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部分(2 / 2)

娑羅 未知 6211 字 2021-02-25

對朱雀守輕囑了句,攏緊氅襟,支開欲要跟去寢殿的螢姬和婉朱,免得瞧見茈堯焱又次對我用強,徒添憂憤。待將扯壞的衣裳壓了箱底,換上一身輕便的煙紫色衣裙,走進寢殿東邊辟做書房的暖閣,便見朱雀守看著滿桌奏折,若有所思。我干笑揚手:「從今兒個起,我可就是預備役皇帝了。」

也不知茈堯焱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葯,這般輕而易舉地移交御批的朱筆,反教人心神不定。聳聳肩,我坐到書桌前,翻看最上面的幾本奏折。

官場中人的劣根,乃是素喜對皇帝溜須拍馬,歌功頌德,且亦極重形式,通篇咬文嚼字,大意不過寥寥數行,看得我驀漲了腦袋,恨不能甩手丟給近旁的朱雀守,讓他藏頭去尾,將核心內容翻譯成通俗易懂的大白話,再行批閱。然,當初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走上這條自討苦吃的帝王路,而今怨天尤人,亦是無濟於事。耐著性子,在幾道加急的奏折底下批注自己的意見後,遞給前些日子剛認的師傅,請他考量有無紕漏。可待他看完手里的折子,未有置評我的批注,反是闔了闔眸,淡聲說道:「當年皇上還是王爺的時候,和他相熟的文人皆道他寫得一手行雲流水的好字。」

言下之意,便是冒牌皇帝的書法慘不忍睹,旁人瞧了去,露了馬腳不說,徒惹人笑話。

我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現代白領用慣電腦,已有多年沒有拿筆寫字,故而當初剛到蘭滄侯府的時候,蒼秋亦若這位拐彎抹角的即大將軍,甚是客氣地送了本稚兒習字的臨帖,請親王殿下得閑的時候,好生練字。後拜了天地,正式進了蒼家的門,常被母親喚去蓀蕙居一同養花弄草,順帶習字修性,書法多少有所精進。瞥了眼尚可入目的小楷,暗嗔朱雀守高標准嚴要求,偏首不以為然地翻了翻眼,卻被他窺了去,莞爾搖首。這般一來一回,過了半個時辰,見我時而走神,時而慵睨工部侍郎那份儼然流水帳的冗長折子,愈發不耐,朱雀守淡說:「軍政大事容不得分心。」

我聞言微怔,確是心有牽念,慚愧笑笑:「聽說德蓉公主病了,進宮後也沒顧得上去看她,你陪我去落英齋走一趟可好?」

無論何事,腳踏兩只船,只有事倍功半。擱下朱筆,和朱雀守徒步去往皇宮偏隅的落英齋。只是走過大半個皇城,駐步茈莞菁的寢居,我怔忡良久,實難置信瓊樓玉宇的皇城竟有這般破敗的建築,更有甚者,這個比鄰冷宮的小院住的並非被皇帝厭棄的妃子,而是同為先帝所出的金枝玉葉,確是始料未及。咬了下唇,我冷說:「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他這皇帝當得也忒悠適了些。」

話雖如此,待自己一母同胞的親生弟弟尚且不顧念手足之情,更毋庸實為陌路人的德蓉公主。看向朱雀守,墨瞳微黯,許是先帝在世之時,茈莞菁便遭此冷落,現下不過人走茶涼,被人落井下石罷了。嘆了口氣,他淡聲催我進屋:「身子剛好,別又受涼了。」

望了眼轟塌一角的外牆,我頜首,走進冷清寂寥的院落。

當年卷入巫蠱之禍的梵愨妃不但失去帝王歡心,最小的女兒亦然交給他人撫養。從此德蓉公主淡出世人視線,先帝駕崩後的第二年,安嬪亦然染病故世,更是無人關念這位枉作皇家人的茈家公主。若非指名前去伽羅和親,世人許已忘了這個沉寂深閨的女子,實則亦是出身高貴的金枝玉葉。環望y冷潮濕的屋子,雖是世態炎涼,可堂堂羲和國的公主身邊只有先前所見的兩個使喚宮女,猶不及尋常大戶人家的閨秀,實在欺人太甚。正是暗忖可要從永徽宮里調幾個宮人來此,同我底下那群膽小憨厚的宮人一般,猶帶稚氣的小宮女見我驀然出現在落英齋,一驚一乍地彈起身來,險些磕到跟前擱著瓦罐的葯爐。

「奴婢參見德藼殿下千歲。」

許是任性親王名聲在外,適才又見我疾言厲色,胡亂發了通脾氣,她直挺挺地跪下身去,神色惶然。見狀,我惟有苦笑,微勾手指,喚她起身:「御醫怎么說?」

也不知茈家的女兒可是天生體虛,我適才見好,茈莞菁便步後塵,雖非重症,可常年住此y潮之地,濕氣侵體,已落隱疾,這回偶染風寒,方才病勢洶洶。聽聞顧御醫生此刻正在里間給公主施針,我頜了下首,低首看向葯爐子:「這葯聞來苦得慌。」

記得當年初到瀾翎,隔三差五便與葉大夫打回照面,幾成葯灌子。聞著撲面而來的苦葯味,我下意識皺眉,朝面前那個名喚琴兒的小宮女遞出手去。不知我意欲何為,她僵直了身,目露惘色。我惟有嘆氣,徑自取過小姑娘手里的蒲扇:「天涼了,本宮要暖手。」

頗是差勁的借口,然是面不改色,提起曳地的裙擺,徑自蹲身煎葯。久病成醫,確有幾分道理,頭回給人煎葯,毫未生疏,半揭開蓋,察看葯草成色變化的閑余,淡囑局促候在近旁的小宮女:「皇姐和本宮一樣,身體底子薄,回頭你去永徽宮找婉朱要些野參,給你家主子補補身子。」

只是半晌未聽她應聲,我抬首,卻見這個尚且不若其他宮人那般善於掩飾情緒的小丫頭眼眶微紅,滿臉委屈。便知平日來此落英齋噓寒問暖之人,當是寥寥無幾。暗嘆在心,皺了皺眉,問起她們每月領的月供,乃至不如一個低品級的宮妃。比照往日對茈堯焱送來的奇珍異寶棄之敝屣的自己,我竟錯生身在福中不知福之感,自嘲一笑,見已深秋,琴兒仍是一身單薄裙裝,想了想,對朱雀守道:「這葯還要煎些時候,勞你回趟永徽宮,讓婉朱多挑幾匹緞子送去織造署,就說本宮要裁幾身過冬的衣裳。」

宮里勢力之人多如牛毛,打著德藼親王的幌子,織造署的衣匠方不至敷衍了事。朱雀守會意,只是當著外人的面,必恭必敬,朝我躬身施了一禮,方才大步流星而去。我淺笑搖頭,低首專心手頭的活計,直待葯草成色漸趨黑褐,接過琴兒遞來的白絹包起手柄,透著紗網,將葯汁濾進缺了口的青花瓷碗。

「……罷了,本宮順道去看看皇姐。」

尤記得幾年前在櫟城的松月樓,那個誇誇其談的梵公子曾經說過茈承乾時常欺侮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加之我未有知會一聲,貿然探訪,人家未必待見,思來想去,遲疑良久,最後還是厚了臉皮,婉卻琴兒,親自端葯進里。見是愛使性子的德藼親王,靜坐屏風外的鶴發老者亟亟起身,正要行禮,我忙是抬指點唇,搖了搖頭:「皇姐現下如何?」

許是物是人非,往日曾在櫟城處過一段時日的老御醫對我悵望片刻,方才道起德蓉公主的病況。聽是須得好生靜養半年,我微窒。羲和皇女遠嫁伽羅國主勢在必行,依茈堯焱的冷漠個性,斷不會顧念這位名義上的皇姐的死活,順延婚期,或是出爾反爾、另擇旁系宗室代她遠赴伽羅和親。見老御醫眼神亦黯,我抿唇不語,驀聽屏風彼方傳來一陣輕咳,定了定神,輕手輕腳地走進內室。

「煎副葯怎得那么久?公主她……」

正給主子拭汗的小宮女秀眉微蹙,細聲抱怨著轉首望來,卻見親王殿下,驟然變臉,手忙腳亂地正要起身,我安撫笑笑,輕壓下她的肩:「不關琴兒的事。是本宮手腳不夠利索,讓皇姐久等。」

說話間,我轉望榻上的女子,漸近黃昏,落日在她蒼白的面龐淡染瑩柔的金暈。眼鋒相觸,略略驚愕,即便歸於淡泊柔澈,輕喚了聲:「梅兒。」

虛軟揚起恬笑,愈發襯得她柔美的面龐清麗脫俗。凝望恬靜笑顏,我竟怔忡良久,待恍過神,頓生惋惜。雖說茈承乾有位風華絕代的母親,花容月貌與生俱來,可若令一對異母姐妹並肩而立,茈莞菁未必相形失色,即使五官不若妹妹精致,可比之茈承乾極是張揚的美麗,茈莞菁淡雅怡柔,同樣教人移不開眼。適才乍見這婉約合度的女子,亦感這寵辱不驚的公主方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可惜就是這樣一個內外兼修的美人,沉寂深閨十數年,無人問津,實是造化弄人,令她錯生為皇家的女兒,終此一生,惟有身不由己。

按著茈承乾過去的叫法,我勉強一笑:「二皇姐。」

先帝膝下皇子眾多,皇女卻是屈指可數。早年所出的長公主幼年夭折,故而聽說當年梵愨妃誕下二皇女,先帝極是欣喜,時常駕臨延禧宮探視粉雕玉琢的小公主,直待幺妹取而代之,茈莞菁亦曾被父親視若珍寶地疼愛。可惜三年光y,曇花一現,不足以彌償十數年被人置若罔聞的寂寥,坐在床沿給她喂葯的時候,望著溫雅恬靜的女子,莫名心虛。許是察覺我沒來由的局促,美眸微抬,鶯聲低柔:「聽人說你忘了過去的事情?」

肆章·壬生'四'

亦非尋常寒暄,語氣摯真,我下意識愧然苦笑:「也不盡然。回宮後聽婉朱說過去的事,斷斷續續地想起一些。」

回到自己的出生地,觸景生情,亦是合情合理。女子淡揚起唇,頗是欣慰:「宮里的日子談不上快活,可有些事情若是當真忘了,會教人覺得這大半輩子是在虛度年華。」

不論愉悅亦或感傷的回憶,皆是生命留下的痕跡,她耐得住半生寂寞,許正是參透我惘惑的世理。心悅誠服,我慨然一笑,想起前日在壬生寺不經意邂逅另位故人,淡說:「昨兒個去壬生寺進香,我見著堯烺哥。」

乍聽我提及落發出家的異母兄長,她神色微動,眸中微露羨色。遠離紅塵,常伴青燈,猶勝被人當作棋子,嫁給遲暮老者。只是皇家女兒大多如此,不消片刻,柔澈眸子復又化作一汪靜潭:「堯烺哥哥現下可安?」

幺妹乃是孺慕的庶母所出,不免另眼相待,可那位溫儒的東宮亦未厚此薄彼,疏待這個幾已被人遺忘的妹妹。點了點頭,我淺笑:「堯烺哥對二皇姐多有牽念,臨別前,特囑我得空的時候,來落英齋探你近況。」

雖是不甚吉利,可剛應承茈堯烺,不出一日,得見其人,亦可算是機緣。見半倚床頭的女子眼眶微濕,我移眸,權當未有看見她偶現的脆弱。相默良久,直待侯在外間的琴兒進里道是朱雀守已從永徽宮取了葯材過來,順道替螢姬傳話,令我這個娘親速速趕回永徽宮去,否則現正哭得震天響的小娃兒鬧掀了穹頂,她概不負責。

「回宮前還好好的,過了半天,怎就鬧成這樣了……」

想來亦有聽聞我近年所歷變故,聽我自言自語,茈莞菁笑中帶悵:「轉眼間,梅兒都是做母親的人了。」

愛使性子的嬌縱幺妹亦為人母,教人感慨萬千。她柔笑,輕囑近旁的宮女從蒙塵的鏡台上取來一個首飾盒,自僅有的三件首飾挑出一顆夜明珠:「如不嫌棄,拿去給孩子玩賞。」

這等稀世珍寶送給旻夕做玩具,實在暴殄天物。這位慷慨的姨母亦然不知小娃兒不愛珍寶愛草人,眼下只有草編的小玩意兒方能入得我家郡主的法眼,苦笑了笑,正要婉拒,可見美眸一片摯誠,卻之不恭,遲疑片刻,我終是小心翼翼地接過:「我就代旻夕謝過姨母的見面禮。」

茈莞菁欣然頜首,可有病在身,略現疲態。我亦牽念小娃兒緣何哭鬧,順勢起身告辭:「待皇姐身子見好,我帶旻夕一起過來看你。」

她莞爾輕應,閉眸歇息。凝望恬美的睡顏,我沒來由地心泛酸楚。

茈承乾的殘憶里,茈莞菁僅是一道剪影,只因彼時趾高氣揚的年幼皇女驚惶無措,看著被自己推下水去的異母姐姐凄厲哭喚,想要呼救求援,卻因先前聽信宮里的風言風語,以為弟弟夭折,乃因其母巫蠱所咒,恨屋及烏,杵在原地,遲疑不定。亦因此拼力掙扎的二皇姐乃成一道沉浮剪影,蓋過其他事關她們兩姐妹的回憶,令徘徊恐懼與自以為大仇得報的欣喜之間的激烈情愫滲入脊髓,刻骨銘心,亦令那句殘在記憶角落的話語如哽在喉,靜默半晌,遲疑著逸出:「對不起。」

興許茈承乾亦知當年不過無端遷怒,只是嬌縱成性的親王骨子里不過是個倔強不願服軟的孩子,犟了十數年的悔意,經我道出,下意識綳緊的身子如釋重負。而床榻上的女子聞言,未有睜眸,纖睫微翕,似有若無,漸漾一抹柔婉淡笑,抿卻前塵。

「盡心服侍公主。如若手頭缺什么,盡管到永徽宮找婉朱。」

對兩個小宮女囑畢,我放輕腳步,走出內室。見靜候在外的朱雀守神色有異,我下意識輕蹙起眉:「旻夕怎么了?」

朱雀守未有做聲,反是望了眼近旁的顧御醫,當有難言之隱。我會意,朝老御醫頜了下首,疾步向外走去。直待出得落英齋,朱雀守方道:「皇上在永徽宮等了你一個時辰。」

許是郁結在心,尋我解氣。前個時辰尚與我不歡而散的茈堯焱駕臨永徽宮,久候我未至,便命未央將正在梅蕊小築午歇的旻夕帶去御前見駕。亦不知那人對孩子做了什么,平日里逢人便笑的旻夕哭鬧不休,茈堯焱欲要強行將她帶去紫宸宮,更是不依,便在親緣上算是伯侄的二人拉鋸間,隨侍旻夕的一個小太監冒大不韙,上前求茈堯焱留下小主子,等親王回宮再行定奪。那個向來視人命為草芥的帝王自不會將此無足輕重的宮人放在眼里,不由分說,硬要帶走孩子。見小主子禍福難兮,平日草木皆兵的小太監竟是沖上前去抱住皇帝陛下的腿,任近旁的爪牙如何踢打,亦不松手,最後還是小娃兒急中生智,狠咬茈堯焱的手背掙脫鉗制,又對未央拼命咬打,那個小太監方才逃過一劫,沒被未央當場斬殺。

「那人現下還在永徽宮?」

不知他意欲何為,我僵直後背,回眸冷問。朱雀守搖首,道是茈堯焱見到小娃兒像頭發了狂的小獅子,執意不從,當即拂袖而去。雖是松了口氣,可想到那男人對執著之物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個性,這般輕易放過旻夕,實在匪夷所思。皺眉,後怕中交織諸多猜疑,我不由加急了步,朝向宮城彼端的永徽宮奔走。

「媽媽!」

剛踏進梅蕊小築,便見猶掛淚痕的旻夕爬下螢姬的雙膝,跌跌撞撞,撲進我懷里。見她心有余戚,揪著我的氅領委屈嚎啕的模樣,極是心疼,輕拍她的後背柔聲哄慰。直待小娃兒抽著鼻子,哭聲漸低,我轉眼看向垂首在旁的一班小宮人:「剛才是誰擋皇上帶走郡主?」

許是平日感情甚好,其中一個小宮女紅了眼眶,囁嚅回是今日當值的小吉子,現正在房里歇著。我二話不說,給旻夕添了身御寒的衣裳,抱她一起去看望那個挺身護主的小太監。

「殿下,不合禮數……」

這回出言勸說的並非尾隨在後的朱雀守。朝在前引路的年輕宮人安撫一笑,走進y冷的房間,借著屋里昏黃的燭火,依稀望見倚牆的薄板床上躺著一個瘦小的宮人,近前細看,見這失了血色的稚氣臉龐頗是面善,轉望身側的朱雀守,他頜首提點:「上月你給了他一筆銀子,殮葬他的妹妹。」

適才記起有日下朝回宮,見旻夕哭喪著臉,困惑問婉朱緣由,原是小娃兒見到和她要好的一班小宮人為了籌筆銀子愁眉苦臉,亦染愁緒,細問之下,方知其中一個小太監在當年的內亂失去雙親,唯一的妹妹又染怪疾,走投無路,給自己凈了身,進宮謀差,可仍是無力去請有名的大夫給病重的妹妹施醫,陸陸續續拖了一年有余,終是不治。為令妹妹入土為安,他將攢下的微薄俸祿交給相熟的同鄉,托他帶去故里交給平日照料妹妹的鄰居乃乃,代他立塊墓碑,好生安葬往昔相依為命的親人。怎料那人竟起貪念,帶著銀子不知去向,眼看妹妹走後無處安身,他心急如焚,可亦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凡進宮當差的太監皆有苦衷,不得已而為之,即使同在梅蕊小築當差的一班小宮人知情後七拼八湊,仍不濟事,正是愁雲慘淡,不經意讓我家郡主瞧了去,同悲同戚,亦令我這個娘親頓起惻隱之心,尋了個名目,賞他十兩銀子,因有前車之鑒,另囑婉朱提點他去求朱雀守,尋個本分可靠的人,帶去他的家鄉。

後因瑣事纏身,沒顧得上關心他妹妹的喪事辦得如何。那日他按規矩前來謝恩,半垂著臉,亦未看真切,此刻端詳,竟是相當俊俏的孩子,可惜命運多舛,嘆了口氣,對垂首在後的宮人道:「去御醫院,令他們速遣一人來此給小吉子問診。」

深宮內院,宮人命如草芥。聽我遣他去請只給皇族宮妃問診的御醫,少年宮人怔愕,杵在原地,半晌沒有動靜。

「他救了郡主,理當打賞。」

宮廷就是這么個吃人的地方,擺高姿態如是道,這些個初進宮時被前任主子打罵慣了的小宮人方才心安理得,依言行事。如釋重負,舒了口氣,他躬身稱是,正要離去,卻聽身後的親王侍衛說:「到了御醫院,記得指名一位許姓御醫。」

跟在先帝身邊多年,他自比我這個初來者更熟悉宮里的人事,我對怔楞的小宮人點了點頭,囑他依言行事,隨即將懷里的小娃兒放下地去,接過朱雀守手里的燭台,請他先行察看小吉子的外傷。

「未央下手不輕。」

解開衣襟,便見精瘦的身板滿布淤青,摸其筋骨,幾處要害皆有斷骨跡象,額側一片灰深的鞋印,顯是未央重踢所致,如若大腦淤血,後果不堪設想。蹙深了眉,朱雀守探他鼻息,氣息已弱,恐有性命之虞。

「小吉子……」

見媽媽和義父神色凝重,小娃兒隱知到平日感情甚篤的玩伴命在旦夕,抬手搖著垂在床邊的手,囁嚅輕喚,待御醫趕至,我又哄又勸,方才將她拉離那個名喚吉卓的小太監身邊。因是那位三十開外的御醫檢視傷勢後,良久不語,神情漸凝,雖是心下焦灼,可亦只有耐住性子,望著他包妥幾處皮外傷,方才起身回話:「微臣盡力而為。如能熬過今夜,這位公公許能化險為夷。」

聽他模棱兩可,我下意識蹙眉。可亦心知這少年宮人受了極重的內傷,是生是死,只有聽天由命。眉黛淺舒,我說:「本宮欠這孩子一個人情,許御醫若能救他一命,本宮對你感激不盡。」

這位行事穩健的許姓御醫躬身施禮,語氣淡緩,不卑不亢:「殿下言重,行醫救人乃微臣分內之事,自當盡力為之。」

我頜首,見旻夕在旁抽噎,許會打擾御醫施救,俯身抱起女兒:「先跟媽媽去用膳,明早再來看你的小吉子可好?」

雖是不甚甘願,可旻夕對我不曾拂逆,耷拉下小腦袋,嗚咽輕應了聲,任我抱回梅蕊小築,共用耽擱已久的晚膳。只是心有牽念,望著滿桌珍饗,亦是意興闌珊,見小主子撲閃著大眼睛,不停地落淚,當值的一班小宮人在旁陪勸許久,旻夕方才依言喝下小半碗魚粥。待喂完女兒,我抬手揮退上前伺候用膳的宮女,就著跟前兩道去了油膩的素菜,喝完剩下的魚粥,便令人撤了晚膳:「都下去歇息,順道喚齊侍衛進來。」

清曜,齊遙,雖是諧音化名,猶勝另個暗警他莫尋故國,安分度日的名字。待朱雀守掀簾進里,望見苦口婆心勸了半天,仍是苦著小臉,垂頭喪氣的旻夕,和我對視了眼,穩穩將小娃兒抱坐在膝,和義女開始一番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雖是在旁聽得啼笑皆非,可許是他過去兄代父責、親手帶大螢姬的緣故,比起我單方面地勸慰,朱雀守耐著性子,與歪著小腦袋費力湊長句的小娃兒對等談話更見效用。即便懵懵懂懂,可聽著義父心平氣和,告之凡人皆需經歷生老病死,她現下惦念的吉卓亦然,旻夕癟了小嘴,哀睇我們,良久,緊閉起眼,似欲忍淚,黯聲嗚咽:「小吉子要覺覺,旻夕不哭。」

人死不過長眠,夢醒時分,又是另段人生。可看淡生死,方可坦然視之,對個尚不諳世事的稚兒,未免殘酷,如若吉卓確是熬不過今夜,旻夕許會從此落下y影,故在她安置後,我徹夜未眠,邊在書房批閱奏折,邊是焦灼等待消息。見我心神不寧,伴在近旁的朱雀守每隔一個時辰便去打聽吉卓的近況,直待透進第一縷晨曦,我仍是嚴陣以待,絲毫不敢泄了精神。

「許御醫怎么說?」

見探得消息的朱雀守進屋時,眉頭深蹙,神色冷凝,半晌沒有做聲。以為吉卓已然回天乏術,心驀得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