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部分(2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21 字 2021-02-25

下午,簡妮剛下課,要離開教室,她嘴里吃著一個蘋果。系里的秘書就找到她,告訴她,這次微觀經濟學的paper她沒有成績,海爾曼教授明天下午下課以後,約請她到他辦公室去談話。

「我寫了,也按時交了的。」簡妮含著蘋果,將臉漲紅了。她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預感,「會有什么不妥?」她問。

秘書聳著肩膀搖頭,表示不知道。

看到簡妮真的著急,秘書伸手撫了一下簡妮的手臂,安慰她說,「也許只是一次談話,馬上就能解決的。」

簡妮心里充滿了驚弓之鳥的感覺。她回家,就去敲ray的門,ray已經修過微觀經濟學。她問ray,他也猜不出有什么值得教授不給成績,而且約見。簡妮察覺到ray猶豫了一下,看著她不說話,就問:「你好象有話要說,告訴我好嗎?」為了不要使自己顯得太急,簡妮還開了一個玩笑,她說,「我們可以做個交易,你給我一些提示,我再給你做一個中國湯,我可是會做好多種中國湯。」

ray看著簡妮,有點為難:「我不想讓你難過。但我又想幫你。」

簡妮的心「忽悠」一聲沉了下去:「你別嚇我。」她勉強笑著說。

「要我說嗎?我也只是猜測。」ray問。

「你說。」簡妮眼巴巴地看著ray,他看著她,流露著溫柔的抱歉。簡妮的心軟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在男孩子的臉上看到對自己這樣愛護的表情。ray一定想不到,在交大,男生們叫簡妮「德國坦克」,她是沒有感情的,無堅不摧的,隆隆向前的。她的功課曾經好得讓他們認為「不是人所能為」。那些叫簡妮「德國坦克」的同學,也一定想不到簡妮此刻心里如天崩地裂般的驚恐與不解。

「要是你的作業是作弊的,被發現了,就會被教授約談。」ray說。

第七章individuality(16)

「什么叫作弊?」簡妮吃驚地問,在中國,考試偷看別人的答案,叫做作弊。

「你抄襲。」ray說。

簡妮急了,她輕聲叫起來:「我沒有,一個字也沒有,完全是自己寫的。」她看看他的臉色,強調說,「我說的是真的。」

「好的。」ray點點頭。他看著簡妮,她與剛開學的時候相比,整整瘦了一圈,好象連個子都變矮了。她面色蒼白,在她薄削削的下巴上,能看到一條發青的小靜脈,象地圖上的河流那樣在她的皮膚下蜿蜒,但她的眼睛卻格外的黑亮,象發燒的人。他知道,簡妮為功課花的時間,是他不能置信的。她的房間有時竟然會通宵亮著燈。她雖然用力做出輕松的樣子,但他看到她緊抿著嘴唇,壓制著它們的顫抖。

他猜想,簡妮恐怕真是抄襲了。要不,她這么緊張干什么。

ray隱約感到簡妮有時不說真心話,她常常在身後藏著什么,他不知道這是中國人的天性,就象美國人說的那樣,中國人天生愛說謊。還是因為自己誤解了簡妮。ray不習慣和簡妮這樣相處。所以,他說:「那么,也許,教授是要特別誇獎你。」

這話在簡妮聽來,有點異想天開的意思。她不相信海爾曼教授會為了誇獎她而約見她,在seminar上,她都不敢看他的臉,生怕他會注意到自己,會叫自己起來發言。海爾曼從來沒將簡妮發言的任何一個詞寫到黑板上,作為討論的關鍵詞。簡妮看出來,他不認為自己能提出什么有價值,或者是有趣的觀點。他對她沒什么信心。

她認為ray心里也是這么想的。她聽出來他話里相反的意思,雖然它層層包裹在客氣里。這更加刺痛簡妮。

「哈!」簡妮短促地笑了聲。她借此含混地表達出自己的自知之明,同時也表達出一個優等生的不在乎。簡妮驚慌地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在中國時對自己學業的自信。對老師贊揚的當仁不讓,現在,在她看來,已經不敢當,甚至不敢想。自己笑得這么短,就是自慚形穢。

簡妮好不容易等到海爾曼教授約見的時間,心蹦蹦跳著,去了他的辦公室。海爾曼教授和教務主任已經在等著她了。她看見,自己的paper正平平整整地放在教授的桌子上,象已經從十字架上放下來的死去的耶穌。

海爾曼教授委婉地開始:「我們知道你的英文程度很好,你是一個用功的學生,考試沒問題,」坐在簡妮對面的,長著一個猶太式鼻子的教務主任也滿臉都是關切的表情,好象面對一個重病人。簡妮迷惑地聽著,她感到教授慢慢地兜著圈子在接近主題,就象打青霉素的時候,護士會先在肌r上捏幾下那樣。「讓我困惑的是,你文章的觀點,我太熟悉了。」他臉上的痛苦表情,讓簡妮想起,他在同學們的課椅和龍飛鳳舞寫滿關鍵詞的黑板之間穿梭時的樣子。那時,他臉上的痛苦是創造的痛苦,沒有現在的遺憾。

簡妮終於明白,他們真的懷疑簡妮抄襲。

「我沒有,我發誓。」簡妮壓低嗓子喊了聲。

「但是,這一點,還有這一點,顯然不是你自己的陳述。」海爾曼教授將簡妮的作業從桌子上推向簡妮,他在她的作業上面用鉛筆劃出一些段落。簡妮看了看,那都是她引用教授推薦書目里的相關段落,是她贊同的觀點。

「是的,你可以贊同,但那是別人的觀點,不是你的。」教授說,「這篇作業的要求,是請寫出你自己的觀點,不是要你復述你贊同的觀點。當然,我能理解,你自己的觀點會建立在學習的基礎上,你必須引用一些別人的觀點,但要是這樣大段的引用,你需要注明,這是起碼的學術道德。」

「對不起,我不知道。」簡妮說。她看到海爾曼教授責備地看了她一眼,「他一定覺得這樣辯白是令他吃驚的無恥吧,但這卻是真實情況。」簡妮心想。

「好吧,我可以算沒有人告訴過你基本的常識。」海爾曼教授說,「這還不算問題的關鍵。」說著,他將簡妮引用的段落一一劃掉,然後給簡妮看;「你自己的話,只剩下一些連詞,或者起到連詞作用的句子。」

簡妮看著教授手里握著的藍色鉛筆象剔r刀那樣,禮貌而堅決地肢解著她的第一份paper,不得不承認,他說得那么難聽,但他說的有道理。她渾身疼痛地看著,仿佛教授那靈巧的藍色鉛筆肢解了她的身心,它們變成了碎片。她被准確地告知,她是個沒有自己思想的人,在美國,沒有什么比這個評價更負面的了。雖然海爾曼教授和教務主任分頭坐在辦公桌的兩邊,他們三個人的座位,看上去象是在開個小會,雖然他們兩個人的臉上充滿了關切的表情,更象小時候發燒的時候父母看自己的表情,而不象在責備,但簡妮還是無法從鮮血淋漓的羞恥中掙脫出來。

教授停下手來,說:「很抱歉,簡妮,這就是我不能給你分數的原因。你的句子很漂亮,文法上的錯誤比有些美國學生都少,你知道,本來這也是我產生懷疑的原因之一。這一點,教務主任先生解釋了,那是因為你在中國背誦過大量英文作品的緣故。我很佩服你的認真,我也願意相信你不是有意要挑戰我的閱讀量,但我無法給你分數。」

「你需要重做。」教務主任說。

「也許,我要開始學習怎樣找到自己的觀點,然後,怎樣表達出來。」簡妮索性一刀挑開自己的痛處,她到底是個驕傲的人,「我是從來沒受到過這樣的訓練,在中國的學校里,常常要是學生不按照老師的方法學習,就拿不到分數。沒有人鼓勵你說自己的話。但是我知道,現在我是在美國,我要學習找到自己,建立自己的世界觀。我猜想,這也是我上seminar時,很難加入大家討論的根本原因。」批判自己的疼痛和羞恥,使簡妮變得很興奮,她收不住自己的話,「我象大多數中國孩子一樣,只管讀好書,保證每次考試成功,我做過的卷子,摞起來的話,真的象我的人一樣高。我沒有機會發現自己的問題。現在,可以將課本上的東西完成得毫厘不差,懂得揣摩老師的心思,考試的思路,但無須用自己的觀點去分析事物。因為老師關心的只是,你有沒有掌握他教的知識。因為我父母將他們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出人頭地上,所以我比別的孩子更努力做到老師的要求,我是那么努力,甚至超過了父母的期望。」簡妮說到這里頓了頓,她想起ray說過的話,她認為海爾曼教授會象ray那樣想的。但是,過去的情形卻出現在簡妮眼前,開始的時候,她的爸爸還象其他家長那樣,抽空檢查她的作業,告訴她說上海學校的功課比新疆的難,要是不多學一點,回上海一定會趕不上學校的進度,特別是英文。但是,很快,她的爸爸就發現簡妮學得又多,又好,又快,而且從來不需要家里人督促。爸爸和媽媽都感嘆,簡妮小小年紀,就懂得了危機和努力。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回上海。她的媽媽還為此落了淚。

第七章individuality(17)

「我們美國教授關心的是,一個個體的人怎樣創造性地學習。」海爾曼教授說,「你有你的自我,這才是一切學習和研究的基礎。」

「是的,我現在找到了自己為什么在美國學校里感到破碎和痛苦的原因了。」簡妮說。

海爾曼教授說,「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是一個勇敢的女孩,我看出來了。」他望著簡妮

鼓勵地笑了笑,「我很高興你是這么想的,但願我沒有扼殺你,而是激勵了你。」

「你沒有,我感謝你能這樣告訴我。」簡妮肯定地說。

從海爾曼教授的辦公室里出來,路過樓梯口的廢物箱時,簡妮把手里握著的paper撕碎,扔了進去。

教學樓外面的草坡上,三三兩兩的學生躺著曬太陽,讀書。大地陽光燦爛,留著夏天最後的暖意。書上說,這種天氣在美國叫「印地安之夏」,強烈的溫暖里帶著稍縱即失的傷感。秋天的草坡,開始變得干燥而芬芳,但仍舊綠意蔥蘢。灰色的野兔飛快地跳過草坡,鑽進橡樹的樹d里。簡妮有點恍惚,她慢慢在草坡上走著,突然,她看到幾棵白楊樹,它們潔白的樹桿上也長著一些看上去象安靜的眼睛那樣的樹叉,它們的細小綠葉也在枝條上索索抖動著,一切都象阿克蘇的白楊樹一樣。簡妮走過去,摸了摸它們,她以為自己會哭的,那份象受難耶穌般躺著的paper也讓她疼得直哆嗦。但,簡妮發現自己的眼睛里並沒有眼淚,甚至心里也沒有什么悲哀。她只是有點恍惚,腿腳有點象高燒時那樣發軟。於是,她靠著白楊樹坐下,然後又躺下,將身體平放在開始發干了的草地上,感覺自己就象剛剛被撕碎了的作業紙。

該撕碎的,終於被撕碎了。簡妮想,「那么,什么是我的individuality呢?」海爾曼教授總是提到這個詞。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1)

萬聖節來了,美國也進入了每一年的holidayseason,舉國上下都忙著過節。萬聖節放在家家戶戶門口的南瓜和鬼偶還沒收掉,感恩節的南瓜黃就出現在商店的各色櫥窗中,禮物的包扎緞帶幾乎都是金黃色的了。然後,聖誕節的綠,紅,金已鋪天蓋地而來,連公路邊連一張椅子都沒有的糖納子外賣店里,也整天播放o唱的《白色的聖誕》。同學們的心思已經散了,紛紛回家過節。晚上,ray他們的電話里,都是家里人來問行程的。簡妮在自己房間里用功,聽到走廊里的電話鈴響,她都等別人去接,因為她知道,那些電話與自己都無關。

但是,她的心里,卻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會每逢佳節倍思親。在淺淺的惆悵中,她有點興奮,她想在大家都放松學習的時候,自己抓緊機會,狠狠精讀一些書,狠狠抓一下功課。在班上成績流於中游,讓簡妮實在不甘心。伍教授指點她說,要多看美國重要的經濟學刊物,他認為最新,最能刺激人思維的,是那些首先發表在重要經濟學刊物上的文章。

有一個晚上,電話鈴響,那時,同住的同學都已經回家了,簡妮以為是電話推銷。寂寞的時候,她常常假意對推銷的東西有興趣,借此和人說說話。但這個電話卻是嬸婆打來的。她要簡妮抽空到她家里去一次,她想要讓簡妮去挑一些用得著的東西帶回新澤西,「idying。」她說。

簡妮嚇了一跳:「發生了什么?」她問,「你在哪里?」她眼前出現了叔公在某一個早晨突然腫得象荔枝一樣透明的臉,他的眼睛大大地睜著,黑色的眼珠里有象切開的白羅卜那樣的花紋。他離開家去醫院,臨走前,也對簡妮說:「idying。」

「我正在家里等待我的死亡。」嬸婆平靜地說,「但我想,它還不會這幾天就來。」

「它?」簡妮不明白。

「死亡。」嬸婆說。

於是,簡妮去了嬸婆家。

象往常一樣,愛麗絲在自家那一層樓的電梯口等著簡妮的電梯上來。在樓道香水,咖啡和猶太人家做糖餅那強烈的融化了的糖的甜氣里,隔著電梯門,簡妮看到愛麗絲穿了對襟的緞子襖,寶藍色的緞子上織著金色的菊花,襯著她新燙的白發,富麗堂皇的。「她哪里象就要死去的人!」簡妮松了口氣。

她們貼了貼臉,簡妮聞到嬸婆身上香水里面混著口腔里散發出來的淡淡酸腐。

愛麗絲上下打量簡妮,說:「我的印象沒有錯,你的身材與我從前是的確差不多,五尺四寸多吧。我想讓你來挑一些你用得到的東西,特別是我的禮服,鞋子,你要是在美國住下去,又是讀經濟,肯定用得到那些行頭。還有我的書。家具我答應給托尼,他喜歡我的家具。」

「你說得那么嚇人。」簡妮笑著抱怨說,「你看上去比一般的老人氣色還要好。」

「每個人在死以前,自己總是最先知道的。我當然也知道。」愛麗絲說,「上帝給了人足夠的時間准備,我也不能浪費時間。」

來到客廳里,經過鮮艷的聖誕紅,在茶幾上,她看到嬸婆為她准備好了的杯子,還有一小壺溫在蠟燭盤上的紅茶。嬸婆將月餅切成四小塊,當茶點。一切都與從前一樣,體面,講究。愛麗絲衣服上的盤鈕,滾著一層細細的金邊,夾襖的領子又高又硬,分毫不差地裹著她的脖子。她想起叔公躺在一堆各種顏色的管子中間的,沒有穿衣服的身體。他的肚子,象一個泛著膽汁顏色的大號熱水袋。

「我有點喘。我的血管和心臟已經太老了。」愛麗絲滑進搖椅里,象一個緞子面的抱枕。她說,「你自己去選合適的東西吧。書房里的書也可以拿去,中文書我已經讓格林教授挑過一遍了。」見簡妮還坐著,瞪著眼睛看她,愛麗絲沖她揮揮手腕,「去吧,我要休息一下。去。」

簡妮急忙起身,退到走廊里。她想到,愛麗絲從前走路時不肯讓人攙扶,便明白了,如今她也不願意別人看到她的狼狽。簡妮站在走廊里,忍不住偷偷看她,她倒在搖椅上,用力吸著氣,象一條跳出水面的魚。但她的臉色卻絲毫沒有改變,簡妮想,這是她化過妝的緣故。

在玄關牆上橢圓的意大利鏡子下,放著愛麗絲從巴厘島帶回來的雕花木箱子,第一次到這里來的時候,愛麗絲告訴過她,箱子上的雕花,刻的是一個故事,巴厘人喜歡把故事刻在木頭上。簡妮在一棵樹下找到了那個光著身子的小孩,他象非洲人一樣,長著滾圓的額頭。他就是那個故事的主角,千辛萬苦地找他的媽媽,象中國《沉香救母》那樣的故事。那個小孩被許多次撫摩過,他的身子被手摸得烏亮,從層層疊疊的樹木花草中突現出來,象一塊嵌在木頭里的玉。箱子上鋪了塊中國刺綉,在刺綉上壓了一只從捷克帶回來的玻璃缸,那是愛麗絲第一次跟教師聯誼會組織的旅行團到歐洲旅行的紀念品,那是她最早的一次旅游。她還是紐約大學的代課教師,晚上還在唐人街上唯一的上海餐館里打工,以換來免費晚餐和小費。這次,玻璃缸里養了一大叢福建水仙花。每次簡妮看到那個漂亮的波西米亞玻璃花瓶,都會想到格林教授書里引用過的,那個一百年以前的美國記者到王家采訪後,在報紙上對王家富麗堂皇的客廳的描寫:「到處擺放著巴洛克風格的燙金家具,玻璃櫥里陳列著整套來自波西米亞的昂貴玻璃器皿,從喝葡萄冰酒到喝加冰威士忌的杯子,一應俱全。當然也有來自文藝復興時代的小雕像和油畫,幾乎象一個小型的宮殿,那種在西海岸式的暴發戶風格令人瞠目。」簡妮總覺得,走廊里的這些東西,好象是從那個被描寫過的客廳里搬過來的。其實,在范妮的縫紉機書桌上,她見到過家里唯一保留下來的一只玻璃車料香儐酒杯,范妮將它當花瓶用,那只貨真價實的酒杯,倒沒給簡妮這種感受。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2)

她回過頭去,看到愛麗絲臉上的皮膚象濕被單一樣重而無力地掛了下來,象一張彩色的面具。簡妮意識到,這大概就是自己與愛麗絲最後一次見面了。她也會象亞洲的大象那樣,獨自找一個地方去死,不讓別人看到。就象范妮,即使是瘋了,也不肯在魯面前失去自己的自尊心,就象乃乃寧可永不見面,也不想看到彼此的凋零。這時,簡妮突然相信了嬸婆為乃乃失蹤的辯護。原來王家的女眷們,都是這樣要面子的人。遠遠眺望著愛麗絲垂死而鮮艷的臉,簡妮奇怪地感覺到一種清爽和凜冽,就象阿克蘇隆冬時候的朔風,銳利的寒冷象小刀一

樣細細剜痛臉,鼻子和耳朵,但簡妮總是在那樣的疼痛里感到振奮。

走廊衣帽間的門已經被打開,里面的燈也開了,遠遠看見,里面的衣架上掛滿了長長短短的,用白色的龍頭細布遮著的衣物。她想,那一定是愛麗絲為自己准備的。她走進去,衣帽間里中國絲綢甜澀而脆弱的氣息撲面而來。簡妮想起來,與媽媽去老介福買窗簾時,路過絲綢櫃台的時候曾經聞到的那種氣味,那是因為絲綢堆積才會有的氣味。簡妮輕輕將蒙在衣架上的白布拉開,里面露出了滿滿一架子旗袍,還有與旗袍配的小毛衣,有扣子的,沒有扣子的。以及披肩,羊毛的,針織的,絲綢的,紗的。長長短短的旗袍下擺,腿邊開叉的地方,露出吊在里面的白綢子襯裙,襯裙邊上,綴著短短的一層蕾絲。簡妮發現,有一些蕾絲是棉線織的,不是尼龍的,它們已經泛了黃。她用手翻動了一下那些旗袍,有萬字花的,有團花的,有菊花的,黑底金花的,秋香色的,藕荷色的,猩紅的,寶藍色的,那都是織錦緞的夾旗袍,冬天穿的。還有絲綢的單旗袍,花色更活潑點,簡妮猜想那是春秋穿的,還有下擺更短的,簡妮猜想那應該是夏天穿的。櫃子隔層里,放著一排高跟鞋,各種顏色的,簡妮猜想,那是為了與不同顏色的旗袍相配。

這是簡妮第一次看到這么多旗袍。她沒想到,嬸婆的禮服居然全都是中國旗袍,那是早已經退出中國人生活的古董,如今只有餐館門口的領位小姐才穿。她想,要是ray見到這個衣帽間,不知會怎樣的羨慕。格林教授的書上說,王家雖然住在一磚一釘都從美國運去的西式豪宅里,但每逢重要的日子,全家一定全穿地道中裝,行中國大禮。格林教授列舉了好幾家買辦家的生活方式,情況都差不多。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樣全盤西化。簡妮翻看著愛麗絲的旗袍,得到了證實。配旗袍的鞋,卻大多是意大利產的高跟鞋。照書上的小標題,那就是「世界主義的生活方式」。格林教授在書上說到,早期大買辦家庭,大都堅持中國式的生活細節,聽京戲,雖然他們用英文演京戲。穿中式服裝,雖然搭配意大利皮鞋。吃家鄉菜,餐後也許喝一杯濃咖啡,解掉菜中的油膩。這種生活細節,與他們連一個釘子都從海外進口的宅子和他們完全西化的教育背景奇異地融合在一起,成為他們自己的風格。「失去了文化差異的風格」。他們的風格和生活方式,造就了上海世界主義的商業面貌,是買辦們成為城市生活方式的變革者的實例。

第一遍在格林教授的書里讀到這些話,簡妮並不真正懂得里面的意思。她只是驚喜終於還有人為自己的家說好話。此刻,她細細翻看那些精致的旗袍和它們的配件,發現了它們包含著的虛無和自由,它並不真正屬於任何一種文化,它象是石頭縫里爆出來的。

簡妮從沒想過,自己會突然繼承一屋子這樣的衣物,簡直一輩子也穿不完。她也沒想到,自己將會一輩子都穿旗袍當禮服,象愛麗絲照相本里的那些王家女眷。她以為那些奇異的裝束早已經成為遙遠過去。她沒有料想到有一天,它會象暴雨一樣向自己落來。

她從架子上抽出一件白色滾金邊的旗袍來,它看上去象一架巴洛克式的鋼琴。

這件衣服很眼熟,她想,在什么地方見到過。愛麗絲的照片都是黑白的,顯得那時的陽光十分明亮,她們在照片里穿的,大多是淺色的旗袍。然後,簡妮想起來,格林教授的書里,有愛麗絲穿這件旗袍的照片。她和幾個美國女生,站在一棟有落地窗的建築前面,好象那是衛斯理學院的宿舍。在四十年代穿著高腰蓬蓬裙的美國女生中,愛麗絲將兩條胳膊款款架在腰際,白旗袍妖嬈而嚴密地遮著身體,非常特別,也非常融洽,那是一種古怪的美麗。現在,簡妮看清楚那白色的緞子面上,織著隱隱的大朵菊花,是古板風雅的中國情懷。而那白色與金色的搭配,卻是繁復富麗的巴洛克風格。簡妮突然想起了ray,又想起了唐人街的亨利。史密斯,她不知道要是他們看到這些東西,會怎么想。

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在手里拿著格林教授書里的衣服,就象童話里的孩子拿著天堂里鏡子的碎片。她沒想到,愛麗絲的這件衣服,就將成為自己的禮服。她也可以穿著它與自己的美國女生一起照相,或者跟ray一起照相,象乃乃依在爺爺的黑色汽車前。

旗袍上的盤扣和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