部神情卻仿佛專注在查找地圖的路線上。維伊又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干嘛這么嚴重?又不是什么軍事行動戰略部署。真是一點沒錯,一個地地道道紙上談兵的!」這是她第三次說他紙上談兵了。本來嘛,一個久居p城的大男人,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還需要地圖,這本身就夠說明什么的。「我方位感差。」林子梵不好意思地從地圖上抬了下頭,瞥了維伊一眼,笑笑。林子梵喜歡地圖。平時,他就像女人隨身必帶著錢包、口紅、餐巾紙似的,他總是身不離地圖。林子梵對於地圖的執著癖好,絕不僅僅是由於方位感差的緣故。他始終認為,地圖的美妙之處絕不單純是用來識路的,他的內心總是能夠沿著地圖那曲折綿長的紋路升起一股遙遠的思鄉的感情,一種扯不斷的然而卻是不真實的想念。仿佛他的家鄉在別處,或者存在一位令他苦苦思慕的什么人,她不在他此刻腳下身處其中的土地上,而是在某一處遠方,他一定要把她從地圖里「挖」出來。「我分析過。」維伊說話時,車身猛地一顛,她的身體整個傾斜到林子梵的肩臂上。「什么?」他從地圖上抬起頭,「分析過什么?」「分析過人。」維伊把身子坐直,攏了攏被窗外的夜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頭發。「怎么了,人?」「熱衷地圖的人,是屬於精神漫游型的幻象或妄想主義者;像我這種更看重電話簿的人,是屬於物質主義或現實主義,無論在哪兒,話筒一拿起來立刻就能解決實際問題。」林子梵心里又是一動。他從來不願意也不承認自己是一個靠幻想為生的純粹的精神主義者,當然他也不承認自己是一個純粹的物質主義者。可是,在他的骨頭里邊,那一種浪漫幻想的東西的確一直沒能隨著物質的年齡閱歷的增長而泯滅。「你還分析過什么?」林子梵這時不僅僅是r體,他的思維也被維伊調動起來。「還有,」她的目光轉了一下,就丟落到他膝蓋上地圖底下的皮包上邊。「比如,這只皮包。」她說,「我分析過,有些男人是不喜歡隨身帶包的,他們寧可缺點什么不方便,也不願意背個包,負起多余的包袱。在情感上也一樣,這種人不願意負起感情的不必要的包袱,不會拖泥帶水剪不斷理還亂,甚至他們根本不會真正涉足需要負起責任的感情關系。」「你的意思是說,像我這樣習慣隨身帶包的男人,是負責任的男人?」「那還要看你包里的內容了。」維伊把手伸過來在林子梵的皮包上捏了捏,「那種里邊空空盪盪並不需要裝東西,而只是因為大家都帶個包所以他也帶個包的人,肯定是人雲亦雲者;如果里邊凌亂不堪,半包干掉的香煙、兩張去年的電影票、一只用不著的沒水的簽字筆,亂七八糟全都胡亂堆著,這種人隨意、好玩而不拘小節,小事上糊塗大事上也不見得明白;如果包里一年到頭除了文件工具還是文件工具,整整齊齊排列得有如身著白衣制服的聽話的儀仗士兵,這人肯定是工作狂,乏味、刻板、沒什么情趣,但可能事業成功;那種與朋友一起玩經常說他忘記帶錢包的人,精明、吝嗇、惟利是圖……」維伊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睛不停地瞟著窗外。林子梵一直側著頭注視著維伊說話,他發現她的眼睛躲在被車窗外邊的夜風吹亂的秀發底下,水一樣晶亮、閃亮,街燈的光暈在她臉孔秀美的輪廓上跳躍閃爍。他忽然有一種發現,女人凌亂散漫的頭發實際上比那種光滑整潔的頭發更富於性感,這美妙的凌亂仿佛是從床上剛剛做完什么事之後的疲憊倦怠。汽車後座上維伊的這一性感動人的畫面,凝固在林子梵腦中記憶的膠片上,使他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仿佛一直在車中顛盪。大概是車身的顛動賦予了說著話的維伊以某種啟發性。忽然,維伊話鋒一轉,與上邊無關地說,「你知道嗎,我喜歡動著,走著或者坐在車上,公共汽車、小轎車、火車、飛機、自行車、輪船都行,只要身體動著,我才能感覺到自己存在著,感到r體的真實,這是最貼近我的物質,我清楚它的內部、外部的一切細節和韻律。」&nbsp&nbsp&nbsp&nbsp

時間不逝,圓圈不圓(7)

「包括做a?」「你知道我不是指這個。但做a的動感的確美妙,它使我感到我的胸、頸、腿、耳朵以及臀部的真實。生命在於運動,這是我現在重要的一項體育運動。」維伊側過臉,看到街上橙黃色的路燈在林子梵清癯的臉孔上一跳一跳閃爍,她就又把手放到他十分現代主義的光頭上,撫摸了一下,說,「我看你是缺乏鍛煉,寶貝。」林子梵不太喜歡她一會兒「孩子」、一會兒「寶貝」的居高臨下似的充滿優越感的語調。但她柔軟的手掌在他的腦殼上撫摸的一瞬間,他的冰封多年的頭顱的確感到有一種什么溫熱的東西在那地方發出一股停住的力量,那力量從他的頭顱壓迫到他的胸骨處,使他覺得車子的戶窗雖然敞開著,但空氣仍然顯得不夠。一時間,他的缺氧的胸口發出一絲類似於疼痛般的抽空感覺,這感覺隨即閃電般地直抵他的致命的腰胯處。林子梵沒出聲,他身體感覺的深刻抵消了維伊語調的輕浮。這時,似乎她的話還沒有講完,就忽然沖司機說了聲,「在這兒靠邊停車吧。」林子梵思維停滯在維伊剛才的隨意然而極富誘惑的那句話上邊,充滿了遐想。他很想摟一摟她的腰,他的手掌已經在這個美女如雲的城市里空曠了很久,而手這東西是不能空著的,這是他積了多年的經驗總結出來的真理——他平日寫字或者閱讀,難道只是為了寫字和閱讀嗎?難道就不存在想以寫詩或者翻閱書本的手指的摩挲,間接地觸摸女人的體息嗎?這會兒,林子梵多么想讓自己的手指擺脫大腦的理性控制,像在鋼琴上演奏爬音一般,在她嫵媚的肋骨和脊背上爬行。就借此當作告別儀式吧。可是,他的手指僵在膝蓋的皮包上,如同兩只盲人的失去記憶的手指,一動沒動。「下車吧,我到了。」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林子梵興猶未盡,便嘆著氣隨維伊一同鑽出汽車。「還有呢?」他說。「什么還有?」維伊笑起來,「且聽下回分解吧,如果還有下回的話。」林子梵用力呼吸了一下,問道,「你什么時候離開p城去找你那位計算機專家?」「下個星期。」林子梵聽罷,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那呼哨帶著起伏的弧度從深夏夜晚寂寥的上空滑過。然後,他就笑了起來,那笑聲把身邊凝重的夜色攪得有點膚淺,他一邊笑一邊連聲說「好、好……好……」他把每個字都咬得含含混混,好像嘴里正用力嚼著口香糖。「什么好、好?」林子梵頗為自嘲地說,「我在笑我自己的荒唐,一個幾天後就要離去的人……我居然……」「別這么目光短淺,像個老鼠。那是你嗎?」這時,等候一旁的司機按了兩聲喇叭,不耐煩地把頭從車窗探出來,問了聲走不走?林子梵抬頭望了望天空朦朧的但卻很銀亮的月亮,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有這樣孤清月亮光質的夜晚,應該是情人的夜晚,應該是意韻美妙、醉人而心跳的夜晚,應該是在排簫纏綿悱惻的樂聲里,情侶的脖頸都探向對方的肩窩,綿延得如排簫一樣頎長。可是……睡眠的街空著,人的心也似乎沒著落地空著,眼看維伊那詭秘迷人的裙裾一閃即逝了……林子梵終於把一時落到了虛無的月亮上邊去的目光收攏回來。「好吧,那么再見。嗯……如果可能,再聯系。」言語間有一股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之氣。「再見。」維伊的臉孔也難得地泛起了沉悶的海洋的顏色。她一晚上都是笑著的,這忽然而起的深沉的海洋色,使林子梵立刻聞到了混雜著熱帶青青植物的海風氣味。他們的分手比起剛才酒吧外邊的那場隆重的告別儀式,顯得過於潦草、隨意甚至於冷漠,好像是單位辦公室里的同事,明天一早還能見面一樣漫不經心。林子梵頭也不回地上了車。當出租車如同一股流水唰地一聲從維伊身邊一閃而過的瞬間,林子梵望了望車窗外邊維伊那鮮亮的稻草一般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似乎瀕臨某種莫名的絕境,身上泛起一陣空曠的冷。他感到自己在無盡無期的大海里已經漂泊得太久了。長時間以來,他在空空盪盪的生活的水面上浮游,連根稻草也沒有抓到。在這一瞬間,維伊那漸漸遠去的鮮亮的背影,的確使他想到了「稻草」這虛幻的流動之光,一根水中的稻草,雖然不能救命,但畢竟給人以假想的希望。能夠假設一個希望,是多么美好。那「稻草」青亮的光澤,在黑暗中只虛幻地跳躍閃爍了幾下,很快就被茫茫夜色這一張龐大而真實的畫布吞噬了……時間不逝,圓圈不圓雨這東西就怕下起來沒完,窗戶外邊石板路上的雨水像堆積得厚厚密密的蟲子,綿延著有聲有色地亂爬,把人們的腿腳封鎖在房子里動彈不得,時間久了,人心里就如同長了荒草,七上八下,凌亂得不成方向。九月的p城,仿佛變成了梅雨季節的南方城市,天穹漏開了無頂之d,單調的雨聲像乏味無聊的人聲一樣堆積成片。林子梵心里的荒草已經綿延了三天三夜,攏都攏不住。天的顏色與他的臉色一樣灰沉。&nbsp&nbsp&nbsp&nbsp。。

時間不逝,圓圈不圓(8)

雨季顯然不是緣由。以前,林子梵是喜歡下雨的。他不太喜歡那種太陽當頭、燈火通明的「艷陽天」,仿佛家家戶戶的屋檐上都掛滿了喜慶的彩燈,或者空中布滿了熱辣辣的天使的眼睛,使他無處藏身,更不敢抬頭向天宇凝望。他曾經聽說,陽光絢爛的日子,「天使」容易下凡人間。可是,他有點恐懼那種潔白無瑕的「天使」,「天使」的不食人間煙火總是使他覺得她一定很瘦很瘦,瘦得像一條影子,沒有體重,立不穩,不扎實,連同她的愛也不足盈握。關於「天使」一定很瘦這個奇怪的邏輯,林子梵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他始終以為,有缺陷的女人才是真實可感的,才可能擁有結實的情感。他不怎么相信「天使」這種虛幻縹緲的聖潔完美之物,他以為那不過是人類對於神話的美好向往罷了。「天使才佩帶利劍呢!」他總是這樣說。至於上帝,他不太想得清楚。反正大氣污染得如此嚴重,上帝站立在人類企及不到的雲端高處,被身下混濁的氣流阻隔著,人們望也望不到他。但是,林子梵空落的雙眸是渴望上帝存在的,哪怕只能望到上帝的一個腳趾頭呢。以往林子梵一直都喜歡雨天,y霾的天色最適合追憶往事,追憶是需要一種精神的「黑d」的,這種身體內部的「黑d」與黯淡的天色不謀而合,迎合了他追憶往事所需要的氛圍,使之順暢地延伸。但是,這幾天的y雨綿延,卻使他煩躁不安,他的神思始終無法專注地沿著往日那「黑d」伸展。物質的r感的但又絕不僅僅是物質的r感的維伊的影子,始終纏繞不去,他的神思扭結在一個繞不開的扣結上——怎么能說離開就離開呢?也太不負責任了!進而又想,人家是你什么人,要對你的不願她離去的念頭「負責任」?可是,有某種東西剛要開始就又要離去,這樣的開始又有什么意義呢?他翻來覆去,倒四顛三。正好林子梵這兩三天手里有心無心地翻弄著克羅齊的一本書,其中有一段使他對當下的處境發生了聯想。書上說,歷史其實是人們受當下的情境觸發而被理解和接受的,只有出於對當下的興趣,人們才會去研究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老事,所以,它不是針對歷史本身的興趣,而是針對時下的興趣。林子梵就此想到,如果把克羅齊的時間軸由向後的方向改換成向前的方向推移,人們對未來的關注其實也一樣是由對當下的興趣產生的。但現在,如果一定要把未來與當下割裂開來,也就是說,假設未來不存在,那么對時下的興趣勢必會變得空落無著,變得焦慮而可疑。林子梵的煩躁不安正是緣於此。畢竟,維伊是誘惑了他的人,這誘惑當然更多的是感性的,觸覺的。他不能自已地回憶她在燭光黯淡的酒吧里流光溢彩的眼風,她在盥洗室中忽然半醉半醒地倒伏在他猝不及防的肩臂上那驚艷顫魂的體息,她整理秀發時那種一絲不苟庄重肅穆的儀式感,她的狐狸一樣狡黠詭異的常常是忽然而起的朗聲大笑,她走路時行雲般的婀娜旖麗、懶懶散散的裙裾,那裙裾在他的記憶里照亮了整個那條夜晚的街道以及他對未來的一點幻想……他望到她從黑水一般陌生而不屬於他的人潮中,閃亮著流動的眸子翩逸而來。維伊的影像不斷在他的思維邊緣處閃爍,有什么東西如纏綿的雨季被扯不斷地思慕著,推也推不開。他內心空d又似乎郁積得太滿。他得承認,在他的對於維伊的幻想中摻雜著很濃重的r欲的成分,但是,他的理性似乎拒絕接受這一事實,人家是有夫之婦嘛。林子梵就這樣在y雨綿延的天氣里自相矛盾,破綻百出,翻餅烙餅,y雲翻覆。最後,他把這場纏纏綿綿的雨歸結為罪魁禍首,這雨里邊有一股莫測的東西,使雨不像雨,而像一場來路不明然而已經孕育了很久的y謀!我林子梵什么時候如此這般大冬瓜。他猛地從床上一跳而起,丟開手里的書籍,連同關於維伊的一切胡思亂想,把一切統統丟在一邊了。他發誓不再想。然後,他就跑到外邊雨中去了。林子梵在雨中亂走,絕不是出於少男少女那種自我情感的煽動,那種與天同哭、與地同慟的悲絕。他在慶幸自己又一次從某種危險邊緣的泥沼中拔脫出來,心中升起一種否定、修正並建設出新的理論的快感。他再一次想到了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爾的言論:一個好的理論的特征是,它能給出許多原則上可以被觀測所否定或證偽的預言。雨水的洗禮,使林子梵回到了原初的哲思精神狀態,仿佛腳下的每一個石頭子都踩到了一個哲學命題上,他甚至覺得幾天來關於維伊的一切思緒,實際上那么雷同於《純粹理性批判》的二律悖反,伊曼努爾·康德在考察關於宇宙是否有一個時間上的開端這個問題時,他對正命題論證是:如果宇宙沒有一個開端,則任何事件之前必有無限的時間;他對反命題的論證是:如果宇宙有一個開端,在它之前也必有無限的時間。林子梵忽然覺得,維伊正是類似這樣的一個悖論。她就像「時間」一樣具有相對性,「將來」和「過去」不過是稱作時空的某種東西中的方向,我們只能朝著「時間」的將來的方向前進,或者和它夾一個小角度前進。但是,維伊顯然不存在「未來」這個方向,連與之夾個小角度前行的未來也沒有可能性。&nbsp&nbsp&nbsp&nbsp

時間不逝,圓圈不圓(9)

這真是一場荒唐!他回到家里時,全身已經被雨水淋透,衣服沉甸甸的,但他的心里好像已從拖拖拉拉的y雨天里清爽出來。父母已經完成了早市購物、公園鍛煉等一上午緊鑼密鼓的節目,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