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2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71 字 2021-02-25

魯高興地招呼她坐下,說她用功得象一個要匯考的中學生。

范妮說他吃生的蘑菇和沙拉菜,象動畫里的兔子。

他們都高興可以相伴著,在廚房里准備自己的晚餐。通常同屋的人,總是錯開使用廚房的時間,免得擠著對方。他們在溫暖明亮的廚房里說著什么,在心里感受到對對方的興趣。他們其實都不知道應該怎么繼續,對方看起來是那么不同,從前的經驗幾乎完全用不上。共用廚房,讓他們覺得自然。

范妮為自己做的是方便面,在里面放進去一個番茄,幾片青菜,和一個j蛋,她覺得做別的東西都不夠文雅,油氣太盛了,沒有美感。

「真好看。」魯看著范妮將面條做好,說。

他們一人一邊,坐在廚房的桌子上。魯在桌上點了一根蠟燭。在燭光里,魯的眼睛藍得讓范妮有點糊塗。他象一只兔子那樣沙沙地吃著生沙拉菜,她小心地用筷子挑起面條來,不敢發出一點點吸面條的聲音。

「喜歡紐約嗎?」魯問。

「喜歡的。」范妮說,「可是更喜歡格林威治村,我喜歡老房子和老東西。」

魯看著范妮笑:「你說話的方式,好象已經很老的人。其實你才那么年輕。」

當知道范妮的歲數時,魯吃了一驚。他也曾聽說過東方人會顯得年輕,但沒有想到會這樣年輕。他以為范妮剛剛從12年級畢業。他仔細地看著范妮的臉,在她東方人細膩的臉上,他找到的是十多歲的處女才有的警惕,懵懂和天真。魯的心里驚奇極了,他並不十分搞得清楚東方文化對女人的禁忌,他懷疑范妮也是被禁止戀愛,出門要蒙上臉的那一種。所以,這女孩才會選一個在美國女孩中早就過時了的,可笑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名字。所以,她看上去象風疹塊一樣敏感。

魯把范妮的臉看紅了。范妮伸手去擾亂魯的目光,滿心歡喜地說:「嘿,不要這樣望著我。」

魯眨眨眼睛:「我喜歡你。」

范妮裝作沒聽見,但一塊熟番茄將她噎住。她努力將番茄吞下去,「骨咚」一聲,范妮自己先嚇了一大跳。她看看魯,怕他看出自己的驚慌和過敏,她安慰自己,一個美國人說一聲「我喜歡你」,大概就象說一聲「早上好」一樣平常,要是自己大驚小怪,才沒有面子。但她看到魯還是那樣直直地看著她,好象等她說什么。

「你說什么?」范妮壯起膽子來,拿出跟美國罐頭在一起時常用的渾然不覺的活潑樣子來。這種假裝的渾然不覺,常常就是保護自己不被別人看穿心事的利器,在不想被美國罐頭拖累,或者看出來美國罐頭不想被自己拖累的時候,那些表達出來一定傷人,又傷己的時候,范妮最會用這種態度來抵擋。但這次,話一說出口,范妮心里就後悔了,她怕魯象美國罐頭那樣敏感,會退縮回去,她已經在從前的回避中嘗到過孤獨的味道了,和魯隔開,就象整個世界都和她隔開了一樣。而今天晚上,蓮娜一定和她的金發男友在纏綿著。范妮的心頭飛快地掠過這種猜想。但她收不回來自己說出去的話,又著急,只能望著魯,飛紅了臉。

「我說,我喜歡你。」幸好,魯又說。

范妮曉得不可以用對美國罐頭的態度來對魯,這是她一心要接近的人,但她以為魯應該先抱住她,才說這樣的話的,又怕魯的話,不過是一般美國人的客氣,自己一莽撞,會丟臉,范妮心頭有千頭萬緒,但到頭來,還是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表示才是得體的。所以在慌亂中,她聳了聳肩膀,但馬上,她又想到聳肩膀常表示不以為然,自己又做錯了。所以,她又補充說:「ok。」

她笨拙的態度逗得魯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說:「你看上去象是個10年級的女生。」

在緊張的氣氛中,他們各自將自己的晚餐吃完。魯馬上宣布說,要請范妮喝他從歐洲滑雪帶回來的咖啡,他怕范妮又會逃跑。而范妮也體察到了魯的意思,心里十分受用。

土耳其式的咖啡又黑又香,廚房里充滿了它的苦香。一時,范妮想起了在紅房子西餐館里的咖啡味道,好象那已經是隔世的事。

魯回他房間換唱片,還是那個女人唱的怨曲,拖得長長的聲音,一唱三嘆。魯說那是他在葡萄牙旅行的時候買的方佗,真的是一種怨曲,從阿拉伯小調演變來的,他最喜歡那種聽不懂內容的幽怨的歌聲:「在我感覺很好的時候,我就聽方佗。」魯說。

溫暖的廚房里,燭光閃爍,魯細長的影子投在牆上和冰箱上,在冰箱的門上,還留著魯給范妮留的字條,是范妮不舍得將它丟掉。

「那么說,你現在感覺很好。」范妮聞著從奧地利來的咖啡,她想起在上海的新光電影院里看過的好萊塢電影《翠堤春曉》,就是寫施特勞斯的故事,就是發生在奧地利。在范妮看來,那就是電影里才會出現的地方,是音樂里才會出現的地方,而不是真的地方。現在,那里來的咖啡就放在她面前,散發出那么真實的芳香。這讓范妮感到恍惚。她想到,自己是這樣由衷地喜歡著西洋,熱愛著英文,千山萬水,千辛萬苦地來投奔這里,以為終於走到了,但卻是越來越遠。連原來堅信自己擁有的,現在也變成不是自己的了。范妮心里覺得奇怪,為什么她喝到了奧地利的咖啡,象那個電影里面的人一樣,可突然就傷了心。

「哈羅,」魯將手放在范妮眼前搖了搖,叫醒她。「哈羅。」他輕輕說。

范妮舉起杯子說:「這咖啡真香。」她奇怪地聽到自己的聲音又干又澀,好象要哭了一樣。她看看魯,魯的眼睛在燭光里藍得象兩滴海水一樣,正看著自己。

「你好嗎?」魯問。范妮想要說好,可是,她卻聽到自己哽咽了一聲:「我太失望了。」范妮把杯子往眼睛上擋了擋,想要掩飾自己的失態,但眼淚嘩地涌了出來,范妮只覺得自己的臉立刻腫了起來。范妮是個很少留淚的人,雖然她有許多時候是不快活的,但通常可以默不作聲地留在心里,她感到流露自己的悲傷,是一件羞恥和無能的事情。而且,她發現自己哭了以後,臉就腫得很難看,所以她尤其不肯當著人哭。

魯怔了怔,將自己的手放在范妮的頭發上,輕輕地摸著。

他和她,都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形,突然,因為范妮哭了,他們就成了要一起分擔什么的知己。

魯望著范妮的頭發,它們在燭光里並不是傳說中漆黑的顏色,而是深棕色的。它們不象他的金發女朋友的頭發那樣柔軟和細,而是粗壯有力的。手摸在上面,有一種奇異的感受,好象不是真的頭發。到上中學以前,魯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叫中國,在那個他長大的康州小鎮上,長黑頭發的人,只有黑人和意大利人。要到高中的時候,偶爾才知道哈特福德公墓里面,有一個中國人的墓,被中國人重修了,是因為這個中國人是到美國來留學的第一個中國留學生,他將美國的技術帶回中國去,為中國的現代工業做過許多事。那時候,他還是個懵懂的少年,對小鎮以外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過假期的時候,父母只是帶他們小孩到哈特福德去看親戚,這就是他們全家的旅行。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摸到一個上海女孩的黑頭發。

范妮能感受到魯手指在自己發上的探索,她一動也不敢動,就怕會驚動魯,而將他的安撫收回。她希望魯能一直這樣輕輕地摸下去,不要停止。她知道自己從中學時代,就暗自渴望這種來自男人的愛撫,但是,他得是個她確認合適的男人。終於,魯是這樣的男人,他來到了她的身邊,伸出了他的手。范妮心里浮起了「終於」這兩個字。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回應魯的安慰,適當地表達自己的態度。

范妮盤算著這些,竟將剛才突如其來的悲傷壓了下去。可是她又多心,怕魯會以為她用哭當手段,來拉近他們之間的關系。所以,她想,自己一定得說點什么,一定得抬起頭來,一定得躲開魯溫柔的手。

「我以為我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就可以當一個新人,可是我的血是老的,里面的東西太多了,還是當不來一個新人。」范妮抬起頭來說。

魯從范妮的頭上移開自己的手,但是他轉而握住范妮放在桌上的手,很認真地看著范妮。

「我在上海的家里人不能明白我的悲傷,他們覺得我想得太多,不必要。我應該好好學習,在這里住下來,開始新生活。但是我不能不想。」范妮說。

「我可以理解。有時候,別人不覺得是個問題,但是對這個人來說,真的是天大的問題。自己的問題,只有自己最知道。」魯說。

「你能理解這種心里的壓力嗎?」范妮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能體會到的壓力。並不難理解。」魯說。他對范妮微笑了一下,在范妮看來,那是一個拉菲爾畫的天使那樣的微笑,它們在狹長面頰的笑顏里留下甜蜜的y影。終於,終於有一個金發的英雄來救自己了,范妮淚眼婆娑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