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部分(2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435 字 2021-02-25

簡妮將她的照相本和紙殼萬花筒放進書桌的抽屜里,將《新英漢詞典》放在台燈邊,在書頁上,她用鋼筆按照字母的頁碼,標上了字母的順序,最大部分學生用的英文字典都是這樣的,方便自己查生詞。包書的是1982年的日歷紙,中波輪船公司印制的日歷,因為上面有一半的波蘭風景,所以爸爸媽媽最喜歡。當日歷用完,就用它來包詞典。它伴隨她經歷了學習英語的漫長歲月。

還有一只象磚頭一樣笨重的三洋牌錄音機,用來練習聽力,做托福和jre的聽力題。那是中國開放以後,第一批進入中國市場的日本貨。很長一段時間里,全家最貴重的東西。都說日本貨不如德國貨結實,但這個三洋單喇叭錄音機卻一直沒有壞。跟簡妮到上海,放在交大的宿舍里,再帶來美國。

在書桌的台燈旁,她將爸爸媽媽的與自己的合影安置好。那是在襄陽公園里照的相,用街對面的東正教堂當背景,有種異國情調在里面。簽證出來以後,媽媽幫簡妮一起收拾箱子,她將這張照片選出來去放大,媽媽說:「這張照片看上去不那么土,你帶這張去吧,不要讓人家美國人看到,簡妮家的人象勞改犯。」簡妮將照片放到台燈下面,台燈罩上有一圈淡黃色的流蘇,給照片帶來了懷舊的氣氛。看慣了美國街道上的人,簡妮再看到自己熟悉的相片,驀然發現照片里三個人身上洋溢著的拘謹,有著孩子般的單純,讓簡妮感動。

簡妮沒想到,將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擺出來,也不過區區這幾樣東西。她看著它們,有些自憐。但她並不感傷,她知道自己的新生活就要開始。那新生活是這樣大,象萬花筒一樣地裝滿了不可置信的東西:曼哈頓上的名牌店和鑽石,飄揚著星條旗的大學,大草坪的盡頭沒有毛澤東站立著高舉右手的雕像的長長y影,這是她剛剛路過自己大學時從車窗上看見的,陽光燦爛的藍天下美國式的白色小教堂,門前種著一棵開滿白花的大樹的美國式木頭小樓,這是哪部電影里的,她想不起來了,敞棚汽車里,傳來汽車音響里的柔和歌聲,那是維尼叔叔房間里總是與他刺鼻的松香氣味混淆在一起的歌聲。等等,等等。

等簡妮安頓好,已經是下午了,她將自己的燒飯家什搬到樓下廚房里。她打開冰箱看了看,房東說過,四個人每人有冰箱里固定的一格,放自己的東西,他為他們在冰箱里貼上了各自的名字。四個同學里有一個是從加州來的華人,也是學經濟的,房東說,那個男孩叫raylee,是個abc。其他的都是美國人,祖先是愛爾蘭人,或者是意大利人。簡妮在冰箱里,看到的全是西方的食物,酸奶,r腸,奶酪,火腿,貼了ray的名字的那一格里,也放著一樣的食物,一點也看不出中國人的口味。倒是別人的一格里放了一小網袋西紅柿,還有一小袋白色的奶酪丸子,簡妮想,那大概就是意大利出身的同學,意大利人喜歡吃西紅柿。簡妮在冰箱里望著同屋們的名字,只有她一個人,一看就是外國人,ray將自己的中國姓,寫成美國人的lee,讓人看不出。簡妮想,他一定原來是姓李的,應該寫成li。

第七章individuality(6)

簡妮在櫃子里找到了幾只法藍盆,許多馬克杯,大小不等的碟子和盛冰激凌用的玻璃碗,還有咖啡機,甚至蠟燭台和陶做的花瓶,抽屜里嘩啦嘩啦的,都是刀叉,還有幾雙烏木做的尖頭日本筷子。她想了想,捧著自己的不銹鋼飯鍋和碗筷回到房間,將它們與從格林威治村帶來的榨菜,米,香腸和醬油用紙盒裝了,放在自己書桌下面。

因為考慮到將來到唐人街沒那么方便,在離開維爾芬街的時候,簡妮還特意去唐人街買

了一袋米,還有一根大旺的油條,幾根鹵好的鴨翅膀。簡妮還帶來了鍋和碗筷,爸爸教了她怎么做香腸飯,又方便又好吃。但簡妮是不會輕易做的,因為她想,ray吃什么食物,她也吃什么食物。

簡妮去w…mart買了些j蛋,生菜,吐司,黃油和酸奶,象大家放在冰箱里的東西一樣,她心安理得地將它們放進冰箱里寫著jenny的一格里。然後關上了冰箱的門。冰箱嗡嗡地發出響聲,簡妮的肚子咕咕地叫,她餓了,但是她不想再打開冰箱,吃里面的東西,她對它們沒有食欲,到底是陌生的,她只想吃自己帶來的那些中國口味的東西。飢腸轆轆,簡妮站在廚房里猶豫著。整棟房子都靜悄悄的,能聽到屋頂上的木條被太陽熱烈地曬過以後,熱脹冷縮發出的裂帛似的聲響。簡妮以為大家都不在,所以她決定把留在房間里的油條,鴨翅膀拿下來吃掉。她悄悄地踩著樓梯,它們在她腳下發出的吱嘎聲讓她心驚r跳,路過樓梯上的小窗時,她看到對面人家的陽台上張了一面星條旗,她的眼睛還沒適應藍天下的星條旗,猛地看到它,竟然有點心虛。

她輕手輕腳,做賊似的在廚房用油條,榨菜和生菜葉子做了個湯,是媽媽在上海做過的。湯在灶上撲撲地翻滾,散發出油炸食物的香氣,簡妮過去將排油煙機打開,這中國式的香氣還是讓她心驚r跳。她在烤面包機上烤了一片吐司,坐在廚房的桌子上,開始吃飯。廚房窗子外面正對著的那棟房子,他家的廚房窗上吊著白色花邊,他家的牆上的星條旗在風里嘩嘩地飄,星條旗上面,是美國夏末陽光燦爛的藍天。比起上海來,它太藍了,簡妮想,比起阿克蘇來,它又太潔凈了。這是天堂的藍色。簡妮想起,范妮到美國的簽證申請成功的那個冬天,自己曾跑到淮海中路上的美國領事館前照相,一棟老洋房,前面的旗桿上飄揚著星條旗,從照片上看,誰也猜不出這是美國還是中國的。但在門口站崗的武警不讓簡妮在領事館門口照相,他揮手驅趕她的樣子,深深地刺傷了簡妮。那時,她發誓要在真正的美國藍天和國旗下照一張相,給上海寄回去。此刻,從廚房敞開的窗子外,傳來了那面旗在風里獵獵飄揚的聲音。

突然,簡妮看到在廚房門口靜靜地站著一個人,一個中國人。但是比起地道的中國人,他太高大,太健壯,目光也太直率了,但他的樣子的確是個中國人,沒有日本人臉上犬儒的表情,沒有高麗人臉上的決絕,沒有泰國人臉上的佛相。簡妮簡直嚇呆了,就象正在洗澡的時候被人撞見。她緊緊握著正在嘴里啃著的鴨翅膀,慢慢將撅出去的下巴收回來,她勉強鎮定住自己,不要慌張從嘴里拔鴨翅膀來,而盡量文雅地抽出來,放在盤子里。

「嗨。」他說,「我嚇到你了嗎?對不起。」他的英文一聽,就知道是土生的英文。「我在百~萬\小!說,聞到了香味,就出來看看。我想,你就是那個新來的中國女孩。」他發音的部位不是中國人用的部位,簡妮馬上體會到了。聽一個洋人說英文,總覺得他們的嘴就長成那個樣子,他們的部位天生就是這樣。但聽到這個中國人說話,簡妮強烈感覺到自己口音里的外國腔調。自卑象老鼠一樣躲閃而敏捷地,令人疑神疑鬼地爬了上來。

「是的,我是簡妮。王。」簡妮壓低自己的聲音,向ray的聲音看齊,努力從容鎮定地說,「你是raylee。房東也告訴我了,你是abc。」她一向懂得藏拙,也懂得豁出去行事,她心里說,大不了讓你知道我是阿克蘇來的。

「是的。很高興見到你。」他說。他大大咧咧的樣子,安慰了簡妮。

「我也是。」簡妮說,一邊將自己油膩的手指藏到手掌里,緊緊地握成一個拳頭。她怕ray伸手出來行握手禮,她想起爸爸說過的,外國人即使是吃j翅膀,也不能用手的。但ray兩眼緊盯著的,是簡妮放在桌上的油條湯,油條已經被泡軟了,象蛋黃的顏色,在綠色的生菜里,很爭氣的好看。

「這是什么,它聞上去那么香,它是真正的中國菜嗎?」ray真正感興趣的是香味的來源,他向湯走過去。

「一個湯。」簡妮聳聳肩,「就是一個湯。」

「它看上去真好看,和唐人街的中國菜完全不同。我聽說過,唐人街的中國菜其實不是真正的中國菜,看來這種說法是對的。它看上去可真讓人饞。」ray說。

「你想嘗嗎?如果你想,我可以給你一些。」簡妮站起身來邀請道。

「好呀。」ray高興地笑了,露出他潔白結實的牙齒。簡妮看著他的牙齒,想,他真的不是在中國長大的,在中國長大的人,小時候吃的四環素,都沉積在牙齒上,他們這一代人都長著灰色的牙齒,怎么刷也刷不干凈。

簡妮去拿盤子的時候,順勢將自己的手洗干凈了。

第七章individuality(7)

ray很仔細地喝著簡妮的油條生菜湯,他將煮過的生菜挑起來,猶豫著:「這是做色拉的菜呀,我從來沒吃過煮的,味道有點怪。但是,湯真的好吃。」他慢慢將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這地道嗎?好象有不少油在里面。」他挑出湯里的榨菜絲來給簡妮看,「這也是中國食物嗎?象我們的甜菜頭。」

「這是榨菜,一種小菜。長江流域的。你知道四川嗎?」簡妮問,「這是種四川菜。」

ray搖頭,表示不知道四川。

「那你知道上海嗎?」簡妮又問。

「知道,我聽我爹地說過,上海是個小紐約,上海的男人小白臉。我爹地七歲時候離開大陸前,從上海走的。他在酒店的彈簧門里轉不出來,在門里夾痛了手。」ray說,「上海是個魔幻般的地方。」他望著簡妮說,「我很高興認識你,我一直渴望認識一個真正的中國人。」

「我就是。」簡妮俏皮地指指自己,「你已經認識了。」

ray露出他那象牙膏廣告一樣的潔白牙齒,笑了:「今天晚上,我請你出去喝一杯。」

「你怎么對中國這么有興趣?」簡妮問。這時,已經是傍晚,ray真的帶簡妮去了主街上的酒館。簡妮和ray並肩坐在靠窗桌子的高腳凳上,望著外面沉浸在明亮的金色暮靄中的大街。街道兩邊,是東部最老的歐洲式樣的房子,帶著殖民地時代的維多利亞氣息,人行道已經被酒館和咖啡館以及餐館擺出來的桌椅占滿了,放在酒杯里的蠟燭上,火苗在跳動。

十月初,暑假將要結束,陸續回到學校的學生都在主街上閑逛著,到處都是年輕苗條的身影,沒有紐約街上那么多大胖子。不時能聽到老同學在街上相見爆發出的大聲歡呼還有響亮的親吻聲。一個黑人青年在酒館門前的路燈下打著非洲鼓,鼓聲象奔跑的鹿一樣靈活而迅疾,滿街都是比起曼哈頓來更單純的百無禁忌的行樂氣氛。簡妮連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置身與這樣的地方學習,她總是想到在中國熬夜時,在桌子下凍僵的雙腳,連同小腿的肌r都是硬的,那才是寒窗苦讀。那時,她怎么也沒想到過,自己的苦讀除了是爸爸媽媽的希望之外,還通向這樣一個在她看來就是狂歡的地方,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一個高大懇切的男生坐在酒館的窗前喝酒,輕輕地說著英文,簡直好象是另外一世。眼前的情形,讓簡妮心里一陣陣地想哭。

「我想大概有一點趕時髦。」ray做了個鬼臉,「中學時代,英文課上我選了沃克女士的《紫色》寫讀書報告,那時因為我愛上了一個黑人女孩,想要了解她的種族的歷史,想要取悅於她,然後,等我長大了,我才知道這種黑人的尋根,是種持久的時髦,讓別人覺得這個人不那么象從可口可樂生產線上下來的一只罐頭。」ray喝的是德國啤酒,他嘴里吹過來的氣味微微發酸,那是德國啤酒的氣味。簡妮覺得自己此刻居然在談論中國,真的不可思議。在她的想象里,說什么都是可能的,除了與中國有關的事。

「啊。」簡妮說。她想起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館里,看到的那一桌子nyu學生的情形,在這家充滿了夏末和清爽溫暖空氣的酒館里,閃爍的燭光里,她看到許多看上去很象魯的金發青年。而她也真的坐在一個高大健壯,充滿美國氣的男孩身邊,與他一起喝著德國啤酒。象任何一個回家過了暑假,回到學校准備開學的美國大學生,在利用上學前最後的時間縱情輕松。簡妮側過臉來看著ray,他臉上有種在大陸人的臉上看不到的誠實和自信的表情,那種誠實與自信,是不需在生活中處處設防,時時小心的人才會有的表情。在簡妮看來,那根本就不是中國人的表情。就象她的英國小熊的表情,從來就不是中國玩具的表情一樣。她從來沒有在中國人的臉上看到過這么好看的表情,即使是在交大那樣的大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