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部分(2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293 字 2021-02-25

范妮果然對花視而不見,她的目光繞過大朵的紅花,看著簡妮追問:「你為什么也回來了?」她打量著簡妮的身體,目光象手一樣在簡妮的腹部按了一下,「還穿得那么漂亮,又不是在美國。」

「我回來工作,在美國的一家香水公司工作。」簡妮心里抗拒范妮說的那個「也」,范妮想將簡妮與自己混為一談。於是,簡妮將挪頓公司抬了出來。

「你畢業了?」范妮不相信地問。

「畢業了,開始工作了,公司為我辦了j…1的簽證,我才回中國來的。」簡妮說。

「讓我出去,醫生。」范妮興趣索然地放下簡妮,轉向醫生,要求說。

「你好好配合醫生,病好了就可以出去。」醫生說。

「讓我出去。」范妮說。

「你要出去干什么?」醫生問。

「我為什么要在這里面?」范妮惱怒地反問。

「你家里人送你來的呀,你要是沒病,就要證明給我們看,我就放你出去,我也不願意關你在這里呀,我和你是一條心的。」醫生說,「你爸爸總不會害你啊。」

「那不一定。將我關在里面,他們就可以對別人說我回美國去了,他們兩個孩子都已經在美國了。可惜,他們的兩個孩子現在都不在美國,氣死這兩個新疆人。」范妮說。

「你的意思說你爸爸害你?」醫生說。

「我沒有這樣說。」范妮說。她飛快瞥了簡妮一眼,「我沒這么說過。聖誕節都到了,我還不能出去嗎?」她理直氣壯地叫,「聖誕花都開了。」

「為什么聖誕節到了就得讓你出去?」醫生問。

「是聖誕節啊!」范妮責備地看了醫生一眼,「叫我怎么說你呢。講起來,你還是個醫生,也算有教養的人。」

簡妮心里的感傷很快就被厭煩代替,范妮的弱勢並沒有使她可愛,象想象的那樣。她的弱勢,將本來的驕傲變得可笑而且可憎。簡妮默默看著姐姐在日光燈下浮腫的臉,看她與醫生糾纏不休,虛張著小姐的聲勢,她的下巴還是那樣微微向上揚著,殘留著從前的精明與矜持,這樣子如今讓她變得討厭。在簡妮看來,她不配再有這樣的做派了,她是失敗者,只配善良和可憐,不配保持原來的秉性。簡妮心里一股股地往外冒著對范妮的反感,聽醫生的口氣,好象家里人也不常來看她,簡妮猜想,家里人也受不了范妮這樣的惡毒。聖誕卡和巧克力都放在紙袋里,簡妮用手壓著,她實在不想把它們拿出來給范妮。她恨她,一點也不想讓她聖誕快樂。不管自己這樣,是不是勢利,是不是刻薄,她就是覺得,范妮現在不配有快樂的聖誕。

范妮手指上結了些血痂,簡妮猜想,那是她不停地敲門弄破的。范妮緊扒著窗,將手上的痂都掙裂了,自己也不知道。倒是簡妮看不下去那血淋淋的樣子,將眼睛移開。

在這狹小的恐怖的走廊里,簡妮明白,象她們這樣的人,是不可以當弱者的,是不可以失敗的,就象亞麻布的裙子不可以水洗一樣,一見水,好端端的樣子,立刻面目全非。他們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她們只能象過河卒子那樣死命向前沖,或者象非洲大象一樣,躲到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去獨自死掉。簡妮想起了失蹤的乃乃,她想,上一代人,的確比自己這一代人要體面和聰明。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13)

直到離開范妮病房,簡妮都沒有再跟范妮說一句話,她知道自己是永遠不會再來這里的了。決定來看范妮時,簡妮心里充滿絕望和虛弱,她本想用對別人的溫情來安慰自己。而在塗著令她恐懼的綠漆的病房里,簡妮心里卻漸漸聚集起抵死一拼的勇氣,她暗自發誓,絕不讓自己落到范妮這種地步。簡妮不甘心。

范妮也不甘心。簡妮離開時,她突然在她身後叫高一聲:「你襪子都抽絲了!」

簡妮在挪頓的最後一天,也是1993年的最後一天。這天,天氣寒冷而y沉,天色早早就暗了下來。簡妮離開公司時,街上已經暮靄重重。在街上能聽到零零星星的鞭炮聲從弄堂深處響起,那是小孩在慶祝新年的到來。但在簡妮聽來,卻是格外的寥落。簡妮已經為自己准備好了對付這一天到來的心力,就象用足夠的棉花和紫葯水緊緊按在皮膚的出血處,等它凝固。鞭炮常常驚起一群鴿子。簡妮並不喜歡上海的鴿子,它們雖然在天上飛,卻也不過是在天上兜一個小圈子,而且,它們一圈圈,越兜越小。遠遠看去,更象一堆正在搬糧食的灰色老鼠。簡妮在路上走著,心里的蒼蒼茫茫里,有種淡淡的,可以從頭開始的輕松。

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然後,看到許宏站在路邊的小煙紙店前向她微笑。煙紙店的牆上被人用紅色油漆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外面,還畫了紅圈。

「hey。」簡妮驚奇地笑了,「這么巧。」

「我早就看到你了。」許宏說。他關心地看著她,眉毛長長地順在眼睛上,好象很抱歉。這體貼的神情輕輕搖動了簡妮的心,她想起來挪頓的中國人的幸災樂禍,挪頓的美國人的冷漠,她朝他笑笑,表示自己一切都好。破舊的小煙紙店里的收音機,在播放保爾。莫利亞樂隊的輕音樂。國產收音機里傳出的平扁聲音,並沒有妨礙保爾。莫利亞樂隊的抒情。簡妮覺得這氣氛太多愁善感了,於是,她開玩笑地探頭過去查看許宏的肩膀,那里很干凈。許宏也笑著斜過肩膀來讓簡妮檢查,本來有點尷尬的往事,突然變成了彼此的默契。簡妮突然覺得許宏是個親切的人。

「我聽說你這樣的人,現在是上海的緊俏物資。」許宏說。

簡妮感激地,半信半疑地看著許宏,問:「我這樣的人,是怎樣的人?」許宏是那種客氣聰明的上海人,喜歡把周圍的人都哄得高高興興的,她怕他的話不是真的,但她又緊張他的話最終不是真的,所以,她臉上笑笑的,眼睛卻緊緊盯著他的嘴,期待他的回答。

許宏正色解釋道:「你外語好,在美國受的教育,觀念與國際接軌,上海要發展,現在最需要這種人。你知道,連那些解放前與外國人做過生意的老人,現在都是做進出口的搶手貨了,那些人都一仆好幾主,還有一堆年輕人當徒弟,拼命干活。」許宏說,「我也是辭職以後,剛剛領到的市面。」

簡妮「啊」了一聲。現在,中國人到底也知道需要這樣的人,才能與世界溝通。簡妮想,那時候卻恨不得趕盡殺絕,再踏上一只腳。簡妮心里既得意,又有些不屑,上海在努力恢復從前的經濟地位,在上海人心里埋藏了幾十年的懷舊,象麻雀一樣在空中唧唧喳喳又機警萬狀地出現在街頭巷尾,到處都能感受到對西方文化和商品的喜愛和追求,這些簡妮都知道,即使是住在龍柏那低階外國人公寓里的人,也都有著王子公主般的自我感覺。許宏的話,大大撫慰了簡妮的自尊心。

「聽說你是去一個鄉鎮企業做總經理。」簡妮不想讓許宏看出自己心里的釋然。

「是呀。」許宏點頭,「我得把自己的鐵飯碗砸了,才能從美國人手里跳出來。而且,現在上海可以做點事的地方,其實是在鄉下。」

「你想做點什么事呢?跟美國人競爭嗎?」簡妮問。

「我來不及要好好做一次商人。」許宏直率地說,「我半輩子都不真正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現在不做,什么時候做?說來很奇怪,沒有來合資廠工作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對經商感興趣。你知道,我們那個年代出生的人,成長在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體制下,經商到底是怎么回事,沒有概念。我還算是做過供銷科長的人,什么是市場,我也不懂。那時,美國人一定要我來這里當副總經理,一定要把我圈在他們的手里,我心里還好笑,我看不出來自己對他們會有什么威脅,值得他們這么緊張。」

「現在知道了?」簡妮問。

「現在知道了,所以只爭朝夕。」許宏點著頭笑,「四十歲知天命。」

從挪頓出來,許宏整個人都變得活潑起來。他們說著話,慢慢走到街口,前面就是淮海路的工地,簡妮想起自己半年以前從美國回來的時候,這里的石庫門房頂上,有個赤膊的工人象雷電華電影公司的片頭那樣,高高揮舞榔頭。現在,高樓已經站起來了,骯臟的工地一片喧囂。「聽說,這里是香港人投資的高檔百貨公司,專賣法國貨。」許宏在落滿潮濕水泥的路面上躲來躲去,他告訴簡妮。

「太臟了,美國人都說,這地方根本不是城市,而是工地。」簡妮小心翼翼地跟在許宏後面,「在美國,我的皮鞋幾星期都不用擦,現在一天擦好幾遍也不行。」簡妮的本意是有點抱怨的,但許宏卻根本沒聽出來她的抱怨,他說:「這說明上海真的在爆炸式的發展呀!上海要是真有機會發展,會馬上高速發展起來,它的底子都還在,不象蘇聯,革命的時間太長了。」簡妮看著許宏,他興高采烈地躲著地上的臟東西,她能感到他為這城市高興的活潑的心情。她的心情也明朗了一點。上海好,不是對她也好嗎?更多的經濟發展,更多的外國公司進來,她的機會也就更多一點,難道不是嗎。簡妮對自己說。cnn也報道過上海的經濟起飛,將上海和曼谷,東京,漢城以及香港放在一起,那時候,自己心里不也是高興的嗎?要是它能給你機會,你干什么恨它!嬸婆的高跟鞋是細跟的,在被載重卡車破壞了的街道上,常常陷進縫隙里,將鞋跟上的皮擦破,簡妮走得特別小心。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14)

「我請你吃飯吧,我們這也是機會難得。」當他們終於走過工地,來到淮海路上,許宏對簡妮說,他想要領她去一家上海很出名的私人餐館吃飯。

簡妮說好。她本來計劃好,去防空d的酒吧吃點東西的。她公寓里的朋友雖然沒回家,但她卻不想讓她們看出來自己有什么事不妥。她得熬,熬到那張名片上的人回到中國,從她那里找到新工作。簡妮計劃自己獨自過這個晚上。但她心里漸漸不喜歡那開在防空d里的酒

吧了,那里總是徘徊著飄零他鄉的惆悵,她不想縱容自己。那種懷鄉,是能安慰人的,也許還能在那里遇見邁克,但那過後,會象根刺一樣扎在心里。

「我也乘機請教點事,」許宏說,「真要當個商人,我想,我有很多觀念需要調整。在挪頓吵的那些架,已經讓我意識到了,我們還不是真正看得懂別人的商業計謀。我們得練習怎么把人家不看成是白求恩,也不看成敵人,而僅僅看成一個在市場上競爭的對手。我和王建衛不同的地方在於,我不認為這是美國人的經濟侵略,是階級斗爭,這其實就是商場上的競爭。」

「這當然是商場上的競爭,而且用的都最基本明了的商業手段。」簡妮說,「經濟系的本科生都知道這種手法,管理學的第一課就學到了。只有中國人,才會將腦子轉到階級斗爭上去。我還一直想問你,你為什么拒絕去美國讀商學院?我真為你可惜。美國的商業理論和理念,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而且是全世界都遵循的模式。你想當個商人,卻拒絕最好的機會。我真恨不得代替你去上學。」

「那不是一個真正的機會,是個糖衣炮彈。」許宏說,「我得讓美國人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吃他們的重磅糖衣炮彈的。」

「啊,你到底還是一個南京路上好八連。」簡妮瞪大眼睛笑。

「我就是那種不肯輕易就范的人。」許宏說,「不肯做那筆交易。我也想犟一犟,為什么一定要去讀美國的商學院?為什么全世界都要按照美國人的模式做生意?」

簡妮垂下頭,許宏語氣里的中國腔震動了她,她醒悟到,許宏到底還是與自己不同。

「我敢說,你想有一天與挪頓一決雌雄的。」簡妮說。

許宏居然並不否認,他說:「要是政策允許的話,我總有一天會成為挪頓在上海真正的對手。你知道從前在上海,有些中國企業就是打敗了洋行。」

「我知道。」簡妮說。她心里有什么東西阻止她提到曾祖父的事,阻止她提到曾祖父的船隊怎樣用寧波人坐寧波人自己的船回鄉的口號,瓜分了原來這條航線上英商航運公司的客源,又用祖上做買辦時積累的社會關系,利用法利洋行已的碼頭和貨棧,將節省下來的錢貼補到班輪的船票上,在票價上再次與英商競爭,最後將英商擠出局,並收購了英商的班船。王家的船隊就是在擠跨英商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用的策略,一是民族大義,二是利益驅動。在例會上,簡妮聽著中方與美方計較,心里就想到過,要真的救花露水的話,曾祖父的經歷是現成的教材,在例會上搞大批判有什么用處!

簡妮在許宏臉上看到一閃而過的躊躇滿志。那是她在自己祖先的照片上看到過的神情。只是,他的躊躇滿志馬上就被狡詰的淺笑掩蓋起來,而自己祖先的躊躇滿志卻在寧波人寬大的臉上汪洋恣肆。簡妮想,這就是1949年以前的人與1949年以後的人的區別吧。

「你就不怕?」簡妮問。

「我爸爸開過一個肥皂廠,算是民族資本家。」許宏說,「我也算是屋檐下的洋蔥吧。」

他們一起笑了起來。笑聲朗朗,但里面有種古怪的被掩飾著的緊張。

許宏領簡妮來到一棟舊房子的底層,餐館很小,只有一個開間。它門前暗淡的街燈下,三三兩兩站著些人,里面還有幾個外國人,他們都是在等座位的食客。簡妮見到好幾個穿長羽絨衣的女人和穿短羽絨衣的男人,因為辦公室里有暖氣,很熱,女人常常需要穿裙子,但外面有很冷,所以他們拿羽絨衣當外套。簡妮想,他們也應該是在合資或者獨資企業里工作的人。許宏告訴簡妮,這家餐館很有名,將街對面賓館里的客人都搶過來了。人多,店面小,客人寧可在外面等座,也要在這里吃飯。

女老板開門出來招呼客人,那是細長利落的一個人,穿著一件米色的對襟毛衣,一條粗呢長褲。女老板又客氣又熱絡,很是得體。她對大家打招呼:「今天大概店堂里會有點吵,我們將樓上的房間也盤下來了,正在裝修。」

正在等座的那些人好象都認識她,都誇獎她的餐館生意好,她喜盈盈地說:「都是大家幫襯的。」對外國人,她也用簡單的英文寒暄兩句。

看到許宏,她笑著走過來,就叫「嘟嘟哥哥。」簡妮立刻想到,大概許宏在小時候是個白凈規矩的小男駭,象爸爸小時候的照片那樣,柔軟的頭發,和著水,梳了一個三七開的小分頭。

許宏向簡妮介紹女老板:「我小時候的鄰居,一起長大的。現在我是鄉下人,她是上海最好的餐館老板,有家傳的。」

「我們不過做點小生意,經不起你這種大話的。」女老板笑著說。

許宏笑著打趣女老板,「我不問你借錢,你不要緊張。」

正說著,樓上的沖擊鑽突然大吼起來,突突突的,簡直象是機關槍在開火。女老板笑著皺眉頭,說:「真沒辦法,房子老了,本來想只裝修一下,但牆皮也酥了,地板也爛了,又是日本人來的時候造的房子,不比三十年代初的房子,它本身質量不靈。」

第十一章你的襪子都抽絲了(15)

他們一起看著樓上,燈光里能看到工人們在批牆壁。許宏說:「你索性做大它,將一棟樓都吃下來。現在是個機會,等將來大家都醒過來了,生意就不會這么好做。」

「我也是這么想。後面馬路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