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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12 字 2021-02-25

她看到爸爸的臉上亂雲飛渡,就象從前在格林威治村,她帶范妮去看病前,到爸爸房門前去告別時,他臉上的樣子。簡妮這時強烈地感受到,爸爸心里的另一種更為真實的渴望。它在他的心里涌動,簡直就要噴薄而出。但簡妮決心忽略它。她鎮定地看著爸爸說:「你是知道的,我想要做的,一定能做到。」

簡妮看到爸爸的臉色一暗,但他也馬上鎮定下來。他的下巴微微向外突出,臉上出現了擔當的勇敢。這樣子讓簡妮想起了大學軍訓時打槍的靶子。在那上面,清楚地指明了將要被打擊的位置,准備好了要被打得百孔千瘡。簡妮不知道,在范妮回上海的時候,也曾在爺爺的臉上看到過同樣的神情。在范妮的心里,當時也有過同樣關於靶子的聯想。她們姐妹在心里的驚痛和厭煩,都是一樣的。

第十章買辦王(17)

簡妮迅速地離開了家。

她又來到防空d酒吧。星期天晚上,是酒吧最寥落的時候。和勞拉一起喝過酒的桌子空著,和公寓里那些女孩一起吃飯的桌子也空著,簡妮坐到吧台上的高凳上。那里很陌生,高高地吊著,她心里有種迷路似的感覺。但她喜歡那里明亮的燈光,能看到酒保在杯盞間忙碌,蒸汽機赫赫地響,有點暖意。要了一杯葡萄酒,將酒在嘴里涮過,滿嘴都是干邑清冽的酸

澀,好象黏膜都縮起來了。簡妮感到自己象是一個假裝飛鳥的小孩,自己以為可以往天上飛,所以從高台上縱情躍下,但實際上,卻重重落到事先已經鋪好了的一厚疊棉被上,軟軟地陷在棉被溫暖的浮塵氣味中。

這時,簡妮感到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帶著男用的香水氣味。是老板香水的氣味,和武教授的那一款相同。

她順著那只手向旁邊看去,是一個白人,他也看著她。他的眼睛在吧台的燭光里藍得象兩滴水,簡妮想起了挪頓公司窗下的哈德遜河。

簡妮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他說了句什么,但是簡妮聽不懂他的話。於是,他又慢慢地重復了一遍,原來他說的是漢語,說「小姐漂亮。」

「小姐漂亮。」他說。

簡妮這才反應過來,這個白人將自己看成是上海酒吧里專門吊外國人的上海小姐了。

「馬上拿開你的手。」簡妮低聲喝道。

他大吃一驚,馬上將手抽回去:「抱歉,我不知道你是美國人。非常抱歉。」他說。

簡妮看著他不說話。她沒想到,自己居然沒有請他吃耳光。他也是美國東部的口音。簡妮覺得十分親切。還有更親切的,是他馬上斷定,簡妮是個美國人。

簡妮聳了聳肩膀,說:「好吧,不算什么。」

「有時候太寂寞了啊,所以只好在酒吧里認識女孩子。」他自嘲地笑笑。

「你在這里做什么?」簡妮問。

「我是勞思萊斯精細化工公司的上海首席代表。」他說,「這真是個寂寞的城市啊,一到下午六點,天就黑了,城市也黑了下來。人們都消失了,好象撒到地上的水銀一樣。而且,這也是個奇怪的城市,不象美國,也不象中國。你住久了才會知道,這個城市真的奇怪。」

「真的?」簡妮說,「我覺得它不是美國,就是中國,非常中國。」

「那是你住得不夠久,女孩。」他極其自信地說,「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在挪頓兄弟公司工作。」

「你住在哪里?我指在美國。」

「紐約的格林威治村。」

「太巧了,我就住在紐約的布朗克斯。當然,我的街區沒你的好。你是富人區里的。」

「富的是我家,不是我。」簡妮說,她想起從前ray這樣說過。

他笑了,愉快地看著簡妮,說:「你真是一個地道的美國女孩。」

「我叫邁克。」

「我叫簡妮。」

他們握了手,正式認識了。邁克突然笑了笑。

「為什么笑?」簡妮問。

「你看,邁克和簡妮,再地道不過的美國名字。」

「我就這么象上海小姐嗎?」簡妮問。

「不,不象。你一說話,就一點也不象中國女孩了。」邁克說。

「聽上去,你好象並不喜歡上海。」簡妮問,「那你為什么不回美國去?」

「為了錢。」邁克誠實地說,「真的就是為了錢。我在中國,拿到的錢比美國多太多,支出的卻十分有限。我可以雇女佣,住大房子,受到人們羨慕的注目,漂亮女孩子的垂青,有時候簡直象好萊塢的明星,周末去東南亞或者香港,生活得很奢侈。你知道,在美國,這樣的生活不能想象,我不習慣上海,但不舍得我在上海的生活。」

「啊,所以你會說中國話的『小姐漂亮』。」簡妮搖著頭笑。

「請原諒我。」邁克的額頭和眼皮都紅了。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1)

美國挪頓總公司的大老板到香港的亞洲總部視察,將東南亞地區各個挪頓分公司經理都招到香港開會。

timmuller讓簡妮為他准備開會的材料,這次,簡妮算是真正體會到check,push,remind的不易。叫她「買辦王」的那些人,連一根回形針都不會幫她夾。原先,簡妮大部分工作是案頭的,與美國總部聯系,照顧tim的日常工作和約會。除了平時的翻譯,與中國同事的

接觸,大都是他們通過簡妮和tim談話,遞交需要簽字蓋章的文件。簡妮從不和中國同事們多話,她膩煩他們,覺得他們臉上,無論如何都有種卑微的氣質,在那樣的氣質里,能感到仇恨,動盪,貧窮,乏味,算計,提防,諂媚,痛苦,種種可怕的生活留下來的痕跡。她很少正面看中國同事的臉,生怕自己變回到他們的樣子。她總是垂著眼皮。她不象勞拉那么尖銳和外露,而是象牙痛那樣悶悶的。有時,看到王建衛在她桌子前等tim的簽字,被她的臉色得坐立不安,寧可在走廊里等,簡妮心里還覺得解氣。

這次為tim准備開會的材料,簡妮才知道了厲害。勞拉當初告訴她總經理秘書這個位置,在公司里微妙的地位,她是個低階的職員,但又可能是老板的心腹,她能象老板一樣幫人,也可以象老板一樣害人。「你可以當天使,也可以當妖精。」勞拉說過。但是,簡妮學到一個秘書對各部門負責人的依賴。她是可以給別人臉色看的,但別人也可以難為她,使她在需要合作的時候寸步難行。簡妮永遠不能按時得到報表,無法找到准確的統計數字,簡直讓tim懷疑她的辦事能力。tim兩句重話一說,簡妮覺得自己的地位立刻瓦解。她象失寵的小妾一樣,處處能看到幸災樂禍的眼神。連保潔的阿姨都來欺負她,居然面對面告誡她,最好把廢紙扔進廢紙簍里,不要團在地板上。連管文具的內勤秘書都敢讓她自己去拿快遞的專用信封,不給她送過來。

在簡妮看來,那些只能羨慕她的人,如今竟爭當她的對頭,這可真把簡妮氣瘋了。

好容易為tim准備齊了,他去了香港。大老板認為香水在中國地區的增長還是太慢,照美國的推算,中國那么巨大的人口,每一千個人中,至少會有一個人買一瓶香水。而現在的銷量,與市場預期相比,簡直太小了。she牌香水在菲律賓市場的銷售情況,都比中國市場好,這讓tim很尷尬。兩個星期以後,大老板要親自到上海來。

從香港回來,tim將一只紙盒交給簡妮,那是他給參加每周例會的中國同事的禮物:〃教會他們每個人使用方法。告訴他們,我再不想看到哪怕一片頭屑。」他將食指豎起來,用力在脖子那兒橫著一劃,「告訴他們,下個星期一開會時,他們的領子必須是干凈的。」

盒里是一些橢圓型的塑料刷子,專門用來刷領子上的落發和頭屑,它的刷毛斜斜地排在刷柄上,一刷而過,就能將衣領上的頭屑完全吸進刷子深處。

簡妮知道tim終於忍不下去了。他要是在香港得了誇獎,大概還能將那些頭屑忽略不記。要是大老板不來,tim也許也能再容忍一陣子。甚至,要是身上帶著頭屑的中國人在每周的例會上不那么糾纏不清,tim都會繼續鍛煉耐心。他曾好幾次對簡妮說過,他不能去教一個成年人如何保持個人衛生,這樣太唐突了。「我知道因為政治和意識形態,還有文化背景方面的原因,我們的關系已經很復雜了。我得很小心,很小心。」tim說過。簡妮那時也表示不能忍受那些粘在肩膀和領子上的頭屑,也不能忍受抽煙的人嘴里熱烘烘的煙臭,比如王建衛。「我不知道他們用什么牌子的香波洗頭,能將自己的頭洗成這樣。」tim說。簡妮想起,在新疆時爸爸媽媽都用肥皂粉洗頭。但她說:「我也很好奇,只是不能直接問這樣的問題。」當時,tim還說:「那當然,那樣太不禮貌了。」現在tim終於忍無可忍。送刷子,總不象上次送m—m巧克力豆那樣令人愉快,多少有些難堪,所以,這次他讓簡妮出面。

簡妮捧著盒子,從tim的辦公室退出來,回到自己座位上。她數著那些刷子,算著應該送的人:許宏,王建衛,克利斯朵夫,還有財務部的人,人事部的尼娜,以及生產部門的人,送給許宏有點不忍,他是個要面子的人,但他身上能看到多年工廠生活給他帶來的邋遢。至於其他人,簡妮心里一一浮現出他們的樣子,帶著借刀殺人般秘而不宣的快意。他們象窄一號的高跟鞋的後鞋幫那樣讓她舉步維艱,她就會讓他們不得不自慚形穢。

教會他們怎么將自己的衣服領子刷干凈,就象教他們怎么使用牙刷一樣。這是帶有侮辱性的。簡妮雙手按著盒子,就象准備付錢的人將自己的雙手按在錢包上那樣,她知道自己可以而且應該將錢付出去,但心里還是有所忐忑。簡妮第一天開始工作時,tim就已經告誡過她,他希望簡妮能成為美方和中方之間的橋梁,使雙方能盡可能准確無誤地理解對方的意思,減少誤會。後來畢卡迪先生也告訴過簡妮,她應該對挪頓公司絕對忠誠,能將困難的工作利用自己的背景不打折扣地完成,但也能充分理解中方意圖,並將他們的意圖一絲不漏地傳達給美方,「沒有你,岸兩邊的人就什么也做不成。讓他們離不開你,特別是要過河的那一方。」畢卡迪先生象無錫大頭泥娃娃那樣微微地,不間斷地在脖子上晃動他的頭,「這才是所謂橋梁。」簡妮雖然不喜歡他,卻不得不看重他。她知道,他說的都是金玉良言。她要做的,就是tim覺得困難的。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2)

簡妮的心情有點復雜。她知道自己橫豎都是要完成這件事的,她私心里也極願意看到他們出丑,她從美國回來,成為美國雇員,一洗倒霉蛋的晦氣,滿臉美式的自信與燦爛,他們還是不買帳,還想隨便爬到她頭上,再踏上一只腳,讓她還是不能翻身。簡妮為擺脫過去,離開了家,得罪了親人,做了內心鮮血淋漓的努力,但這些中國同事卻也象印地安螃蟹那樣,將她緊緊拉回到中國。他們還是用原來對她家的態度對待她,他們想讓她萬劫不復。簡妮不能甘心,不能服氣,不能罷休。在沒去美國之前,她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去美國的,對中國

很淡漠。現在,她知道自己是恨中國的,它是她生活中的百慕大,只要接近它,它就會將她吸進無盡的黑暗之中。她感覺到自己與勞拉在精神上的某種相同之處,tim認為,她和勞拉都有culturefit的臉,應該可以減少當地人的敵意和陌生感。但簡妮與生俱來的知道,比起恨外國人來,中國人更嫉恨買辦和漢j。所以,她一直記著勞拉在挪頓的下場。她感覺到,自己比timmuller更應該藏起自己的鄙夷。那是見不得人的。

她想到格林教授寫的王家歷史。從前的寧波人,有很重的鄉土觀念,死後一定要在故鄉入土。所以,在上海生活的寧波人,可以半生住在上海,死後卻一定要將棺木運回寧波才下葬。在玄祖父的時候,王家曾經是上海寧波人同鄉會的重要角色,每年捐錢,送在上海的寧波人棺木返鄉安葬。那時等待回鄉的棺木,就停在四明公所里。當時法國租界的管理機構認為,在市區久停死人棺木不衛生,夏天時,棺木里時時流出屍體腐爛的膿血,招來蚊蠅肆孽,會造成疫病流行。法國人要搬走寧波人的簡易墳場。但遭到寧波人的一致反對。寧波人認為那是外國人要占四明公所的土地,要挖自己的祖墳。法國人的決定遇到了中國人堅決的抵抗。四明公所事件,在中國人認為,是上海人民族尊嚴覺醒的重要標志性事件。當時,許多寧波籍的資本家和買辦都加入抗議的隊伍,參加罷市,支持罷工。但王家卻沒有參加,甚至王家的店鋪都沒有在統一罷市時關門。因為他們認為,寧波人在四明公所的簡易墳山的確是不衛生的。他們的態度,被同鄉會譴責為忘記祖宗。從此,王家脫離四明公所,不再參與寧波人同鄉會的事務。而另一個寧波買辦虞洽卿長袖善舞,他在寧波人那里當為寧波人出頭,與法國人爭土地的領袖,在法國人那里,借自己在寧波人那里的威望,成為調停矛盾,保全法國人面子的重要人物,在寧波人和法國人兩頭都占盡風光。他成為四明公所事件的最大贏家。格林教授認為,王家的第一代王筱亭,主動脫離與李鴻章洋務派的瓜葛,只與洋人來往。第二代第三代,王崇山和王佩良,又主動脫離寧波同鄉會,他們的家族就這樣逐漸形成更世界主義的世界觀。他們看世界的標准,更接近全球化的標准。這是他們作為一個買辦世家的生存基礎。

在新澤西讀格林教授的書時,簡妮只是覺得有趣,她認為,玄祖和曾祖很開明,而虞洽卿是聰明。此刻,簡妮找到了他們身上的傲氣。那種傲氣,讓簡妮心里一熱。她為他們感到自豪。她雖然連家都不願意回,但一遇到問題,她的參考對象,卻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和家庭的歷史。每一次,她都能在那里找到一點東西,那東西,就象是使x軸和y軸相交的那個0。找到了那個0,她往往就能找到能支持自己的理由。這次,她找到了比報復更正當和理智的理由。要求與挪頓合作的中國管理人員注意儀表,這是來自文明世界光明正大的要求。

tim匆匆從辦公室出來,到小會議室里去,他找畢卡迪先生和瑪利亞露依莎開會,准備大老板來上海的會議。經過簡妮桌子的時候,他看了她一眼。也許他是無意的,但簡妮在他象鷹一樣的濃眉下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驚疑,好象很奇怪她還有時間坐在桌前發呆。她覺得老板是在責備她,准備材料搞不定,連發禮物也搞不定,這不是個廢物么。他一定連想都想不到簡妮心里有那么多曲里拐彎的隱衷。他邁著紐約人的大步,嘩嘩向前走,毫不在乎簡妮面臨的夾縫。

簡妮慌忙站起來,拉平身上的裙子。

她決定從許宏開始。許宏是個君子,可以小試牛刀。而且,她對許宏,也很好奇。她聽說,他已提出辭職。他要去一家南匯的鄉鎮化妝品廠做總經理,中國同事風傳他出身在上海的肥皂廠老板家庭,是民族資本家家庭的小開,終於不甘心被美國人壓著,要自己做老板。聽到這樣的傳說,簡妮對許宏是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