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部分(2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454 字 2021-02-25

簡妮焦慮地望著海爾曼教授。他抱著胳膊,正笑眯眯地聽著大家說話。簡妮想,他應該知道自己的程度,他總不至於誤解自己。

海爾曼教授注意到了簡妮的目光,他在一個短暫的停頓里,揚聲對簡妮說:「嘿,簡妮,簡妮一定有許多自己的看法,你不必太謙讓,大聲地說出來吧,和我們分享。」班上這時安靜下來,大家都轉過頭來,望著簡妮。

「我的觀點是,」簡妮驚駭地發現,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又弱,又輕,還發著抖,與同學們的聲音比起來,簡直就是毫無把握的聲音。

她不由地頓了頓。

班上更靜了,能聽到頭頂上日光燈整流器工作時發出的嗡嗡聲。

簡妮對自己狠狠地說,我gre能考到600以上,又能差到哪里去!然後,她加大音量,奮力說出自己在心里組織好了的句子。她引用書里的觀點,甚至引用了《harvardbusinessreview》里的觀點,表示自己有很廣的閱讀面。她努力克服著突如其來的結巴。但她很快聽到,有人在座位上發出悉悉嗦嗦的聲音,有人「乒」的一聲打開了可樂罐。她知道,那是有人覺得她說的無聊。簡妮自己也覺得,自己的發言是無聊的,平庸的,不雄辯的,不生動的,她看到對面的男生將自己的手指伸到嘴里,細心地啃起指甲來。這個動作真讓簡妮受打擊。簡妮說不下去了,「anyway。」她躊躇地說,草草結束了發言。經過一個短暫的安靜,她想那是對她的禮貌,也是對她發言的冷漠。然後,同學們又接著回去討論剛剛被她叉開的問題。

第七章individuality(11)

在別人咭咭呱呱的說話聲里,簡妮先是松了一口氣,她終於不再被人注視了。然後,她心里爬出了一些冰涼的東西,象阿克蘇初冬時帶著冰茬子的水那樣尖銳和寒冷,那是她心里的失敗感。簡妮對它並不陌生,在學習中,要是考試失利,它就象冰茬子水那樣漫上心頭。學習上的失利,能讓簡妮體會到失敗里面夾雜著的沒頂般的恐懼。從來就是這樣,她總是在沒頂的恐懼里奮力掙扎出來。再穿上自信的衣服。簡妮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傷痕累累的,只是穿著衣服的話,就什么也看不見。簡妮和范妮不同的地方,在於簡妮比范妮更有勇氣面對真

實的自己,她不象范妮那樣只能做鴕鳥。每當失敗感來襲的時候,簡妮都會忍著痛苦,強迫自己睜大眼睛去看那慘不忍睹的現實。把自己釘在那里不肯輕易離開,直到對自己的厭惡化為反抗的力量。簡妮因此而理解了那些因為失敗而自殺的人,她知道他們不是因為自己沒有勇氣,而是因為自己太厭惡自己的失敗了,心中的驕傲不能容忍,只能懲罰自己的生命。簡妮意識到,自己的英文是沒有問題,但現在,英文是大多數同學的母語,他們更沒問題。從此,英文已不再是她的絕對優勢。別人用英語闡述自己的觀點,吸引別人,而自己卻不能。自己拿不出獨立的觀點,可以和同學們比肩。

她意識到,自己成不了經濟系的優等生。她並不怕苦,也不消極,象范妮,無論要怎樣刻苦學習,她都能做到。但是,要做到事事都有自己的觀點,鮮明,而且理性,這不是靠用功就能做到的。簡妮本來靠中國優秀的成績建立起來的自信,還有靠自己家的歷史建立起來的對美國特殊的歸宿感,突然變了質。象夏天沒有放進冰箱里過夜的切開了的西瓜,在炎熱的天氣里放壞了,本來汁水飽滿的,嬌嫩的瓜瓤,突然就萎縮下去,象擦過污水的草紙一樣,讓人連碰都不想碰。她終於感到,美國對她來說,是陌生的。對這樣的體會,簡妮很焦慮,而且厭惡,但手足無措。她能感到,自己身上,象夏天變質的西瓜流出污水一樣,流出了軟弱,畏縮,強顏歡笑的樣子。每次上seminar,就象在上刑。

在美國的生活也開始讓簡妮覺得窄,這是簡妮從前沒想到的。在新疆,雖然家里其實沒什么錢,爺爺也不可能資助給他們。但爸爸媽媽在新疆仍舊堅決地維護著心理上富人的優越感,對新疆的糖果,餅干,菜式,服裝,房間布置,他們都有諸多挑剔,而且也都有自己的講究。爸爸用兩個舊卡車輪胎做的沙發靠椅,媽媽織的阿爾巴尼亞花紋的粗線毛衣,一直有力地支持著簡妮富人的感覺。在場部中學的教工宿舍里,王家的生活方式是大家都羨慕的。

在美國,簡妮的功課很緊張,又不想在住處的廚房里做中國飯,所以,她去學校食堂吃飯。雖然學校食堂價錢上算是優惠的,但簡妮還是覺得太貴。她開始學同學的樣子,到學校的超市的熟r櫃台里去買現做的三明治吃,這樣比在學校食堂吃要省錢。後來,簡妮發現要是自己買面包,火腿,生菜和西紅柿做三明治,比那更省錢。於是,簡妮就開始這么做。只是,這樣要好幾天才能吃到一次真正新鮮的三明治,一包吐司吃到最後一天,常常又干又硬,完全失去了面包的香味。這樣是比較省錢,但吃得很不舒服,好幾天吃不到熱的食物,簡妮發現自己路過主街那些熱氣騰騰的餐館時,居然象巴普洛夫實驗里的那條狗一樣口水直流。

為了節約用那些始終能聞到消毒水氣味的錢,大概里面也有懲罰自己的意思,或者還有要窩膽嘗薪的故意,簡妮要直到自己的極限了,才去學校食堂吃一次飯。學生餐廳在高地上,晚上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能看到遠遠的一片燈光璀璨之處,有人告訴她,那里就是曼哈頓島。那兩個象雪條一樣的青白色的東西,就是世界貿易中心的雙子塔。簡妮想到自己在曼哈頓島上的漫游,回想起saks頂樓上,成千上萬的換季折扣衣物掠過指尖的感覺。被自己的認同之地排除在外的痛心總是不由自主地涌出來,讓簡妮想到剛回到上海時的時候。學生食堂的食物里常常有奇怪的忌司氣味,忌司被融化時略臭的氣味,讓簡妮從心里往外惡心。她點的食物常常不能下咽,簡妮不知道,這是因為她還沒有對美國食物的感覺,不知道什么是合她口味的菜,還是因為自己的腸胃根本就受不了那種外國味道,在她看來,魚做得象木屑,r做得象生的,蔬菜爛糟糟的,象給豬吃的一樣。但是,每次,簡妮都就著曼哈頓遙遠的燈火,將它們吃完。然後,再喝一杯牛奶咖啡,象食堂里大多數同學一樣。

早上上學去,走在路上,遇到人,大家都高聲問好:「howareyoudoing?」簡妮這時必須眯起浮腫的眼皮來裝笑:「fine,thanks。」然後還要周到地問候一句,「howareyoudoing?」簡妮懂得這些禮數,在十歲的時候學英語900句里第一課的時候,就知道了。常常,她看到那問話的人臉上笑著,可早已經將自己問的問題忘記了,他們這是禮貌,根本不是真的關心你到底好不好。但是,被問的簡妮,明明不好,卻不得不響亮地說「好!」,也是禮貌。簡妮開始恨這種問候,她不願意裝,象smilinglady那樣。她不願意說謊,覺得說謊就是認輸,那不是騙別人,而是侮辱自己。她恨讓自己強顏歡笑的微風習習的那些早上。每天她都強迫自己象美國人一樣喜洋洋地說著fine,風一樣迅疾地擦過別人身邊。

第七章individuality(12)

有一天,一個穿了花衣裙的老太太在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喜洋洋地問候她:「howareyoudoing?」

簡妮突然沖口而出:「verybad。」

簡妮看到老太太將自己的臉向後微微一仰,她顯然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被嚇了一

跳。然後,老太太的臉縮了起來,突然變得象只鷹一樣,凶惡而專注地盯著簡妮,簡妮心里一震,突然害怕了。她明白過來,自己這句真實的話,是冒犯了這個老太太。她著了急,於是向老太太討饒似地笑了笑,但她的臉上還掛著笑,卻看到老太太的臉上漸漸的充滿了厭惡和害怕的樣子,好象看到一只死老鼠似的。她繞過簡妮身邊的時候,輕聲丟下一句:「stupid。」

簡妮也沒有停下來,她昂著頭向大學走去,象逃一樣。出門時匆匆洗過,還沒有干的濕發,此刻在早上的風里一根根豎了起來。她將手放在褲兜里,狠狠掐著自己的腿,一邊默念著老太太的話:「stupid。stupid,stupid。」

經過高大的橡樹林,再經過一個石塊壘起來的英國式樣的牌樓,簡妮看到草坡上棕紅色磚牆的經濟系。磚牆上爬滿了綠色的常春藤,星條旗在藍天下飄揚,一切都沒有改變,但她突然發現了藏在這十全十美景色里的哀傷。站在樹下,簡妮想,自己真的一無所有。她感到很吃驚,居然是美國,使她失去了所有的優勢。變成一個步行到超市買菜的老太太眼中的蠢人。

在碧綠的草坡上,有個人從飛馳的藍色自行車上直起身體,揮手招呼她,他頭上帶著一個藍紫色的頭盔。那是ray。他象騎在馬上一樣,向簡妮沖來。

「howareyoudoing?」他大聲問。

「good。」簡妮大聲回答道。

「你肯定嗎?」ray在橡樹下剎了車,小心地看著簡妮問。他的頭發也有點濕,因為他在簡妮後面用的淋浴間。簡妮聞到他頭發上那在淋浴室里已經熟悉了的香味。

「sure。」簡妮象ray那樣咧大嘴角,露出不容質疑的明亮笑臉,「what』sup?」她轉過去問他。

「馬馬虎虎。」ray撇了撇嘴說。

ray想下午去紐約唐人街,他聽說那里有一個唐人街歷史博物館,但不知道具體地址,想去找找看。

「我怕是沒時間,我得寫paper。」簡妮推辭。

「你那么用功!我晚上總看到你房間的燈亮著,有時讓我想起那些19世紀被愛爾蘭人嫉妒的華人淘金者。」ray玩笑地說,「大概這就是亞洲的經濟騰飛的文化原因吧,那是些天生勤勞刻苦的人。」他正在修亞洲經濟這門課,想更多地了解亞洲,這門課是這樣吸引他,以至於他言必稱亞洲。簡妮想,就因為他是個長著亞洲臉的美國人,所以才將亞洲整天掛在嘴上,象唱歌一樣。他是要找出來自己與普通美國人不同的特點,使自己更有個性。而自己,卻苦於無法融入美國人中間。

他們在橡樹下分了手,各自趕去自己的教室上課。ray烏黑眼睛里那小心的眼神一直在簡妮面前晃著,「你肯定嗎?」他問。當然應該肯定,不要stupid。她不能再將ray驚得人仰馬翻,他是她在這里唯一的熟人,會在自行車上對自己招手,會在自己身邊停下,會感受到她並不快活。這種安慰,在孤獨和失望的時刻,是致命的誘惑。簡妮想。但是要是象范妮那樣一腳踏進去,想要將自己托付出去,那就是致命的陷阱。簡妮知道,要是自己不是中國人,他不會對自己有興趣。簡妮斷定,這種處境,與范妮一年以前遇到的肯定相似。她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會重蹈范妮的老路。

「我會不顧學業,去愛一個美國人嗎?」她心里問自己,然後她回答說:「決不。」當她走上石頭台階,有人坐在台階上吃著一個muffin,她笑著與那個人互道早安。

「我會在學業上敗下陣來,不得不靠妄想與美國人結婚留在美國嗎?」她又問自己,然後她回答說:「決不。」她走到門口站住,門是自動的,無聲地為她打開了。她喜歡美國的大門,那是真正寬敞的門。她聞到教學樓里的氣息,和中國學校里的氣息不同,多了電器運行中的靜電干燥的氣味,還有學生咖啡館隱約的咖啡香。這一直是她夢想的時刻,夢想的地方。

「我會在美國毀掉自己,偷j不著,反而蝕把米嗎?」她再問,然後她回答說:「決不。」她走進教室,看到海爾曼教授已經單腿坐在講台上,喝著裝在starbucks的綠色紙杯里外賣的滾燙咖啡。她滿臉笑容,大聲對海爾曼教授說:「早上好,教授。」

簡妮在課椅上坐下,心里說:「我要象一顆釘子那樣,死死扎進美國。」

當raylee再次邀請,簡妮終於答應陪他去一次唐人街。這時已是初冬,簡妮仍舊在自己對美國教育不可思議的不適中默默掙扎著。去學校注冊的時候,她也被外國學生辦公室的熱心老太太珍介紹給了中國學生聯誼會。她本不想與大學的其他大陸學生發生任何關系,但珍將她送到那些中國人面前,她也不得不敷衍一下。在聯誼會上見到的大陸學生,大都想著打工,想著發展對自己將來在美國有用的關系。他們到唐人街去,也就是為了買便宜菜。他們也討厭唐人街,一個北京學生對她抱怨說,哪里是中國城,只能說是廣東城!他對那里的人說普通話,那里的人竟然說,哦,你不會說中文。「反了天了。」他又好氣,又好笑。這倒提醒了簡妮。她意識到,ray對唐人街的態度,才是真正abc的世界觀。正是與中國心里完全斷了干系,一個人才能對唐人街好奇。對唐人街好奇,也是一種資格。

第七章individuality(13)

唐人街的人行道上,一灘灘的,都是從街邊象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館那樣向外敞開的生魚店里流出來的水。夾著魚腥味的水被太陽曬著,弄得空氣中到處都是魚的味道。這氣味讓簡妮不得不想起爸爸。他曾經在這里的餐館當最下等的洗碗工,然後,他去撞了汽車。路過金鋪的玻璃窗,簡妮看到燈泡明晃晃地照著成排結實而俗氣的金鏈條,方戒和金墜子。那里的每一件金器都是笨重殷實的,沒有裝飾品那種愉快而風流的氣息,倒象是亂世中用來防身的細軟。它們讓她想起爸爸最後留給她的那些粘著消毒水氣味的美元存折,它們是一樣的克勤

克儉,一樣的可憐。簡妮一直盡量避免想到爸爸,想到他,接著就會想到他為自己下的賭注,她心里清楚,爸爸為她舍生忘死,是因為對她的將來,有必勝的信念。要是為了范妮,他就未必會這樣做。爸爸在紐約的時候,簡妮過來買菜,心里就想,回去好好為爸爸做吃的,將來好好讀書,要報答他象魯迅說的那樣,自己扛起黑暗的閘門,將她放到光明的路上去。現在,她竟然在光明的路上走不動。在擁擠的行人里,能看到那些凹眼睛的南方人長相的華人,他們帶著委頓的姿勢,在人行道邊上,站成一排。他們將雙手攏在胸前,那是中國人在冬天時最地道的姿勢,也是最難看的。他們不痛不癢地站著。看到他們,簡妮想起格林教授的書里用過一幅1905年唐人街的老照片,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