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部分(1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12 字 2021-02-25

似的說英文,克利斯朵夫就知道沒戲。他打電話告訴王建衛說:「走了一個蔣介石,來了一個李鴻章。」

克利斯朵夫沒想到,中國人民都已經站起來幾十年了,還有簡妮這種人。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看過一個動畫片,里面有句話,實在很合適簡妮:「階級敵人就象屋檐下的洋蔥,根焦葉爛心不死。」

他其實也很想工作一兩年以後,去美國深造,但他想,自己有一天在美國學有所成,當錢學森,當詹天佑,哪怕當容閎,也決不當她王簡妮,在會議桌上,他就看出來,她以當買辦為榮,她的是非觀與美國人一致,她也覺得香水和花露水之爭,是市場之爭,而不是民族之爭。克利斯朵夫不覺得自己是被社會主義意識形態洗了腦的人,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有尊嚴的中國人。而簡妮則是沒有中國人尊嚴的人。比起真正的美國人來,他更討厭簡妮這樣的假洋鬼子。那厭惡里帶著鄙視,那是一種類似嫉妒的恨意。但克利斯朵夫絕不承認那是嫉妒,他怎么可能嫉妒她,他鄙視她。為她的立場悻悻然。

他決定,下次要找個機會,將魯迅的小說集借給簡妮看。

在他冷冷的眼色里,簡妮提醒自己,要盡量防止勞拉的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突然想,格林教授的書里,對王筱亭只身來往在義和團出沒的地方,建立內地的經銷點和倉庫那個時期,只有短短的一句:「他成功地沿著河道,建立了經銷鴉片,收集茶葉,桐油和蠶絲的貨棧,甚至自己的錢庄,保證能夠按時向洋行交回貨款。」簡妮想,這絕不是容易的事。也許如今只能找到,他是怎樣的成功,卻找不到他經歷了怎樣的困難。

住在上海讓簡妮痛苦。她對四周有不可思議的抗拒。她是帶著理想來到上海的,她以為經過美國大學,她已被訓練成一個新人,一個接受過國際市場學訓練的,野心勃勃的美國青年,來上海掘她的第一桶金。但上海卻象流滿了黑色石油的阿拉伯海灘,將她緊緊粘住,舉步維艱。在海灣戰爭的時候,被傾瀉到海水里的石油曾經污染了許多海灘。不得不停在海灘上的海鳥,一落地,就被粘住,很快就奄奄一息。電視新聞里,那些變成黑色的海鳥在遍布油污的海邊滿跚而行,徒勞地在黏著的黑油里拔自己的爪子,撲打已經不能用了的翅膀。簡妮一直記得那令人絕望的情形,那時她正被不斷地拒簽,身心具焚,她覺得,自己就是那些黑色的海鳥中的一只。

但如今她回到上海,心里卻再次涌出了阿拉伯海鳥的感覺。她不想被公司里任何人提醒自己是個中國人,tim,或者是畢卡迪先生,還有洋鐵皮的標語牌和克利斯朵夫,他們大家象印地安螃蟹一樣,在她將要逃脫的時候,合力將她拉回到原來那個可怕的位置上,並死死地壓著她,讓她不得不接受。她永遠都記得,tim在聽說她說「iwahinese」時,臉突然往下一掛的樣子,還有公司里的中國同事聳著鼻子冷眼看她的樣子,她風聞他們叫她「買辦王」,用畢卡迪先生帶著印度口音的語氣,用英文的結構,將她的姓放在後面,嘲諷和憎惡地。

她也不想被家里的任何人提醒自己是個上海人,成長的過程中處處充滿美國消毒葯水的氣味,背景里充滿了象海灘上的石油那樣又黑又重又粘稠的苦難。她控制不住地恨家里人,恨爸爸媽媽的臉和聲音,恨爺爺,恨那間小客廳里的陳設。上海就是她的瀉滿石油的海灘,到處都是痛苦。那天她已經走到人民公園門口了,透過修剪得象牆一樣的冬青樹,她又看到那里的林蔭道,還有路邊的綠色木條長椅,簡妮以為自己會感慨,但她心里涌出的,卻是強烈的抗拒。她不想回想起自己在寒冷的空氣中站在英語角與人搭訕的情形,還有那一次次被拒簽後一片死寂的心。這個上海,到處散落著細小的繩索,一不小心,就拉出一段讓簡妮痛苦的往事,或者事實,瓦解她從美國帶回來的美夢。

第十章買辦王(14)

感到自己在美國建立起來的認同在被上海瓦解,簡妮心里非常恐懼。她沒想到,范妮在美國遇到的事,她回到中國來時遇到了。她們是那么不同,但她們卻橫豎就是當不成一個朝氣蓬勃,欣欣向榮,自由自在的美國人。簡妮每天的每個時刻都不高興,她雖然堅持從家里搬到公司為她租的公寓里,但爸爸媽媽幾乎每天都給她打電話,在她的答錄機里留言,每天晚上回家,答錄機上的小紅燈都令她咬牙切齒地閃著。在上班的路上,她討厭被人碰到身體,討厭看到26路公交車,到了公司,她走進辦公室之前,心蹦蹦地跳,害怕遇到迎頭一棒。

她常常想起第一次進辦公室,看到勞拉的情形,她從自己現在用的灰色寫字桌後慢慢站起來,她怕自己將要變成勞拉第二。和美國同事在一起時,她常常不高興,要是有人向她學一句上海話,或者問起,為什么上海的男人穿睡衣在街上走。和中國同事在一起時,她也常常不高興,因為她不得不說上海話,和他們一樣的語言。和中國同事與美國同事一起時,她為中國人的不修邊幅更不高興,他們沒有每天洗頭,他們喝湯時發出響聲,他們站著的時候不挺拔,他們坐下的時候擰著腰身,他們嘴里有香煙氣味,女同事的襪子不合身,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心里為他們那么羞恥,那種不忍目睹的羞恥簡直遠遠超過了憎恨。有一次,簡妮陪tim請日本人在希爾頓吃川菜,席間,也有日本人喝湯霍霍地響,但簡妮覺得,自己和那聲音一點也沒關系。

在上海,簡妮覺得自己就象生活在地獄里。

簡妮決定自救。

她不敢,也不能在辦公室里做什么,所以,她從家里開刀。

勞拉走後,簡妮就搬到勞拉在龍柏的小公寓里,離開了那條灰色的弄堂,和父母。她借口說,合資公司要求她住到前任秘書的公寓里去,外事部門不願意美方雇員住在上海人中間。這是個光彩的理由,爸爸當時說:「中國人將你當成美國人管了,你小心秘密警察。」但他的神情,很有點得意。聽說簡妮住在龍柏的外國人公寓里,爸爸媽媽很有點孩子成龍成鳳的驕傲。他們不知道,那里只是在上海的外國公司低階雇員的公寓,高級雇員都住在虹橋和波特曼右邊的外國人公寓里。簡妮的房子,不過是一間卧室加一個小客廳,小客廳里只有一張沙發,一個茶幾,還有一只空的玻璃花瓶,卧室里也不過一個大衣櫃,一張床,一張桌子而已。與家里的房間相比,這里充滿三星旅館式的寂寥,但簡妮卻喜歡它與上海沒有干系的漂泊感。她的廚房窗對著門外的走廊,常能聽到鄰居們經過時的說話聲,有人說英文,有人說德文和法文,還有一些日本人,讓簡妮覺得舒服。公寓里有種咖啡與加了檸檬香料的洗滌悸混合在一起的氣味,與美國公寓里的氣味十分相似,它讓簡妮感到安心,每次回到公寓的樓道里,簡妮都長長地舒一大口氣。

廚房幾乎是空的,吊櫥里只有勞拉當時剩下的半包咖啡,一些煮咖啡用的過濾紙,還有一些通心粉,半瓶橄欖油和幾小盒番茄醬,做意大利面條用的。還有一包香煙。簡妮看到那上面的小貼條,發現那些東西都是在k…mart買的,想必是勞拉從美國帶來的。簡妮有時在廚房里用勞拉剩下的東西,為自己做一杯咖啡,或者一盆蔬菜沙拉吃。

謝天謝地,公寓里有有線電視,可以看到cnn。簡妮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將電視打開,讓房間里有cnn的聲音。看到新聞里常常一晃而過的紐約,簡妮的心就會「嘩」地跳一下。有時在做事,聽到電視里面說紐約,簡妮也忍不住吊著兩只濕手,從廚房里奔過來看。常常一過來,紐約的鏡頭卻已經一晃而過。

從家里搬出來時,簡妮帶著自己的全部行李,包括從美國飛機上帶下來的那個muffin,它干得象塊石頭一樣。她將它放在廚房的架子上,用一個玻璃啤酒杯罩著。

簡妮總算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角落,她在廚房里唯一的椅子上坐著,喝一杯勞拉在k…mart買的咖啡,經過六月的霉雨季節,咖啡受了潮,香味悶悶的,帶著陳宿的氣味,完全不象當時魯留下來的咖啡那樣香。但它總是咖啡,是美國的咖啡,比上海的咖啡要好,比和平飯店的咖啡要正宗。有時,簡妮象在美國一樣,做夾忌司的美式三明治當晚飯,忌司還是muller太太每個月到香港買東西,美國同事集體托老板太太帶買生活日用品,簡妮請老板太太代買的。整個上海都買不到一片忌司。簡妮在美國跟ray學會吃忌司,那時更多的是為了營養和方便,她沒想到自己在上海,會這樣瘋狂地想念加在面包里的那一片薄薄的忌司,找遍上海,都買不到一片忌司。muller太太是個很親切的美國人,她瞪大眼睛說:「是啊,我最受不了的也是買不到忌司。還有比較硬的黑面包。」簡妮的小三洋冰箱里,裝的都是香港帶回來的忌司片,還有吃熱狗用的芥末醬,在錦江飯店里的小超級市場里,有時可以買到熱狗腸和酸黃瓜,那時,簡妮就為自己做一個真正的紐約熱狗,用張餐巾紙包著,就著可口可樂吃。脫離了家的簡妮,終於過上了與住公寓的大多數外國人一樣的生活。

讓簡妮心煩的,就是爸爸媽媽狂轟爛炸的電話,他們要簡妮休息天回家去吃飯,他們要來簡妮的公寓,幫簡妮洗衣服,曬被子,送j湯,他們要和簡妮在一起。

第十章買辦王(15)

但是簡妮不要。

簡妮在家也開著電話的答錄機,電話響了也不接,要聽到留言的不是爸爸,她才搶過一步去,接起電話。要是是爸爸,她就用答錄機堵他。爸爸充分表現出了新疆知青那種堅強的神經和百折不撓,他就是能一晚上不停地往簡妮的電話上打,一遍遍地留言,不和簡妮說上話,就誓不甘休。

簡妮常常就這樣被爸爸回家去吃飯,換來他們不再威脅要到公寓來看她。簡妮不願意看到他們,不願意自己與他們有什么關系。在柚木餐桌上,看到爸爸因為骨折過,總是向右側傾斜的背脊,她厭惡得要發瘋。即使是嘴里含著滿滿一口飯菜,也不能咽下去。每次被得走投無路回家一次,簡妮對家的厭惡就加深一層,她自己都對心里那勢不可當的厭惡害怕起來,她不知如何收拾。望著因為她回家而心滿意足的父母,簡妮磨牙霍霍地想,回避他們,是對他們最體貼的方式,他們卻不懂,一定要弄到魚死網破。但,魚如何死,網怎么破,簡妮卻不敢想。

她漸漸在公寓里交了幾個朋友,一個德國女孩,一個荷蘭女孩,她們以為簡妮是美國的abc,家在紐約的格林威治村住。周末時,她們常常約好了一起去上海的酒吧玩,她們三個人,都喜歡去一個開在地下室里的酒吧,因為那里比和平飯店和希爾頓都更合年輕人的胃口,還可以吃到比較合歐洲人口味的意大利面條,德國冷r丸,和加橄欖油和意大利甜醋的沙拉。那里原來是防空d,被一個上海女孩租下來,她的男朋友是希爾頓的德國廚師,他們合伙開了這個酒吧,牆上掛著飛標,喇叭里播放的是從德國帶回來的歐洲音樂,吧台上掛著成串的辣椒,大蒜和玉米,黑板上用真正外國人寫的那種又圓又大的字體寫著簡單的menu,那是簡妮覺得最親近的地方,和她大學里的食堂黑板上的字跡驚人的相似,菜單也相似,每日的例湯總是有蔬菜湯,奶油蘑菇湯和牛r古拉須濃湯,和學校食堂的一樣。那酒吧在外國人里面很出名,所以晚上放眼一望,被桌上的燭光照亮的,大都是形形色色的外國人的臉,聽到的,也大都是各種口音的英文,坐在那里,簡妮總是想到一句奇怪的話:「一個羅卜一個坑。」哪一天,能躲過爸爸的追擊,在防空d里消磨整整一晚上,簡妮的心就覺得很舒展,象緊縮的茶葉在滾水里漸漸舒展開來,還原成一片完整的樹葉,並散發出芳香。那時,簡妮輕輕地談笑,與那些在上海寂寞得發瘋的外國人,當說到每個月從香港買忌司回來吃,大家都笑出來,大家都是這樣干的。燭光照亮了圍桌而坐的人們,空氣中盪漾著融化的忌司臭臭的香味,簡妮感到一種有些甜蜜的惆悵在心里流淌,她驚奇地想,這難道是鄉愁嗎?對所有的外國人來說,它一定是鄉愁,但她,上海實際上是她的家鄉呀。她的心,竟然也流連在鄉愁里面,懷念著在世貿中心地鐵站的通道里,靜默而迅疾的人們,男人下擺微微掀起的米色風衣。

這個星期,從星期四開始,爸爸就開始打電話來,要簡妮回家。開始,簡妮象從前那樣不接電話,企圖躲過去。她抱著胳膊,在電話邊站著,聽爸爸的聲音一遍遍地從答錄機里傳出來,就是不接電話。但爸爸無休無止,不屈不饒,在簡妮看來近乎無賴。他將簡妮煩得,將手里的書一把摔在地上。她想過,索性將電話線拔了,讓他的聲音傳不進來,但她知道不能這么做,這樣,爸爸馬上就會發現她在家。所以,她只能一遍遍爸爸的留言折磨著。

總算,簡妮發現爸爸的聲音不同尋常,他很鎮定,說得很慢,很堅決,這表示他真的有事要說。簡妮回想起來,爸爸到了要說什么重大的事情時,才用這種聲音說話。這時,他聲音里因為受教育不多而不能剔除的粗魯和毛糙變成了堅決。

簡妮心頭一跳,她猜想,他們終於被自己的態度激怒了。家里人的臉一一浮現在她面前的黑暗里,爺爺好象將自己緊緊關在殼里的蛤蜊,他什么都當沒看見,回想起來,要是簡妮不跟他說話,他從來不主動與簡妮說話。其實爸爸也是這樣,隨便你怎么躲著他,他都照樣一團火似的圍著你,洋溢著消毒水氣味。他的感覺好象關在貝殼里了一樣,只剩下沒有休止的熱情和自豪。簡妮想起來,自己偶爾捉到過爸爸偷眼看自己的眼神,他臉上放著笑,但是已經勉強,眼睛飛快地,幾乎是驚慌地一輪,向她飛來。自己的父親被得偷眼看自己,讓簡妮心里難過。但她看不起這樣的眼神,簡直就是討厭。

但她意識到家里人已心知肚明,而且就要向她攤牌時,簡妮又有些驚慌。她不敢接爸爸的電話,因為不知道怎么面對。到午夜了,爸爸不再往這里打電話,簡妮去消除答錄機上的留言,看到他已經留了六個同樣的話,就是通知簡妮這個周末一定要回家。

星期六晚上,簡妮索性下班就躲到防空d的酒吧去了。防空d的空氣,總有點悶,有種隔宿的潮濕的怪味道。在那里,她吃了一份意大利蔬菜湯,還有兩片蒜茸面包,然後要了一杯葡萄酒,准備慢慢消磨。酒吧里有不少人戴著橘黃色的帽子在喝啤酒,他們在等人,看到有同樣戴橘黃帽子的人進來,他們便大聲歡呼。簡妮問了過來送酒的酒保,才知道今晚有歐洲的足球聯賽,德國人和荷蘭人比賽,那些戴橘黃色帽子的人,是荷蘭的球迷,他們在這里集合,准備到附近的錦江飯店看衛星轉播的球賽。

第十章買辦王(16)

等那伙荷蘭人糾集齊了,走了,酒吧里突然安靜下來。那安靜里有種落寞,好象平白無故的,就被人撇下了。簡妮聽到濾咖啡的漏斗在垃圾桶上冬冬地敲著,那是酒保倒掉咖啡渣。

這時,簡妮突然發現,勞拉獨自在一張桌上坐著。那瘦削強硬的樣子,就是勞拉。

「勞拉?」簡妮走過去招呼她。

勞拉居然沒有象她說的那樣,離職後回紐約去,她見了一家獵頭公司的人,他們正好在為通用汽車找有上海工作經驗的,受美國教育的,能說中文的人,見到勞拉,他們高興極了,立刻就將勞拉推薦給了通用,通用馬上就給了勞拉一個位置,還給了勞拉比挪頓更好的條件,勞拉現在住在波特曼邊上的雙峰公寓,在純粹的美國公司工作,與中國人的麻煩也減輕了。「我跌倒在地,卻在地上看到一個金蘋果。」勞拉說。

「真好。」簡妮由衷地說。

「你看上海,到處蓋房子,做高架路,做捷運,酒吧里處處能見到賣笑的漂亮女孩,與當時台灣經濟起飛時候一樣。我接觸了獵頭公司的人,才知道,不少跨國公司都准備進來c一只腳,我們這樣的人,會越來越搶手。」勞拉說,「只怕這里比在美國的機會還要多。」勞拉很是有點意氣風發的樣子,她還是一口英文,說得又土又快。

「這么說,來上海,真來對了。」簡妮說。

「是的。也許我們抓到了一個大機會。」勞拉說,「只是,要小心捧著飯碗才好。」

簡妮看了她一眼,她明白勞拉的意思。

「我知道自己從前太意氣用事呢,其實大可不必。」勞拉說,「你看timmuller,只管將生意做大,他才是真正的美國商人。我一個小秘書,卻管了那么多政治形態,我那時好蠢。」

那天晚上,她們將桌子並在一起,喝了不少葡萄酒。那個晚上,是簡妮回上海後最痛快的一個晚上。在勞拉身上,她看到了希望。

晚上回家,答錄機里存著一遍又一遍爸爸的留言。

簡妮不得不打電話回家。

爸爸追問她為什么不回電,簡妮隨口說,跟老板去蘇州出差,剛到家,「我的答錄機里全是你的聲音,象追魂一樣。」

「禮拜天一定回家來一次。」爸爸說。

「要看我加不加班。我們老板,」簡妮說。

「用不了多少時間的,你不來吃飯也可以,最多一個小時。」爸爸很強硬。

簡妮橫下一條心來,准備撕破臉皮。

簡妮沒想到,她一回家,爸爸就直接將她領到范妮的房間里。二樓走廊里一個人也沒有,但從那幾扇虛掩著,或者打開著的房門那里,簡妮能感覺到那些凝神諦聽的耳朵。她知道,他們全都商量好了,讓爸爸出面和自己攤牌。就象范妮在上海的那個下午,也是全家都統一了意見,爸爸和維尼叔叔去和范妮談的。她自己當時就和媽媽在虛掩的房門邊,聽著他們的聲音,還有范妮的哭聲。維尼叔叔房間里永遠不會消失的靡靡之音,此刻也安靜了,就象他們與范妮談話的那個下午。家里充滿了不同尋常的寂靜,仿佛一種靜靜來的壓力。簡妮再次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象范妮那樣就范。

爸爸和簡妮分別落了座,爸爸張嘴就說:「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們對你的希望。」

果然,他是准備好了的。

簡妮直視著爸爸,准備爸爸一停下嘴,馬上就接著說:「我不能按照你們的希望做。」她知道,第一句話是最困難的,所以一定要開門見山,也不給自己留退路。她有點高興爸爸的開頭了這么自私。這讓事情變得好辦多了。

「我們對你的希望,不是要你為王家光宗耀祖,也不指望你將我們全弄到美國去,當美國人。我們對你的希望,是希望你有自己的新生活。是你能當一個美國人。哪一天,你不需要這個家,不需要我們,我們真的只有高興,沒有怨言。我們只要知道,你再也不會被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永世不得翻身,就可以了。」

簡妮看著爸爸,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竟是真的。

「我要當面告訴你,就是怕你會有精神負擔,以為自己良心過不去。不要這樣想,你要知道,你做的,也就是我們希望你做的。」

「『我們』,還有誰?」簡妮問。

「我們全家人。」爸爸說,用手指向走廊那里的房門畫了個圈,「我們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小家子氣。我們都是真正識大體的。」

「那么媽媽呢?」話已到嘴邊,可簡妮終於沒有問出來。要是媽媽真的和爸爸一致,她應該和爸爸一起對簡妮說。可是,要是媽媽與爸爸的想法不一致,簡妮一定要問個明白,又能怎樣?又能做什么呢?簡妮看了爸爸一眼,輕輕點了點頭,什么也沒問。只是說了一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