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部分(1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293 字 2021-02-25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9)

「你認為我需要准備一份reference嗎?」簡妮索性橫下心來。當她問出這句話來時,心里一陣疼痛,好象被撕裂開來一樣。

「我離開的第一家美國公司,是gm。是個好公司啊,是個大公司。那時我年輕,不會做事。當不得不離開的時候,我的身體象被撕裂開來一樣疼。是我老板那份完美的reference救了我,還有我同事給我的一張名片,上面是一個在獵頭公司工作的人。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

的事了。」畢卡迪先生說。

「是啊,你現在比狐狸精還靈敏。」簡妮說。

「有朝一日你也會的。」畢卡迪先生並不動氣,他小心地夾起一塊古老r來,放到嘴里。然後將筷子頭蘸了蘸古老r的茄汁,送到舌尖「梭梭」地嘬。

「你怎么能看出來?也許以後我根本不做這個工作,去大學做個教授,教兒童心理學。」簡妮說。

畢卡迪先生光搖著頭笑,不說話。

簡妮也不說什么,她用叉將面前骨盆里的水晶蝦仁一個一個送進嘴里,細細地嚼碎,咽下去。但她心里一團漆黑。那種黑和沉寂,也許象當年和爸爸一起去美國領事館簽證,爸爸簽出來了,而她拒簽那時一樣,也許更加黑,更加沉寂,猶如死亡。

從此,簡妮表面一切如常,但心里懷著一團無聲無息的漆黑。晚上回家,看到黑暗的客廳里,電話答錄機的紅燈默默地亮著,再也沒勞拉的消息,她才發現自己犯了大錯。為勞拉找到新公司的那家獵頭公司,也許會是自己的救星。但她早已將勞拉的電話消除了。她無論如何沒想到,自己也許會被挪頓公司解雇。

聖誕節漸漸近了,挪頓公司的美國雇員陸續回美國過節,在他們臉上,簡妮看到了從前爸爸媽媽要回上海過年時那種逃亡般的快樂。簡妮的試用合同也快要到期了,但tim一直沒對簡妮提起合同的事。最後一個星期,tim也將回家休假,他將簡妮叫進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地毯上,堆著他到城隍廟附近的古董市場去買了一大堆假古董,簡妮去希爾頓酒店旁邊的小禮品店里為他定做了一批錦盒,將那些便宜的假古董打扮起來,看上去很貴重,很稀罕。簡妮看了一眼tim帶回國的聖誕禮物,她知道這將是受人歡迎的聖誕禮物。然後,簡妮看到tim鄭重的笑臉。幾乎是立刻,簡妮猜到了tim要說的話,他要解雇自己。

簡妮心里「嗡」了一聲。雖然早已有所准備,可她還是渾身都軟了一下。無論如何,她還是不能相信這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她與生俱來的邏輯里,美國人解雇美國人,是合乎情理的,美國人解雇中國人,也合乎情理,但美國人解雇她,簡直不可思議,就象爸爸媽媽有一天突然說,自己竟然不是他們親生的。

她在tim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突然想起在世貿中心的小會議室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的整個腳後跟都腫了,流著血。那次,tim問她有什么優勢,她說自己有忠誠。

「我很高興能有機會與你一起工作,你幫了我這么多,要是沒有你,我真的會工作得很辛苦。」tim誠懇地說。這次,簡妮終於久久地看著老板的臉,她再次驚異地發現,他的眼睛很藍,在某一種光線里。他眼睫毛和眉毛的顏色在冬天會比夏天淡一些,變得金黃的,而不是棕色。他的臉,越仔細看,越陌生,簡直不象人的臉。

「你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要是積累了更多在海外公司工作的技巧,你會成為很出色的管理人員。你有這樣的潛力。」tim繼續誇著簡妮,他幾乎將簡妮弄糊塗了,既然她做得這樣好,也許他要給她正式合同了?

「但是,我需要一個更有溝通技巧的,單純的秘書。」tim終於給了她答案。

「我明白了。」簡妮打斷tim,她不想聽得更直接,好象被人剝光了衣服,她覺得羞恥,憤怒和慚愧,「我已經明白了。」她說。

「那好吧。」tim點點頭,「新年假期後,新秘書才到任,你可以在新年假期前的最後一天離開。我很樂意為你寫推薦信,如果你需要的話。公司還有一間公寓空著,所以,你可以在決定回美國的時間後,再將你的公寓鑰匙交回。」

「是的。」簡妮說。

她站起來,告辭出去。離開tim辦公室時,反手輕輕將門關嚴。她想起勞拉告訴她的話:「你要記住,這里不是美國總部,而是你們共產國家。」的確,自己和勞拉都不是美國人需要的那種背景單純的人。簡妮想。她並不反感tim解雇她的理由,她是缺少與中國人的溝通技巧,tim並不要求她從心里接受和喜愛中國人,但要求她有技巧和他們相處,推動他們為公司服務,這並不錯。「技巧。」簡妮心里暗暗念道,她從來沒朝這方面想過。她想,tim說過,他買的那些中國東西,都是送那些喜歡異國情調的人的。投人所好,這是送人禮物的真諦,這也算是一種技巧吧。

她發現自己桌子的玻璃板下,多了一張名片。那張名片屬於一個叫nancycollins的人,她在美國一家咨詢公司,是hrconsultingmanager。那上面有個上海的電話,還有地址,就在波特曼酒店。簡妮猜想,這張名片,一定是畢卡迪先生給自己的。這樣,那個hr,就應該是人力資源的意思。他這么快就知道她馬上需要這種名片,那種無所不在的精明,讓簡妮很不舒服,但卻不得不感激。簡妮將那張名片從玻璃板下抽出來,夾進自己的皮夾里,剛剛的羞恥,憤怒和慚愧,在心里變成了惱羞之怒。「bitch。」她心里恨恨地罵。然後,又想,人家給你的是救命稻草,你還要罵人,這不是更bitch?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10)

許宏已經徹底離開公司,新的中方代表要到元旦以後才來上班,克利斯朵夫在電話上忙著與人商議怎么過聖誕節,在哪里碰頭,到哪里去吃涮羊r。聽上去,好象那是克利斯朵夫畢業以後第一個聖誕節,班上留在上海的同學要在一起聚會。克利斯朵夫在接電話的時候,總是先壓低嗓子,報出自己英文的名字,顯示出自己的職業化。

簡妮想起范妮。上海人剛恢復過聖誕節習慣時,聖誕前夜常常有家庭舞會。那時,家里

的電話都是找范妮的,都是商量穿什么裙子,帶什么禮物,象克利斯朵夫現在一樣。范妮總要花好久打扮自己,她總是將候選的衣服攤了一床,一套套地試,久久不能決定。寒冷潮濕的上海隆冬,范妮常常就穿九月初秋穿的棉布衣裙去過聖誕夜,因為外國人從來不穿太厚的衣服。室內太冷了,所以,她把爺爺房間里的咖啡色煤油取暖爐搬到她們房間來,那個暖爐並不能讓整個房間里都暖起來,反而散發出一股煤油的刺鼻氣味。范妮總是在那微弱的暖意里,微微哆嗦著換衣服。在她為不同顏色的裙子配不同顏色的長絲襪時,簡妮看到她大腿上被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最後,總算定當了,范妮就沖一個熱水袋抱著,披著大衣。范妮的大衣是黑色的呢斗篷,很大,很長。她裹著它站在窗前,讓簡妮想起來《法國中尉的女人》里面,那個背叛整個社會的女人就裹著式樣一樣的黑斗篷,站在英格蘭狂風怒吼的海邊。簡妮猜想,范妮的大衣就是按照那個樣子,找裁縫做的。她從來就喜歡按照外國電影里的式樣做衣服。

簡妮想,她就是這樣可以舍得一身剮,得到的,也僅僅是一身剮的巨痛。而克利斯朵夫他們,倒心安理得地安排自己的聖誕節。

簡妮不是一個放縱自己感情的人,尤其不肯讓自己沉湎於幽怨。她打斷了自己,站起來,開始整理文件,文件櫃里有紙張和油墨的氣味,一排排塑料格子里,放著不同的報表,會議記錄,新產品開發流程,總結。簡妮突然感到,自己真的不舍得這個工作,不是面子上的,感情上的問題,而是真的喜歡濟身於一個外國商品在中國一點一滴的成長。冬天是香水的淡季,但she新開發的溫暖的麝香香型,在北京和上海以及東北,都有不俗的銷量。簡妮認為,這也是自己的成長。

簡妮悄悄照名片上的電話打過去,那個nancycollins已回家過節,要到新年假期以後才回上海。等掛斷電話,萬念俱灰時,簡妮明白自己不想馬上回美國去,在一家美國海外公司工作,這痛苦居然吸引她,誘惑她,讓她不甘心。

這天下班,簡妮經過走廊里的那個散發輕微臭氣的廁所,它正大開著門,從里面傳來水箱漏水的潺潺水聲。經過在風中「哐哐」作響的洋鐵皮標語牌,此刻,再看到那上面雄壯的美術字:攜手奔向美好明天,簡妮覺得它們充滿了中國式的假大空,以及恬不知恥。然後,她看到了tim的白色林肯車,象一只大鳥一樣匍匐在標語牌的y影里。tim今晚還要處理一些文件,他明天就要離開了。等他回來,就是和另一個秘書相處了。簡妮跨出公司大門的那一刻,覺得自己象被丟出來的一樣,她的身體不由的往前沖了沖。

傍晚的街道上,空氣中流動著白天殘留著的陽光的暖氣,西伯利亞的寒流正在南下,在寒流將至的前夜,上海總會格外暖和,就象回光返照。西邊的天空中,布滿魚鱗般金紅色的晚霞。在美國通常纏在聖誕樹上的彩燈,被對面的酒店纏在自家門前的梧桐樹上,將那棵聖誕樹當是聖誕樹的意思。明亮的面包店里傳來聖誕歌聲,地攤上堆著一疊疊廉價的聖誕卡,那是盜版的。四周的一切都象往常一樣,沒人理會到簡妮生活中發生的大事。簡妮站在街沿上,就象絕大多數整天在空調房間里伏案的白領那樣,拎著黑色的電腦提包,默默呼吸街頭的新鮮空氣,帶著剛剛從工作中脫身出來的茫然,心里盤算要到那里去消磨這個晚上。她站著,看到梧桐樹下有亮著紅色空車燈的出租車緩緩向她靠近,出租車司機以為她在等車吧。突然,悲痛在她心中爆炸,里面夾雜著的恐懼,失望,無助,慚愧,怨憤和自責。它們在她心里如同彈片那樣四處飛濺,到處留下血r模糊的可怕傷口。簡妮突然想,也許范妮在知道魯不和她結婚,也不要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時候,也經歷過這種疼痛難忍的悲痛吧。她們從來不是好姐妹,但她們卻仍舊一脈相通,分享共同的宿命。

這時,簡妮決定去精神病醫院探望姐姐范妮。她去淮海中路上的上海食品商店買了一盒意大利金沙巧克力,到希爾頓斜對面的花店里買了正牌的美國聖誕卡,又買了一束聖誕花,然後去龍華的精神病醫院。

因為她帶著非同一般的禮物,又說明自己是美國回來的,精神病醫院的看門人沒為難簡妮,他從掛在牆上的病人登記卡上,查到了范妮的病床號,將吊在范妮名下的細竹簽遞給簡妮,將簡妮放進鐵門里去。

簡妮來到了一個寂靜而寒冷的園子。滿園松樹,柏樹和冬青,在白色的路燈和樓房的燈影里有著肅殺而古怪的氣氛。那些病室刷著暗紅色改良漆的鐵窗里,見不到一個人影。遠遠看去,窗上一條條的,好象是些鐵柵欄,讓人想到監獄的窗。簡妮想到范妮那潔白的l體,花灑里的水正沖擊著它,因為早上的微風,它起了一層密密的栗。簡妮覺得自己面頰兩邊的皮膚,也起了一層栗。爸爸告訴過簡妮,當年,將范妮一送進病房,醫生就立刻將她收進需要一級護理的病房里,那是收重病人的地方。那里,每個人有自己單獨一間小病房,象壁櫥大小的屋子。被關進去時,范妮默默掙脫護士的手,要出來。護士抓著她的胳膊,勸她進去,象勸一個小孩吃葯。但范妮什么話也不說,只是掙脫著往外走。最後,被護士抱住了。爸爸說,她一定被綁在床上過。因為後來去看她的時候,發現她的手腕上有些淤青。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11)

接近病房時,簡妮發現那些病室的窗上並沒有裝鐵柵欄,但它的鐵窗,將每扇窗子的鉸鏈都裝在中間,所以,每扇窗子都很窄小,即使完全打開,也只是一掌之寬,從里面不能伸出頭來。簡妮想,這樣的窗子一定是為了防止病人自殺,或者逃跑。爸爸說過,范妮再次發病時,就是懷疑有人要害她,她無處可逃,只好自殺。那樣的窗子比監獄的鐵柵欄,更讓她感到冷酷和可怕。寒氣不斷從她大衣下擺往身體里鑽,里面單薄的裙子漸漸變得冰涼。簡妮知道,這重重寒意里,有自己心里的恐懼。她想起范妮在格林威治村的街道上,穿著白襯衣

和藍色塔夫高腰裙的樣子。

遠遠的,聽到鐵門「咣當」一聲響,小徑後面的鐵柵欄門被推開了,暮靄重重,路燈暗淡,簡妮看到護士領著一隊穿了紫紅色棉袍的病人走進園來。他們都是男人,老老小小,還有一個人,看上去只是初中生,在精神病人的詭異神色中還能看到一團稚氣。他們每個人都抱著一個塑料臉盆,里面放著一塊毛巾,一瓶洗發水,一塊肥皂,有的還有一雙海綿拖鞋。每個人都一樣,默默抱著自己的臉盆。他們的隊伍足足有幾十個人,最後壓陣的,也是一個護士,他進來以後,轉身將鐵柵欄門鎖上。這一隊人默默無聲地列隊走過花園,他們微微搖晃著身體,呆板脆弱,搖搖欲墜,但簡妮覺得他們的身上其實有種奇怪的機警和寂靜,象一個已經點燃導火索的高升。

簡妮讓到一邊,看著他們,感到十分悲傷,幾乎要滴下淚來。她看到隊伍里有個高高的,滿頭白發的人。他的臉,象一個泡在水里的饅頭一樣虛浮蒼白。他比周圍的人都高,又白,在隊伍里象一個驚嘆號。當他經過她時,簡妮看到他臉盆里,放著一管用鋁皮包裝的沐浴y,它十分眼熟,是bananarepublic的。底部c著一根鑰匙似的不銹鋼,轉動那根鑰匙柄,鋁皮就象牙膏皮一樣折起來,可以很方便從里面將沐浴y擠出來。魯當年就用過它,就將用到一半的它留在浴缸的架子上。她簡直不能相信在這里再見它,它被放在一張瘋人院的劣質的寶藍色再生塑料盆里。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人,他的手修長好看,但指甲縫里黑黑的,很象維尼叔叔的畫畫的手。

「啊,是聖誕花。」那人經過簡妮身邊時,突然輕輕說,「又要過聖誕節了。」

簡妮不敢和他說話。

「紅房子西餐館還在哇?」那人又輕輕問。

簡妮還是不敢說。但她聞到他身上有bananarepublic的香味。

他們魚貫地向病房敞開的玻璃門走去,里面的木柵欄門被打開,燈光照亮了走廊里綠色的牆壁,那里散發著被禁錮,被剝奪,被強制的暴烈而頹唐的氣息。他們象一道無聲的水一樣流了進去。他跨進門去的時候,突然壓輕聲音,對簡妮飛快地說:「快逃吧,趕快逃。」他嘴里噴出一股濃重的酸腐氣味,「不要拿花,會被別人發現的。」然後,他伸手推了簡妮一把,消失在門里。

簡妮被嚇得往旁邊一跳,幾乎摔倒在冬青樹上。她感到自己的絲襪被樹叉勾住,然後悉悉索索地,從小腿一直到大腿,她知道,那是襪子抽絲了。

范妮的病房在樓上。探視室的長條桌兩邊坐滿了病人和病人家屬。探視室里盪漾著各種各樣的食物氣味,與病室里的消毒水氣味混淆在一起,溫暖和渾濁。

值班醫生走過來打量簡妮:「你是王范妮的妹妹?」

「是的。」簡妮說。

「從美國回來的?」醫生又問。

「是的。」簡妮想,一定又是家里人告訴醫生的,就象當初叔公的病房里,人人都知道家里有人要從美國回來看他。「我姐姐她情況還好嗎?在美國時,醫生說是抑郁症,怎么回到上海以後,就成了精神分裂症呢?」

「也許,她的確在美國有過產後抑郁症,被控制住了。但回國以後,又發生精神分裂症,她來我們醫院的時候,是很典型的精神分裂症。」醫生說。

「這兩種是遞進的病嗎?」簡妮問。

「不是。是不同的病。」醫生說,「這次她是應激性的精神病。」

醫生的說法讓簡妮吃驚,讓范妮陷於精神分裂的,竟然不是美國那一段,而是她上海的這一段。這出乎她的想象。摧毀范妮的創傷,原來是在上海發生的。「我不了解她在上海出了什么事。家里從來沒對我說過。」簡妮說。

「王范妮當時回國的時候,在學校辦了休學,她的護照上還有有效的簽證,可以再回美國,是這樣嗎?」醫生說,「你們家的人一直動員她在簽證過期以前回美國去。這對她是受不了的壓力。出國對別人來說,是求之不得,但對王范妮這樣已經在精神上有創傷,個性上又有缺陷的人來說,就不是好事。」

簡妮緊捏著聖誕花的桿,她想,她們兩姐妹總是將自己的路越走越窄,直到無法容身。或者說,是上海這地方,這個家,這些人將她們漸漸到死胡同里。本來,范妮可以在上海好好做一個刻薄的小市民,自己也可以在美國好好地做一個普通職員,嫁一個可靠的白人,住一棟分期付款的townhouse,開一輛日本車。在上海,在美國,多少女孩都這樣平靜地生活下來了,但她們就不行。

醫生領著簡妮穿過病人的活動室,與探視室相比,這里冷清多了,只有一個病人默默坐在桌前,一動不動地看著桌面。然後他們穿過病室,那是一間象教室那么大的房間,里面象輪船統艙那樣放滿了單人鐵床,中間只留下可以側身而過的走道。床上有草綠色的粗毛毯,讓簡妮想起電影里的猶太人集中營。「病人很多,我們沒有這么多病房。」醫生對簡妮解釋說。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12)

他們來到病室盡頭,那里還有一扇木柵欄門,將走廊攔開。里面是另外一段走廊,走廊的兩邊,都是禁閉著的房門,門上有象一本書大小的窗子。醫生對簡妮說:「你的姐姐在里面,她這段時間情況有反復,處在狂躁期里。你剛剛在我們的活動室里看到的那個病人,她處在抑郁期里,所以她不說話,不吃飯。你姐姐正好相反。」

「那是怎樣?」簡妮問。

「她想逃出去。」醫生說。她看看簡妮手里的東西,問,「你要是不怕,可以進來看看她。」

醫生拿出鑰匙打開門,走進去,簡妮跟了進去。門在她身後「乒」的一聲關上時,她覺得心在肚子里抖了一下,想起那個白發人的耳語,他說:「快逃吧,趕快逃。」簡妮意識到,自己進這個醫院以後,心里越來越不舒服,越來越緊張,是因為自己怕那無處不在的,被禁閉起來的暗示。這種恐懼,從小就在心里生龍活虎。所以,她看窗子,象監獄,看病室,象集中營。每次關門的聲音,都讓她發抖。她相信,范妮也一定是伴隨這種恐懼長大的。如今,范妮就深陷於柵欄門的最深處。

她聽到有人輕輕的,不停地,鋼琴節拍器似地拍著門。醫生告訴簡妮:「那就是你姐姐在敲。」

范妮的臉正撲在小窗子上,簡妮猛地看到范妮的臉,嚇得叫起來。她的臉潦倒,狡猾,怨憤,簡直象個惡毒的老女人,但眼睛卻是賊亮的。簡妮猜想到,范妮也許會腫,那是因為葯物里的激素,也許會蒼白,那是因為沒機會在戶外,也許會呆,會臟,象那些印象里的精神病人一樣,但她沒想到,范妮會變得這樣丑。她的丑,是從心里出來的。就象一滴水反s出太陽的光芒那樣,她的臉,是從心里丑出來的。

「簡妮,你也進來了?」范妮驚喜地問。

「不,不,不,不是的,我來看看你。」簡妮連忙將手里的聖誕花舉起來,「聖誕節就要到了。」在這氣氛詭異的重病房里,紅色的花漂亮得象個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