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部分(2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274 字 2021-02-25

「你知道,我也旁聽過這門課,在nyu的商學院,1969年。」愛麗絲說。

簡妮看著嬸婆,她不知道為什么嬸婆也去聽這門課。

「我去,是因為這門課里,會說到許多美國文化與各國文化相交時發生的問題。我喜歡旅行,對這樣的相交有很大興趣。我不去聽文化研究的課,是因為我喜歡商人看問題時的實際,直接和建設性。我不喜歡文化研究里那么多意識形態,不喜歡他們象上帝那樣的態度。」愛麗絲解釋說。

「這是有意思的課嗎?」簡妮問。

「是的,絕對。」愛麗絲肯定說,「對你的理想來說,是很好的選擇。」

「我並不真正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簡妮說,「我不能肯定,我並不十分了解自己。」她看著放在茶幾上的照片,照片里那具柔和的r白色棺木,上面描著金,與嬸婆卧室里巴洛克式的家具十分相配,那是她為自己選好的棺木,里面用的是白緞子的襯里,完全是她的風格,也是自己身上剛剛穿上的旗袍的風格。簡妮抬起頭來,看著嬸婆的臉,心里一點點地,涌出了悲傷和失望,「你看,你連自己要怎樣的棺木都能把握,而我,連理想是什么都並不明確。」她說著,「哈」地笑了一聲。

「在我的生活里,我學到,美國是個讓人追尋自己的地方,也許你為此背叛了別人,但你找到了自己。一個人找到自己,是頂重要不過的事。」愛麗絲說。她輕輕展開自己的手,按了按簡妮潮濕柔軟的手心,允諾道,「在這里,你也會找到自己的。」

「你就是這樣決定與叔公離婚的?」簡妮問。

「是。」愛麗絲答道,「他一定要回去繼承王家的家業,我一定要看到全世界的好東西。我們不一樣。」

「但願我也能像你一樣。」簡妮說。

每年春節要聚在一起,吃頓中國飯,是王家住在美國東岸的親戚們多年來維持的習慣。這個習慣開始於四十年代,那時候,初三,家里過年的正經事差不多都辦完了,兒女輩的人,全回老宅自己熱鬧一天。王家的子弟和當時聶家的子弟很象,他們都是合家的京戲票友,高興起來,他們就聯合了聶家的孩子,在自家花園里搭台唱戲。王家的家規,不可以在家里辦舞會,所以他們在家里唱戲,然後,一起去外面跳舞。多少年的春節初三,王家的兒女們都是這樣度過的,那時,他們是個興旺的大家庭。甄字輩的陸續離開上海去歐洲,或者去美國讀書的那幾年,最感寂寞的,就是過中國年時初三的那一天。也就是住在波士頓的甄盛和愛麗絲,要在那時趕到紐約來與甄展和范妮小聚的原因。

王家的春節聚會,六十年代末,在唐人街的上海餐館又恢復了。那時,王家在香港股市中的投機已經慘敗。1966年香港左派大鬧北角,被甄展一家在上海妻離子散的遭遇嚇破了膽的王家的人,借美國修訂了新移民法的光,紛紛移民到美國。各家在美國安定下來以後,甄字輩在大年初三時又團聚了一次。他們到唐人街的上海餐館來,還是因為愛麗絲。麥卡錫時代她做女招待時,教會當時做大廚的老板一些王家的傳統菜式:放蛤蜊的什錦暖鍋,水筍紅燒r,還有寧波人做的紅燒豇豆干。這些菜式在這家唐人街里僅有的上海館子里,成為受到客人歡迎的招牌菜。王家人在這里重又吃到家里的傳統菜,自是十分的歡喜。他們就將每一年春節的團圓飯放到這里,初三這一天,家家都從東部各地開車聚到唐人街來。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6)

二十多年來,老板退休,將餐館傳給在美國出生的兒子,兒子娶了上海媳婦,王家的團圓飯還是年年放在這家館子里,成了真正的老客人。上海餐館的老板在唐人街生活了半世,見到過許多出沒唐人街的上海富家遺族,世態炎涼,滄海桑田,還能這樣親親熱熱每年聚一次的,恐怕也只有王家的後代了。他們覺得,那是王家早早地將家敗了的好處。

這二十多年來,王家團圓時,總有一只傳統什錦暖鍋放在圓桌的中央。那只紫銅的暖鍋

里,一層層地鋪著粉絲,黃芽菜,咸j,咸鴨,風鵝,蛋角,蝦,海參,r片,高高地碼著,暖鍋里面生了鋼碳,可以保持暖鍋一直火熱滾燙。王家的老人,一進上海餐館,就能看到那只暖鍋在圓台面中央噗噗地翻著白氣,蛤蜊在最上面一層,象元寶一樣張開著,臉上就笑開了。那是王家這樣的生意人家討的彩頭,他們從小就看到的,是他們記憶中最親切的舊物之一。王家的孩子中,不少人已經講不好上海話了,在美國出生的,根本就不會說上海話,更不用說會講國語。但他們也都認識這只紫銅暖鍋。

這一年,是簡妮第一次參加唐人街的親戚聚會。她穿著嬸婆的旗袍,大衣和鞋子來與自己的親戚們見面。嬸婆已經去世了,她安息在她的白色金邊的上好棺木里,她的墓地上,果然幾乎整天都能曬到太陽,種了一排玫瑰花。老人們見到簡妮,紛紛說簡妮和愛麗絲身材相似,背影看上去幾乎會有錯覺。他們紛紛說愛麗絲好眼力,是個「敲敲額頭,腳底板就會響的人」。

一店堂里的王家人,大都打扮得花團錦簇。上了年齡的女人們大都穿著中國式的綾羅綢緞,好幾個穿旗袍的,在手腕上吊著一個亮閃閃的小手袋,在上身穿著一件短的開襟毛衣。她們在領口別著一個翡翠的領花,在一團舊氣里,富麗堂皇。老先生們將頭上僅存的白發精心地梳整齊了,用小方塊的絲巾象中國屏風那樣,擋住脖子上松弛的j皮膚。他們彼此用英文問候著,誇獎彼此的氣色和禮服。只有最年輕的人,才穿美國孩子的大褲子和籃球鞋。但他們很自覺地退在一邊。

簡妮一個親戚也不認識。好在格林教授主動陪在簡妮身邊,一一為簡妮介紹。他還特別將他們在王家家庭樹上的位置為簡妮點出來。簡妮一路跟著格林教授,姑婆,嬸婆,叔公,表舅舅,姑乃乃地招呼著,心里要是沒有格林教授做的那個圖表指引,還真要被弄糊塗。簡妮看著自己憑空出來了這樣一屋子的親人,臉上笑著招呼著,暗暗想到,爸爸竟要鋌而走險,才能將自己從中國救出來。心情有點復雜。

看到格林教授陪著簡妮,王家的人都笑著對簡妮說,她算是找對人了。他們叫格林教授「司馬遷。格林」。自從格林教授開始整理和研究王家的買辦家史開始,就在春節時被邀請參加王家的聚會,既然他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了解王家的歷史,王家的人就認為,格林教授不是外人。甚至他們將1940年時家里拍的小電影的膠片,也交給了格林教授。

那個眉毛細細地,畫得象鋼絲那么細而堅決的老太太,她是太爺爺的最後一個妻子,從上海帶到香港去的。「盧夫人。」格林教授向簡妮介紹說。她先對簡妮說了幾句上海話,可簡妮聽不懂她的浦東口音。她便改說英文,簡妮才懂得。她心里又嚇了一跳,她以為這種小妾出身的人,不該會說英文。等請了安,退到一邊,格林教授才告訴簡妮,她從衛斯理畢業以後,回國當了太爺爺的英文秘書,她還是冰心的同學。她那一口浦東腔的上海話,卻是地道老式的上海話,從前斯文的上海人才說的,沒有新式上海話的粗魯。

而在圓桌邊上忙著追來追去的小孩子,就是派卻克。他說了一口帶著黑人腔的英文。按照輩分來說,居然是簡妮的堂叔叔。他是爺爺最小的弟弟的孩子。一個混血的年輕男人對簡妮「嗨」了一聲,說:「我們認識吧?你到紐約的時候,是我去機場接你的。你的箱子壞了。」簡妮知道他將自己與范妮搞混了。他就是那個喜歡意大利女孩,所以常去意大利旅行的托尼。

簡妮還見到了和叔公長得極相象的老人,他是爺爺的小弟弟凱恩。爺爺從美國回到上海以後,他便到了nyu讀書,因為當時甄盛叔公已經被確定要繼承王家的產業,所以王家並不在意這個最小的兒子學什么專業。於是,他學的是自己喜歡的數學,學成以後,回到香港的大學里當了數學教授,後來,又回到美國大學當數學教授。他穿著米色的咔嘰便褲和綠色的便裝,讓簡妮想起自己學校里的教授們,海爾曼教授也喜歡這樣打扮。他娶了一個洋人太太,那個老太太穿了件腥紅的旗袍,襯著白發,倒象個中國老太太。簡妮吃驚地看了又看,格林教授說:「她根本就覺得自己是個中國人。」

簡妮想起了姐姐,她夏天回上海的時候,雖然只是在紐約不到一年時間,人就有了很大的改變,在上海的街道上看到她,她總是與眾不同,不象個地道的上海人。也許范妮心里一直把自己當成美國人的吧,簡妮心里想。

在一團珠光寶氣之中,簡妮想起在格林教授書里的照片,是春節的全家福。那時女眷們是一樣的珠光寶氣。她們端正地坐在客廳沙發的邊緣上,保持她們筆直的坐姿。她們也都穿了旗袍。那時,里面還有一個年輕的白人婦女,她也中規中矩地穿了旗袍,在領子上別了個寶石的領花,將雙手交疊著放在腿上。孩子們坐在地板上,中間的老太爺,穿了黑色的馬褂,老夫人長著一個富態的大下巴,就是簡妮這樣的人,都想得到,那就是做大太太的富態的臉相。盧夫人站在老太爺的身後,年輕的時候,她的眉毛就是畫得象鋼絲一樣細而堅決的,她的下巴是尖尖的。簡妮在心里一一將餐館里的人與照片里的人對應起來,就象將散落在棋盤中的玻璃珠跳棋,一個一個嵌回到他們自己的顏色里。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7)

簡妮想起在上海時,她陪叔公去看王家老宅,現在那里變成專門用來招待政府客人的內部用賓館,據說從前陳毅還用這里請過客。叔公說明來意,得到了熱情的歡迎,賓館的值班經理親自陪著他們看房子,還再三表示,他們是很注意保護房子的。叔公發現門上的玻璃把手還是原來的,只是被無數的手握過,多棱的玻璃球已經變成了淡黃色。那時當時從美國買回來的門把手,當時連螺絲都是從美國買回來的,樣子也是美國四十年代的式樣,就象是從美國平移了一棟房子到上海一樣。後來,叔公又檢查出浴室里的鏡箱是原來的,甚至里面的

燈泡還是原來的,當時他們從德國定的貨。只是那些當年為趕時髦的塑料面子的椅子,已經不知去向了。叔公還說過,春節大家都到起了吃團圓飯的時候,會將底樓的客廳,餐室等等四大間房間中間的門統統打開,連成一氣。但當時,那底樓的房間里,飄盪著一種政府高級招待所寡淡拘謹的機關氣,還有叔公和簡妮才能體會到的搶奪者的霸氣,還有那房子里物非人是的茫然。沙發都用蛋黃色的罩子蒙著,茶幾上有被開水燙白了的杯底印子,窗簾角上有用紅汞寫的公物序號,只有地板還是被擦得鋥亮的。

簡妮猜想,照片里那一大家不折不扣穿著中式衣服的老老小小,大概當時就坐在那打開了中間的門,連成一氣的大房間里拍的全家福。她在心里,終於將唐人街的餐館與上海的政府高級招待所聯系到了一起。

她對格林教授說:「我好象回到你書里那張王家全家福里去了。」

格林教授點頭同意:「我也有這樣的感受。」

老板娘領著服務生來到店堂里,她特地穿了紅色的中式小襖和鐵灰色的呢褲,團團的圓臉上喜盈盈地笑著,用上海話說:「我最喜歡春節時候看到你們這一家人了,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人,個個都是衣服架子,會穿中式的衣服,不象別人,穿西式的衣服還好,一穿上中式禮服,坐不會坐,立不會立,活脫脫一只癟三。那些香港的明星,沒有一個穿得好中式禮服的,到底沒有文化,沒有教養呀!他們一點不曉得禮服根本就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合適穿上身的。」老板娘的話,說得滿店堂的人都笑了。

她親自從托盤里端出來干干凈凈十樣冷盆,都是上海本幫菜:白斬咸j,油爆蝦,四鮮烤夫,白肚,海蟄皮拌羅卜絲,醬鴨,皮蛋r松,黃泥螺,蜜汁火方,鎮江餚r。最後,老板娘帶著點賣弄地笑著,捧上一只小陶罐子,將上面的大紅紙揭開,放到暖鍋邊上:「喏,今年好不容易弄到的,是我們對老客人的一點心意,奉送的。」那陶罐里散發出一股霉dd的臭氣,很快就弄得店堂里到處都是。老板娘看了看店堂里,說,「要是有白人在吃飯,我還真不敢打開呢。」

老人們都笑著點頭,稱贊老板娘有心。那是寧波的臭冬瓜,在美國絕難買到的家鄉小菜。年輕人都說那是寧波忌司。簡妮沒想到這樣的東西和老人們身上的中國禮服一樣,是這家人過年的「節目」。看到老人們紛紛將陶罐里的霉臭冬瓜夾到面前的小碟子里,她也夾了一塊到自己的碟子里。老人們說,從前家里的冰箱,專門放為家里大人准備的臭冬瓜和霉千張。那時,有冰箱的上海家庭寥寥可數,誰也猜不出來客廳里一式巴洛克風格的王家在冰箱里放著的貼心小菜,竟是這些臭烘烘的東西。老人們那時還是時髦的少年,他們都不肯吃那些東西,但到現在,卻將它當成了寶貝。

「吃得慣嗎?」有人問簡妮。

「在家里也吃的。」簡妮說。早上上海的家里吃泡飯,爺爺就著一小碟臭冬瓜,象吃豆腐r一樣用筷子頭點點戳戳的,還在上面淋幾滴小磨麻油。「我爺爺最喜歡這東西。」

「甄展現在也懷舊了?」老人們紛紛吃驚地問,「從前他最討厭這種味道。」

「現在他終於曉得,一個人與家里是劃不開界線的。」爺爺的哥哥說,「我們年輕時候,大家都去虹橋兜風,你們還記得哇?大阿哥開飆車,和周家的人一起,大家都去,就是甄展不去,他說是要在家里讀書,其實他一向是不大看得起我們這些公子哥兒。好象是燕雀安知鵬皓之志的意思。後來,倒是我們這些公子哥兒舒舒服服過了一生。他倒是蹉跎了。」

簡妮用力剜了一眼那張紅光滿面的,慶幸的臉,回應道:「真的啊?」她忍不住想到,在紅房子西餐館的家宴上,爺爺曾說過,就是讓他再回美國,他也沒臉見他的教授們。簡妮在心里冷笑一聲,她想,恐怕爺爺如今也沒臉見他那時看不起的兄弟姐妹們。爺爺用筷子頭點小碟子里的臭冬瓜那弓著背的樣子,浮現在簡妮眼前,這個1940年代不安於富貴的電機工程師,如今終於成了紐約親戚飯桌上的悲劇人物。他的臉,好象一直憋住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恨爺爺,還是應該恨這個叔公。大家其實都在心里埋怨爺爺的驕傲,都幻想過要是那時爺爺在紐約不回來,或者退而求其次,跟家里人一起去香港,自己的生活就不會是這樣了!一家人其實在心里都認定,自己的生活也是被爺爺毀掉的!那是說不出,提不得的苦楚。

「都是命。」洋人老太太說。

簡妮看到盧夫人將手指交叉起來,開始默念,桌上的人也都靜了下來,不少人也將自己的手指交叉著放在桌上,跟著輕聲背誦。她看了格林教授一眼,格林教授將頭湊過來,輕聲告訴她:「你家是新教徒。」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8)

「那我該怎么辦?」簡妮問,她趕快學著大家,將自己的手指交叉起來,但她不知道嘴里要說什么。

「不用說什么,安靜等著就行。」格林教授說,「我也不是新教徒。」

「那我跟著你。」簡妮說。

簡妮默默看著滿桌跟著盧夫人感謝上帝賜予食物和健康的親戚,暖鍋在冒著安詳的白氣。在上海過春節的時候,吃飯時不過是零零落落的一桌人。沒有綾漯綢緞的女人們,爺爺是單身,維尼叔叔是單身,朗尼叔叔也是單身,只有她,范妮和媽媽屬於爸爸的家人。爸爸之所以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卻是因為他和媽媽一起被發配到新疆。在上海的那一家人,穿著臃腫的藍罩衣,圍著一個被敲得到處都是癟襠的紫銅暖鍋,上海的暖鍋里總是放了不少粉絲,大家埋頭吃粉絲的時候,屋子里一片悉索聲,沒人說話。沒有暖氣的室內,暖鍋上的熱氣象撒在地上的水銀那樣飛快地逃逸。上海的暖鍋也放蛤蜊,但簡妮不知道它的含義,甚至沒想到要問。要是問,也未必就能知道真相。簡妮心里悶悶地想著,這里滿桌的親戚,大概沒有人象她這樣五味雜陳。那些提起爺爺來,就慶幸得滿面紅光的臉,象一雙筷子,努力地攪動著她心里的甜酸苦辣。她聽到輕輕的祈禱聲里,暖鍋里面發出輕輕的「撲撲」聲,暖鍋開鍋了,白汽裊裊。

祈禱結束後,凱恩開口說:「我們學校也有大陸來的訪問學者,講講也算是教授,有一天居然在學校昏倒了,送到學校醫院去,居然是營養不良和勞累過度。原來他為了省錢,從來不吃午飯,晚上到中餐館去打工,在餐館吃免費晚餐。大陸來的人,真是斯文掃地呀!」

簡妮臉上的笑一動不動,說:「真的啊?」但她心里輕輕說,你知道我爸爸在曼哈頓做過什么事嗎?你知道我姐姐在格林威治村成了什么樣子嗎?要是我們都用六十年代的新移民法到了美國,我們也不用這樣斯文掃地。要是我爺爺當時留在美國不回去,說不定根本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大學教授。

服務生開始上熱菜了。那是個瘦高的男人,沉默殷勤里,有種完全不是服務生的敏感和潦倒的眼神。簡妮發現他總是多看自己一眼,她想,他大概是奇怪自己為什么與老人們坐在一起,而不與家里的年輕人們坐在一起。其實,家里的年輕人對她這樣從上海家鄉來的人,沒什么興趣。他們客氣地和她說了「嗨」,就象路上「howareyoudoing?」的問候,沒有任何實質內容。然後就熱火朝天地說自己的事,雪佛萊的新款車,康州的房價,跳槽漲工資的竅門,這些簡妮都c不上嘴。簡妮想,他大概也看出來,自己是新近從大陸出來的窮親戚吧。簡妮有點惱火,她也用眼睛瞪著那個服務生,她一瞪他,他就不看她了。

陸陸續續,上了十道熱抄,水晶蝦仁,三鮮海參蹄筋魚肚,揚州獅子頭,芙蓉j片,魚香r絲,蚝油牛r,火腿干絲,糟溜魚片,香菇菜心,都是地道上海菜,王家固定的菜單。簡妮埋頭吃著,不去理會老人們的談話,尤其不去理會凱恩的,他一輩子做教授,實在喜歡說話。他說了不少大陸人在美國大學里表現出來的猴急和寒酸,惹得大家又驚又笑。簡妮臉上微微笑著,不露聲色地用筷子頭剔魚r里的小刺,不讓人看到她眼睛里被侮辱似的神情。直到上了一大沙鍋的火腿j湯,美國沒有中國江南的那種新鮮筍,所以到上j湯的時候,大家紛紛想念江南淡黃色的新鮮竹筍,簡妮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一起上來的,還有滿滿一大沙鍋水筍紅燒r加熏蛋,桌上的人都歡呼起來。王家人人喜歡吃這樣菜,但大多數人平時在家里不做,因為一小鍋紅燒r是怎么也燒不出這樣的味道,而且,大多數人家平時吃的都接近美國人的口味,很隨便,只求營養到了就好。所以,到將滿滿一缽紅燒r燒熏蛋端上來,大家都向跑堂的要小碗的白米飯,用白米飯拌紅燒r的r汁吃。這也是簡妮最喜歡吃的方法,到了美國,她也再也沒吃到過。那滾燙的濃油赤醬,散發出來發甜的濃香,讓簡妮心里的委屈和不快突然都變成了軟軟的感傷。她抬起頭,看到端了滿滿一托盤米飯來的服務生,正將第一碗飯送到她手里,她接過碗來,將紅赤赤的r汁油汪汪地拌在飯里。對面多嘴的凱恩微笑起來:「簡妮真是我們王家的人呀,她也是這樣吃的。」

簡妮笑了笑,說:「可惜是泰國米,太香了。上海的米沒這么香,拌紅燒r汁才正好。」

「對了!從前的浦東新大米才是最入口的。」盧夫人贊同道。

紅燒r那種實實在在的香,讓桌上的老老小小都歡天喜地吃了起來。

席間,有個叔公向簡妮問起甄盛的事,簡妮揀主要的說了一遍,大家都說他好福氣,能把錢用到最後一張,正好就死了。

盧夫人說:「從前說,富不過三代,就是有道理。王家已經富過四代了,氣數到甄盛那里已經衰了的,王家將家產傳到了甄盛手里,也是命。」

「哪里有四代的富。從進美國法利洋行那時算起,從寧波鄉下出來的,這是第一代吧,算是開始富了;然後是當上大買辦,在寧波鄉下和上海買田置業了,真正大福大貴的,那算是第二代了。然後才到我們的爹爹,當著世襲的買辦,自己也當資本家開廠,開輪船公司,算是第三代。富了半世而已。其實,日本人走了以後,我們的家道就已經不行的了。那時甄盛還在美國讀書,我跟爹爹一起去收政府征用的輪船回來,那些船破得連拆船廠都不要的。我們這一代人,托祖宗的福,沒吃到什么苦,將祖宗的家業坐吃山空,但我們真的算不得是富人。」一個老先生說,簡妮已經忘記他是爺爺的堂兄呢,還是親兄弟。他長得有點象外國人,「只有甄展留在大陸,算是吃了半世的苦。」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9)

「甄展苦在心太高,與貧富沒什么關系。」盧夫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