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部分(2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56 字 2021-02-25

簡妮松了一口氣。看來,這克利斯朵夫第一喜歡那些新鮮的舶來品,第二喜歡tim的認同。簡妮想,當他們不能得到世界的時候,他們是民族主義的,當世界向他們敞開的時候,他們就變成是世界主義的了。大概,他將來得不到美國簽證,就會立刻成為一個愛國者,但要是他在美國學有所成,也會與簡妮競爭這個美國公司海外雇員的位置。簡妮想,他比起自己,游刃有余多了。簡直就象是虞洽卿與王崇山。

簡妮回到自己座位上,盡量做出平靜如常的樣子。「這心里的,到底是舒暢還是郁悶呢?」簡妮不能肯定。

tim回辦公室,臉色不怎么好看,路過簡妮時,他敲敲簡妮的桌子,讓她跟他到辦公室。簡妮隨手抓了速記本,就跟他走進去,順手關上門。

「這是什么時候,你怎么能跟中國人沖突!」tim兩眼緊盯住簡妮,好象要將她吃了一樣,「你怎么能這樣做。那是禮物,你難道不會送禮物嗎?」

簡妮驚呆了。她一直認為自己是tim的心腹,她適當地表達了tim的不滿。她以為tim一定會站在自己一邊,她那滿腹的委屈,都可以靠在tim肩膀上哭。

「我真不能理解你們中國人為什么不能與自己的同胞好好相處。我以為勞拉是台灣人,與大陸的政治形態有沖突。我沒想到你也不行。要是在工作上有沖突,我能理解。但我了解,你們的沖突都是莫名其妙的,跟工作沒有關系的原因。是不是這樣?你們將私人感情帶到工作中來,把我們與中國人之間的關系弄得更加復雜。」tim根本沒意識到,簡妮還有滿肚子想法,他接著說,「我不知道為什么你們中國人總是仇恨彼此。」

他也提到勞拉!他將勞拉和自己歸在一類里,將她們與中國人歸在一類里。而他,是另一邊。這樣殘酷的劃分,簡妮認為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從前,所有的人,都鼓勵她成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甚至海爾曼教授。他不給她分數,都真的是為了她好,都真的要幫她象美國孩子一樣思考問題。而tim卻一刀砍斷了她的命脈,就象當初魯對范妮那樣。簡妮緊握著手里的小本子,不相信自己的遭遇竟是真的。她恍惚地想:也許等一下就醒來了,發現是個噩夢而已。簡妮想,就是自己的噩夢,都從來沒夢到過如此情形。

「你和他們搞好關系,和諧相處,這用得到我來教嗎?」tim還不肯罷休。

「是的,不用。」簡妮低聲說。

她看到tim臉上一震,好象被頂撞了一樣。簡妮心里一驚,她突然吃不准,接tim這句反問句,應該先用yes,還是應該先用no。這個句型與漢語的思維正好相反,初學英語的人,最容易搞錯,將yes和no用反了,那句話的意思就正好反了。簡妮的本意,是tim不用教她怎么與中國人相處。要是用反了,就變成她要tim來教她怎么與中國人相處,就變成了賭氣的意思。看tim滿臉都是餓鷹撲食的樣子,簡妮驚恐地意識到,自己一定真的把意思說反了。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會犯這么低級的語法錯誤,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象開春時的雪人那樣,在tim的責備中,不可阻擋地化為一灘臟水。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6)

看著tim又驚又怒的臉,簡妮心里亂成一團。她既不能承認自己的英文會有這么低級的錯誤,又不能讓老板認為,她真的有心沖撞他,要他一個美國人教自己怎么與中國人相處,這簡直就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簡妮心里是急的,但不知所措。見tim一味盯著她看,要看出究竟的樣子,簡妮急昏了,竟對tim笑了一下。可那個笑,卻象對王建衛的一樣,抬著點下巴,帶著點挑釁和無賴的樣子。

tim也驚呆了。勞拉還懂得當秘書就得吃委屈的基本分寸,而簡妮居然連這點都不懂。「thosechinese。」他心里哀嘆一句。

「你先出去吧。」tim對簡妮揮揮手。

簡妮滿心都是慌亂和絕望以及委屈,她想辯解,想流淚,想挽回,想申訴,想請求諒解,但她的身體卻倔強地,筆直地轉向門,沉默地離開tim的辦公室。

簡妮心里明白,工作不順利時,老板對秘書光火,很正常。要是這時候秘書又做了與老板的想法正好擰了的事,被罵也是天經地義,她已經猜到,tim不想讓他的上司看到自己搞不定中方合作者,他希望讓上司看到歌舞升平。從理智上,她認為tim沒對她做錯什么。但她實在不能接受tim的態度,他的態度,對簡妮的心來說,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心里對這平生第一個美國老板,有著赤誠的信賴與忠實,那種感情,簡直就象孩子時候對自己父母無條件的愛和認同。她覺得tim就象自己小時候的父母一樣重要,一樣可以依靠。這感情十分自然,在簡妮心里生長,支撐她包容對上海所有的不適,它象一個美夢,但被驚醒了。

這時,她理解了自己為什么不喜歡muller太太。有一次公司聚會,tim帶了太太一起來,她是典型的美國婦女,爽氣,單純,帶著一點米尼老鼠的那種小女人的甜。她跟在高大的tim身邊,由tim一一介紹給大家。輪到簡妮時,她並沒對簡妮表現得格外親熱,她臉上堆著笑,是那種美國女人對陌生人禮貌的,甜蜜的,小心翼翼的笑,簡妮討厭那樣的笑。tim對太太很親熱,很照顧,平時開會,去工廠里看望工人,見客人,都是簡妮跟在tim旁邊,他的辦公室,即使是畢卡迪先生想要進去,也得先通過簡妮這一關,但這時,tim遠遠地離開了她,高高興興地陪他的藍眼睛太太。那時,簡妮還暗暗猜想,自己心里的不痛快,也許是嫉妒。她聽說過,秘書與太太之間的關系,總會有微妙的敵意。簡妮也曾以為自己暗地里喜歡tim,那種女秘書對男老板的傾心,所以要對他太太j蛋里挑骨頭。現在她才知道,自己的感情沒那么符合邏輯。

她的感情深得不可思議,卻無關風月。她想起第一次在美國過七月四日的時候,校園里有焰火晚會,那個傍晚,草地上坐滿了人,學生,教授,和學校員工的家人,還有小鎮上的居民,舞台上有搖滾樂隊演出,橡樹下茂密的草叢里,螢火蟲白色的熒光在起伏閃爍。當焰火表演開始前,大家在搖滾樂隊的帶領下齊唱美國國歌時,簡妮看著他們將右手按在心上,突然落下淚來。那時,ray伸手將她攬進懷里,他還以為她是觸景生情,想家了。她將頭靠在ray的肩上說,可惜自己不會唱美國國歌。

她照常工作,原來叫他tim,現在改口叫mrmuller。原來她喜歡說話時直視tim的眼睛,現在她只能垂著眼皮,不論如何,也無法正視他的蔚藍眼睛。從她沉默地離開tim的辦公室以後,他們之間就無法再如以前那樣自然地相處了。

簡妮受到了重創。不過,她心里明白,是因為自己有非分之想,才會弄出這種尷尬局面。就象在海灘上造沙堡,轟然倒塌是必然的,誰也怪不到。簡妮也知道不能怪罪tim,其實,她心里也並沒真正怪罪他,她只是需要時間和勇氣收拾被tim打破的幻象。她不知道要將被tim剔除的自己安頓到哪里去,才是自己也能認同的。簡妮面臨著別人無法理解的危機,那是身份的危機。回到上海的那一刻,在登機橋上呼吸到第一口上海的潮濕空氣時,這危機就象電郵里的病毒被激活了一樣,在她的生活中了無痕跡地肆意蔓延。沒去美國時,她肯定自己是未來的美國人。但在美國脫胎換骨後,她反而不能肯定自己是誰,不曉得怎么與美國人以及中國人相處了。

簡妮避開tim,是因為想要找到一個方法,讓自己就象一個單純的秘書那樣與老板相處,但tim卻認為,簡妮竟然愚蠢到想對老板耍富家女孩的小性子。tim是個正派人,不喜歡與女秘書糾纏不清,他認為女秘書要是對老板有超出工作關系的表示,肯定就是那種好萊塢式的蛇蠍美人。他雄心勃勃,最警惕的,就是這種人。他對簡妮吩咐什么事,簡妮總是避開與他對視,他的笑臉幾次在簡妮那里碰了壁,他以為簡妮是他去哄她,於是,他開始減少與簡妮打交道,能自己做的事,他寧可自己動手,也不吩咐簡妮。

大老板就要來上海,tim要准備開會的材料,比去香港的那份,還要詳細。其實,這時簡妮的事情最多,但tim卻將會議的准備工作交給畢卡迪先生,說起來,因為這次主要要討論進一步開拓超越花露水之外的新市場,培養真正的香水消費者,畢卡迪先生的市場部工作是主角,畢卡迪先生參與進來很順手。但簡妮心里總是別扭的,她感覺到tim對自己的回避。總經理回避秘書,這是什么意思?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7)

很多事情,都由畢卡迪先生來吩咐簡妮,簡妮一仆二主。畢卡迪先生有種防賊似的機警和狐疑,他吩咐簡妮做事,從來不將整個事情完整地教給她,讓她了解自己在做什么,應該怎樣做,他總是把一件事分割成好幾段,讓簡妮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她只能當他的工具,而摸不到他的脈絡,學不到他的本領,搶不了他的功勞。他會路過簡妮桌子時,走到她的電腦前檢查她在電腦上寫什么,是不是偷懶。簡妮心里窩火,但她不敢發作,甚至不敢表達出不滿,她生怕自己再生事,更將tim推遠了。她並不想破罐子破摔,她第一不是破罐子,第二

根本摔不起。她看畢卡迪先生將她零碎准備好的東西巧妙地拼裝成完整的報告,直接送到tim的辦公桌上,將她晾在外面,看他將從電腦上發給自己的指導無一例外的cc給tim一份,讓老板看到他是如何指導和幫助簡妮,多么有親和力,貶低她的智力,簡妮恨得心里罵他是天生的,祖傳的狗腿子相,洋奴相,但她到底不敢表示出不滿,她怕自己被完全孤立。

自從王建衛和簡妮吵架以後,人前背後叫簡妮「買辦王」的人多了起來,簡妮能感到他們的敵意。連保潔的阿姨都敢當面要求她注意將廢紙放進廢紙簍,不要扔在廢紙簍旁邊的地上。就連管文具的前台小姐都敢糾正她的英文,她去要便條紙,一時說了句:「要個sticker。」她都會抓住簡妮的把柄,絆她一下:「我這里只有post…it,沒有sticker。」

簡妮對這突如其來的眾叛親離很困惑,她不知道,這是因為她得罪了王建衛,還是因為她得罪了tim。看著事情象泛濫的洪水一樣,越來越不能收拾,簡妮真是又害怕,又傷心,束手無策。她第一次沒了底氣,從前即使擔心自己被家庭出身拖累,被外地人身份影響,都沒有過這種心虛,她覺得自己兩手空空,一無所有。簡妮開始害怕到辦公室上班了。她開始抽勞拉剩下來的那包美國香煙。她能想象得出,勞拉在挪頓的痛苦,甚至能想象出勞拉在小公寓的窗前,獨自抽煙的心情。勞拉心里也充滿了自己一樣不好的預感吧,以及y溝里翻船的不甘心,惡心,前途茫茫的害怕和孤獨。勞拉打過一個電話給簡妮,留言在電話答錄機里,但簡妮卻沒有回電話。勞拉從來沒打電話過來給簡妮,也許她不願意用這個曾經是自己的號碼。這是簡妮非常理解的心情,她想,要是自己,恐怕也會這樣的。所以,勞拉的聲音出現在小客廳里時,簡妮吃了一驚。她猜想勞拉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才打電話來的。不論勞拉說什么,她都不願意聽到。簡妮當時就將勞拉留下手提電話號碼的留言消除了,然後,獨自喝了勞拉留下的咖啡,抽了勞拉留下的煙。有一天開會時,她突然聞到自己嘴里也有了煙臭,與tim討厭的中國司機嘴里的味道很接近。但中國同事肩膀上的頭皮屑,卻真的日見干凈起來。

大老板帶來了他的助理,一個留著一排重重劉海的中國女孩。她保留了自己的中國名字,叫倪鷹。簡妮想起來,勞拉曾經告訴過她,每次大老板到上海,對tim的秘書來說,都是一次災難,因為tim匯報的文件和資料必須非常仔細。「那個助理,簡直是個雷達。」勞拉說過。當時對簡妮來說,挪頓的亞太大老板和他的助理,太遙遠了。她只記住了勞拉說的話,還有在勞拉臉上出現的又怕又恨的服貼表情。大老板和他的助理一到上海,就開始開會。整整十個小時,不吃東西,光一瓶瓶地喝水,喝咖啡。桌子上每個美國人,都滿臉正色,不敢怠慢。會議中,簡妮記錄下來的重點,幾乎都是這位倪小姐指出的。她處理問題十分干脆利落,而且一針見血。象助理要做的那樣,許多丑話都由她說出來。她的英文里有很重的湖南口音,她發不好「r」這個音,但她總是能將那些丑話說得既准確,又直接,而且說得充滿了邏輯性,讓人不得不痛苦地接受。她雖然是個長相和打扮都很平常的年輕女人,但她身上洋溢的自信和一往無前的銳氣,她與勞拉不同的地方,在於她的銳氣是建立在沉著和合作的態度上,而不是挑剔和嚴厲。

簡妮聽說,倪小姐將要從總公司外放到香港分公司去做銷售總監,香港是整個東南亞的軸心,所以,這個銷售總監可以說比tim的位置還要重要。畢卡迪先生猜測,這是因為她一直以中國通的身份自居。倪鷹對中國的經濟前景很謹慎,她認為中國是個平均主義的國家,所以它的經濟起飛里有極大的風險,很可能會引發窮人的革命。所以,不能象在美國市場上那樣做天長地久的打算。她似乎有不少在中國大陸要害部門工作的舊同學,總是能得到中國最新的情況。當大家都對那些政策一竅不通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分析它們的原委和將要產生的影響了。她還有一些哈佛商學院的同學在香港其他美國大公司的亞洲總部工作,她的人脈很廣,左右逢源。掌管整個東南亞地區的大老板十分器重她,願意聽她的意見,她是挪頓公司海外市場升遷得最快的中國人。簡妮想起了格林教授的書里對東方買辦在東西方交流上的「水閘」作用的說法。倪鷹有美國人的方法,還有中國本土的背景,她就是現成的水閘和橋梁,她就這樣走向成功。她英文口音的好壞與這相比,根本不足道。

簡妮覺得,這個倪小姐,簡直就是為了與自己對比而來上海的。她的成功,處處映照著自己的失敗,她的得寵,對比著自己的失意,她的自如,對比著自己的藏乖出丑,甚至她那個大大方方從嘴里吐出的「r」,也對比出自己一口標准美語的刻意和雕琢。她時時處處從美國同事那里贏得的尊敬和友好,對比著簡妮埋了滿心的委屈。她一直想要的,就是這個倪小姐和美國同事之間的親熱和信任。她努力說服自己承認,是自己要得過了分,而不是美國人做錯了什么,她努力相信這一點,但此刻,卻在倪小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理想。簡妮從小到大,一直努力,一直上進,一直認定,只要自己努力,就會有成功。她這是第一次,黯然望著桌子那一頭容光煥發的倪鷹,想起「病樹前頭萬木春」的詩句,她第一次體會出這詩句里除了意氣飛揚,還有被同類比了下去的失敗巨痛。這是她第一次,從心里肯定自己輸了。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8)

等長會終於開完,工作告一段落,tim讓簡妮安排公司中美雙方高層管理人員到靜安賓館吃中餐,同時宴請中方的上級公司分管官員。

tim親自吩咐她,讓簡妮心里一熱。她馬上趕到靜安賓館,問清了特色菜,安排好房間,她再三叮囑餐館,要新鮮的蝦仁做水晶蝦仁,要新鮮的r做揚州獅子頭。要餐館為每個人同時准備一副刀叉,這樣中國人可以用筷子,美國人也可以不必與筷子斗爭。甚至,她還預定

了所有的酒和飲料,礦泉水用法國伊雲的,她將菜單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下什么。

事先准備下的刀叉幫了美國同事不少忙,連大老板都用它們吃蝦仁。簡妮松了一口氣。

但倪鷹卻特意指點大老板用筷子,她說:「你真應該試試這個,吃中國菜,要用筷子才真正美味。就象用吃魚的刀吃牛排,怎么也不舒服一樣道理。」

她的話,說得滿桌上的人都笑了,美國人紛紛向侍應生要回剛剛撤下去的筷子,跟她學。她又特意教他們將筷子蘸松鼠黃魚的汁,然後送到舌間吸允。「將筷子頭抵在門牙的齒尖嘬,那才真的是人間美味。」她領著滿桌美國人嗍筷子頭,還解釋說,中國菜的美味全都留在那木頭做的筷子頭上,就象美國人喜歡用手抓東西吃,吃完以後,喜歡嘬手指尖那樣。「怎么能不用筷子吃中國餐!那才是地道的享受。」她朗朗地說。

當大老板終於用筷子夾起了一根生菜,中國人和美國人,都對他熱烈鼓掌,連王建衛都遠遠地笑了。

「tim吩咐,要照顧好你們,所以我特意讓餐館准備刀叉,怕大家吃得不順手。」簡妮對倪鷹解釋。她沒想到,一雙筷子能讓滿桌的氣氛都熱烈起來,使倪鷹再次成為明星。簡妮想起照片上自己家的祖先個個在有外國人的場合,都一絲不苟地穿長袍馬褂,傳說中自己家過春節,洋行大班來拜年,照樣行中國大禮。她想,倪鷹的做法,也許與自己家的祖先異曲同工吧,弓身自省,簡妮覺得自己反而做得太老實敦厚。倪鷹與自己相比,到底又高出一頭。滿桌的美國人都努力用筷子,而自己手里卻握著刀叉,簡妮多少有點尷尬。

「你不用太遷就他們美國人,他們都象孩子似的,讓他們多試試中國本土的東西,對他們有好處,對公司的業務其實也有好處。」倪鷹說拍拍簡妮的手背,微笑了一下,「我們都是中國人,可以說說普通話。不象在香港,中國人和中國人之間,也不得不說英文。」

「是的。」簡妮點頭。但是,她一時卻不知道要說什么。

「你是上海人?」倪鷹問。

「是的。」簡妮回答。

「你們上海人最愛與外國人打交道,最喜歡外國商品。你們有這個傳統,原先這里是租界嘛。」倪鷹說,「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同學里有上海女孩,自己覺得比美國人還要美國人,優越得不行,語言學校還沒讀完,就嫁人了。」

「上海人一般來說比較崇洋,容易與外國人親近。」簡妮也說,「但是,也許,這種親近只是假象。」

「不管中國人,美國人,有本事做成生意就是能干人。對不對?鄧小平的理論。」倪鷹笑著說。

席間,大老板和倪鷹由tim陪著,去跟中國同事敬酒。按理說,簡妮應該去陪tim。簡妮已經將腿上的餐巾拿開,從座位上欠起身來,但tim卻沒招呼她,甚至沒看她一眼。他端著酒杯,為倪鷹拉開椅子,然後,徑自陪大老板和倪鷹去了王建衛他們那張桌子。簡妮只好又坐回自己的座位。

她看到tim特意與王建衛碰了碰杯,簡妮心里「咯噔」一下,在酒杯輕輕相碰晶瑩的聲音里,簡妮聽出將她出賣的意思。然後,tim表演了自己用筷子的技術。他夾了一塊考夫,引起一陣掌聲和笑聲。她想,tim還想繼續在大老板面前表現他與中國人的良好關系。那邊的桌子上歡聲笑語,因為大老板也表演了怎么使用筷子。

簡妮用手邊的叉子,穩穩地將蝦仁送進自己嘴里,她用門牙夾住叉子上的蝦仁,將叉子向外面輕輕一拉,蝦仁便落在舌間,它很美味,只是有點涼了。簡妮特意將叉子留在舌尖與門牙那兒,允了一下。那金屬的細條涼涼的,她覺得,它才真正令她口腔舒服。

簡妮感覺到有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是畢卡迪先生,他那印度人微微突出的大眼睛狡猾地看著她,他的黑眼圈里,明亮的棕色眼睛好象看穿了她的五臟六腑一樣。「你這是在和誰賭氣呀?」他右手象猴子那樣靈巧而無知地握著筷子,輕輕問簡妮。

「什么?」簡妮嚇了一跳。

「我想,你不會與自己的reference賭氣吧?」畢卡迪先生沒有理會簡妮的回避,繼續問。

「我的reference?」簡妮再問。

「要是你離開一家公司,到另一家公司去工作,你就需要原來老板給你的reference,它是你的工作經歷,是你的履歷,是你的新敲門磚。雖然當你離開的時候,老板們通常都會給你一份推薦信,說些好話,那是禮貌。但人事部門能看出來,什么樣的推薦信是有真實感情的,什么樣的推薦信是應邀寫的,里面盡是客套話。挪頓公司是家大公司,它的推薦信會是強有力的支持,是你的榮譽。」雖然他輕描淡寫,用的又全都是虛擬語態,但在簡妮聽來,聲聲都是驚堂木,震耳欲聾。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9)

「你認為我需要准備一份reference嗎?」簡妮索性橫下心來。當她問出這句話來時,心里一陣疼痛,好象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