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部分(2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44 字 2021-02-25

「花露水的問題也總是要解決的吧。」王建衛堅持說,「這是我們民族的品牌,凝聚了幾代人的努力,不能讓它毀在我們這個合資廠里。」

「市場會幫助我們的。」tim說,「我們最好開始討論具體問題,要不然,我們的會一天也開不完。」

「但是,有什么問題比花露水無休止的下滑更具體,更緊急的呢?」一直沒有說話的許宏說話了,「看起來,都是可以用市場規律解釋的,自從我們的花露水和你們的香水一起上櫃台,就象一個本地人帶著外地人進入自己的圈子,哪里有我們的花露水,那里就有你們的香水,我們的確是與你們攜手的,我們本著向你們學習的精神,和你們一起工作。然後,我們迎來的,就是花露水不停的下滑和香水不停的增長。花露水的市場份額一點點被香水吞掉。要是按照你們說的市場規律,因為需求少了,我們就應該生產得更少。這樣下去,花露水就會漸漸退出市場。要是你也覺得花露水是公司的一個重要部分,你就應該把重點放在這里討論,直到討論和設計出一個符合花露水的市場規律來。」

「我們只能建議董事會討論這樣重要的問題。」tim客氣而堅決地說,「現在,我們要首先解決火燒眉毛的現實問題。」

「什么問題?」許宏問。

「比如花露水瓶子被污染的問題,這個問題就已經火燒眉毛了,不是嗎?」tim機靈地將會議引回到具體的問題上。

第十章買辦王(11)

因為有8200箱的退貨,申牌花露水要相應減產,防止庫存增加。而夏季雖然還沒過去,但還是要根據冬季的嗅覺,改進出一款新的she牌香水,這是年初市場部就已經制定好了的年度產品開發流程,現在內材已經在中試和試產的階段,外材式樣也已經確認了,產品准備做試銷和調研,銷售部要開始准備上市。為了推廣新品,銷售部要求招募更多的銷售人員。人事部雖然提出時間太緊,來不及准備,但是總經理還是支持銷售部的要求,讓人事部馬上落實。物資供應部必須馬上落實新品生產的原料進口問題。總經理要求各部門都緊密配合,這

是合資公司成立以來第一種根據中國市場改進的新品,有著重大的意義。

「這對挪頓公司來說,是重要的,因為這意味著挪頓在上海有了更新的能力,本土化可以進一步提高競爭力,是這樣的吧。」許宏說。

王建衛一定覺得許宏的話不夠分量,所以他又說:「我沒看到公司為花露水做一丁點努力,這是中國的土地,花露水是中國最好的品牌,是我們民族工業的驕傲。也許美國人對它沒感情,但我們是要捍衛它的。」

「花露水對挪頓申牌合資公司當然也是重要的,與she一樣的重要。我們是雙方的合資,所以公司的增長,就是大家的增長,公司的利益,是按照我們雙方的投資比例來分配的,並沒有全進挪頓一家的賬號。」tim說,「我們從來就把she的增長,看成是中美雙方的利益。在我們心里,沒有美國和中國之分,只有商品和市場之分。面對市場,我們彼此才是真正的伙伴。」

簡妮在翻譯這些話時,體會到tim漂亮的外交姿態,采取了委婉的語氣。簡妮已經看明白了,she的確是在一步步有效地吃掉花露水,按照市場規律。這是marketing第一章就介紹過的基本市場規律。美國公司當然不會同時幫助花露水的增長,他不會費力去培植一個本土的對手,這就是挪頓公司要將許宏歸入旗下的原因。簡妮在會議桌上,體會到marketing書中所謂「戰略」的含義。她看出來,許宏居然天真得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而王建衛則義憤填膺地糾纏在民族斗爭的思維里,對美國公司居然不幫助中國企業做大耿耿於懷。她想,他們都應該去美國讀書,建立起真正的商業思維。許宏居然拒絕去哥倫比亞大學的商學院讀書,真是不能理喻。

畢卡迪先生還在反駁王建衛的指責:「我們當然也為花露水做努力。從前大號花露水瓶頸上的錫紙容易破損,我們的市場部拿出過不止一個改善方法。但事實是,它的整個包裝都老套了,要改進不那么容易,它本身的活力不夠了,就象一個老人從不容易打扮得漂亮,而一個少女,則完全不同。」

會議就象在跳狐步舞那樣,進兩步,退一步地進行著,但總算是被tim控制著。當大部分實際問題都落實到了各個部門,接近了尾聲,王建衛突然對許宏說了一句上海話:「就這么算了?」

本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聽到這句上海話,美方同事全將臉迅速轉向簡妮。本來,中方的話應該由克利斯朵夫翻譯過來,但他閉著嘴在記錄的本子上轉筆玩,好象沒聽到那句話。於是,簡妮迅速為美國同事翻譯道:「王先生說,是不是就這樣罷手了。」簡妮等到說出「罷手」以後,才覺得自己選擇這個詞太重了。然後,她看到中方的同事全都瞪著自己,他們的目光,讓簡妮在滿腦子香水和花露水之爭里面,突然泛起了新疆初中時的情形。初中的歷史課上,說到了中國近代史上的買辦和鴉片戰爭,那時,全班同學也紛紛轉過頭來,默默地,冷冷地看住她,那是種抽刀斷水般的神情。

簡妮默默在速記本上輕輕一劃,表示這一段翻譯結束。然後,她抬起頭來,筆直地看著桌子對面的中國人,她想,他們的臉色,就是電影里中國人看漢j的臉色。但她並沒有回避,她用ray那種美國式自信和單純的樣子迎著他們,滿臉遍布質疑的神情。簡妮准備好回應中國人的指責,那些指責在他們的目光里隆隆有聲地向她滾來。她會清晰而冰冷地說:「我是美國雇員,履行我的職責,有什么不妥嗎?」說實在的,簡妮並不害怕這個局面,甚至對此有點興奮。她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失了分寸,犯勞拉的錯誤。但是,中國人並沒有象電影里拍的那樣發作,王建衛也沒有象王孝和那樣說話,他們到底知道,他們心里的指責是不能拿到台面上來的。

「美國人是控股方,我們可以建議,但他們可以否決。」許宏用上海話回答王建衛。

簡妮馬上就將他的話翻譯給美方的同事。她根本不等克利斯多夫的動靜。

「他是對的。」tim輕聲而清晰地肯定。簡妮看看克利斯朵夫,他有點賭氣地看著她,那神情象是高中考試時,被簡妮超過的原尖子生。簡妮並不理會他,她對許宏說:「你是對的。」

tim「啪」地合上自己手里的本子,他突然用普通話對桌子對面的中國同事說:「許先生是對的。謝謝你。」他對許宏點了點頭。

畢卡迪先生領先鼓起掌來:「goodchinese。」他驚呼。

tim笑著說:「我喜歡有一天能說中文。」

在tim友好的小c曲中,大家紛紛站起身來,會就這樣散了。

「goodjob。」美國同事紛紛誇獎簡妮。畢卡迪先生也過來誇簡妮,他拍了一下簡妮的肩膀,簡妮不由地將肩膀讓了讓,她受不了他拍她肩膀時的那種鬼鬼祟祟。畢卡迪先生讓簡妮想起了早年在上海音樂廳門口倒賣黑市票的黃牛,那種做非法交易的樣子,讓簡妮渾身不舒服。在簡妮看來,一切都可以在陽光下攤開,是非的立場都是黑白分明的。她雖然佩服他,但就是不喜歡他的作風。甚至簡妮都不由自主地想到「走狗」這個詞。

第十章買辦王(12)

他手上強烈的香水氣味,好象他往手上倒了整整一瓶香水。

「你可真香,」簡妮忍不住說,「香得太厲害了。」

「氣味不錯吧?」畢卡迪先生說,他豎起一個手指,「我有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說了很多,但你將它們翻譯成中文的時候,就變短了呢?從前勞拉在的時候,好象沒有這種情況

。你們的翻譯方法有什么不同嗎?」

tim也回頭來,詢問似地看著簡妮。

簡妮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我基本是逐字逐句翻譯。有的地方,英文的語法和中文的不同,需要重新組織。」她申辯道。

「你不要以為我在質訊你的工作,不是的,我只是好奇。我在印度,墨西哥和泰國的挪頓分公司先後工作了二十七年。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美方總經理秘書兼翻譯。我的工作經驗是,在落後國家工作,常常容易發生誤會,因為落後國家的人,常常神經特別敏感。這時候,翻譯的忠實是最重要的。雖然有很多誤會來自於不可調和的意識形態,但更多的誤會,是來自於翻譯用詞的不當。我只是提醒你。不希望這樣的情形再次發生。你也看到了,我們的工作環境是這樣的,這里不是美國。」畢卡迪先生態度非常誠懇地說。

「畢卡迪先生絕對是經驗之談,簡妮。」tim說。他將手搭在畢卡迪先生的肩膀上,對簡妮說,「你們的家族經歷有點相似呢,畢卡迪先生的家族也是印度最早的買辦,為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工作的。你們都來自於世代與西方合作的商人家族。」

簡妮看著畢卡迪先生,在格林教授書中長達幾十頁的附錄里,她看到過對東印度公司的介紹,那是最早將鴉片賣到東方,開拓東西商路的英國公司。在中國,它因為鴉片戰爭的關系而臭名昭著,在英國,卻被稱為開拓東方市場的先鋒。那么說,他們兩個人的祖先不光都是prador,而且是販賣過鴉片的那種prador。現在,他們又都為西方的海外公司工作。

畢卡迪先生也看看簡妮,他再次將自己黛黑的手伸出來,與簡妮握了握,「幸會。」他說。

也許,他們的祖先,在一次鴉片交接的過程中也見過面,也握過手呢。簡妮握住他柔軟的手,心想。她的手上,馬上沾滿了畢卡迪先生的香水氣味。格林教授的書里說,當年美國公司也從東印度公司批發鴉片到中國。東方的買辦們用的都是同樣一種洋徑邦英語溝通,一般會英文的人聽不懂他們的話。一般人也不會去學,甚至接觸不到這樣的語言。自己祖先的那口洋徑邦英文是從穆炳元那里學來的,那,他祖先的洋徑邦英文又是從誰那里學來呢?如今,他們的後代再次相會,不再說那種從東方發展出來的特殊英文。他有口音,帶著倫敦風格,她也有口音,帶著美國東部風格,他們的英文如今已經無可挑剔。

「幸會。」簡妮說,「真的是幸會。」

他們互相打量對方,簡妮還是在他滿面真正的笑容里找到了曖昧,那種不能常常正正的表情象米飯里的小沙子一樣。她想,等自己若干年以後,象畢卡迪先生現在這樣,做到了海外公司的高級雇員,不管經歷多少事,都一定不要粘上他這樣的表情。她暗中在裙子上擦著自己手上的香水氣味。

「你會習慣的,也會做得好,要是你心里還真的流動著你祖先勇敢的血。」畢卡迪先生微微搖動著腦袋,簡妮想起來,總是在學校餐廳的櫃台里勤工儉學的印度同學,在贊美什么的時候,也總這樣微微搖晃自己的腦袋,她想,這一定是印度人的習慣。

他將自己祖先的血稱為「勇敢的血」,簡妮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贊美,這個詞讓她一震。格林教授書本里,王家那是非紛紜的歷史從她心里流水似地淌過去,祖先留在最早的照片上魔術般的面容,那種她開始認為是強悍的神情,如今被這個印度人點破,簡妮認識到,也許那就是一種無恥的,或者是無畏的勇敢。格林教授在書上對東方買辦們有一個總結,他說:「他們先得使自己成為一個世界主義者,他們不為民族工作,而是為先進的文明工作。然後,他們才能成為堅強的買辦,在封閉而驕傲的東方文明中生存,並發家致富,而且推動古老的國家走向西方世界。」也許,這種勇敢,是一個世界主義者的勇敢。簡妮想,經歷過獨立運動的畢卡迪先生的家族,和經歷過解放運動的王家一樣,都有難以啟齒的往事。畢卡迪先生一定也經歷過煎熬,在煎熬里,他體會到了祖先的勇敢,也體會到了自己身上對祖先的那份勇敢的繼承。他的話打動了簡妮,使她暫時放棄對他的討厭。

「你是勇敢的嗎?」簡妮問。

畢卡迪先生用力搖晃著他的頭:「我嗎?我有令人厭惡的勇敢。」

簡妮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象蛇一樣,聰明到令人恐懼。

回到辦公室,簡妮學著勞拉的利落,處理手里的工作。心里卻一直在琢磨畢卡迪先生說的話。格林教授在書里說過,東方的買辦們,在東西方的溝通中,就象一道在從高處向低處的大河上的水閘,控制著高處的西方文明向低處的東方流動的速度。沒有他們,西方就無法走向東方。他們不屬於西方,也不屬於東方,他們處於中間地帶,起著控制,選擇,幫助和抵制的作用,在他們的心目中,沒有種族和政治的禁忌,只謀求商業上的發展與成功。簡妮想,也許就是因為他們誰也不屬於,孤獨無傍總是免不了的,所以,血y里得有特別的勇敢。簡妮想起在美國時對自己身上商人天賦覺醒的飄飄欲仙,這時,她才意識到,事情遠沒有這么單純。她並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也有畢卡迪先生說的那種勇敢。tim曾說過,有他們這樣家族背景和經驗的人,就是海外公司的寶貝。這是簡妮聽到過的最受鼓舞的話。她適時地提到格林教授的書,答應將那本書帶來給他們看。

第十章買辦王(13)

她看到克利斯朵夫拿了文件,將他裹在牛仔褲里碩長的腿伸直了,穿了耐克球鞋的大腳輕輕一鉤,身下的椅子便輕盈地向電腦台滑去。簡妮想,他是不會體會到自己面臨的這種復雜局面的,他的血太單一了。

察覺到簡妮的目光,克利斯朵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他不喜歡她,就象不喜歡勞拉一樣。勞拉常常表達出對大陸人的嫉恨,讓他想起國民黨和共產黨的宿怨。勞拉到了共產黨的地

盤上,仗著是總經理秘書,一味地挑三揀四,象《紅樓夢》里面的小老婆們,他氣不過。簡妮明明是前幾年才出國的上海人,卻做出一副美國人的樣子,輕易不多講一句中文,要是說中文,也只說上海話,一副洋奴樣子,更讓他厭惡。他自己學英文出身,自認為並不老土,也不古板,甚至在私心里,他也是個喜歡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人,當時他也是尼娜說的那些因為廣告而投靠這家公司的大學生之一,他也希望自己能在一個國際化的地方開始自己的人生,他也是那些肯用自己幾個月的工資買一雙全進口的新式耐克球鞋的青年,可他就是見不得勞拉和簡妮那種狹洋自重的樣子。也許,與勞拉相比,他更討厭簡妮,她身上還有上海女孩的那種離心離德的勁,「iwaschinese。」那是什么p話。

王建衛聽說有一個上海女孩來頂替勞拉時,還打算統戰一下,在美國人那里安一個眼線。一聽到她和勞拉象說暗號似的說英文,克利斯朵夫就知道沒戲。他打電話告訴王建衛說:「走了一個蔣介石,來了一個李鴻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