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2 / 2)

離魂 未知 6369 字 2021-02-25

之琬張了張嘴,半晌才道:「我想睡一會。」

夏陽看她一陣,好脾氣地道:「好的,累了就睡吧。要我留在這里陪你嗎?」

之琬搖搖頭,又道:「放下帳子。」

夏陽依言放下帳子,輕手輕腳帶上門,忽然又悄聲說:「舅媽你還在這里?」

卻聽舅媽說:「我以為琬兒會想和你說幾句話,唉……」

夏陽道:「我看妹妹是受了驚嚇,她年輕,遇上的事情少,突然碰到這樣的事,也難怪。舅媽你不用太擔心,過一陣子,慢慢忘了就好了。」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之琬聽不清了。她暗想夏陽說的是什么事,是外婆的事?外婆出了什么事?外婆又是誰?這么一想,腦中忽然出現一個白發老婦人的臉,戴著自己的祖母綠戒指和耳墜,手里抓著那枚玉璧,倒在自己的面前。難道這個人就是他們口中的外婆?那這個外婆到底是誰?和自己有什么關系?猛然又想起她耳下的那粒紅痣,心里直打哆嗦,不敢再往下想。

拿起手鏡再照自己的臉,全然陌生的容貌,眼睛也懷疑地盯著自己。之琬想:觀世音菩薩呵,杜麗娘還魂還是杜麗娘,我為什么就換了個模樣?我這個模樣到底是誰?為什么他們都叫我之琬,又叫黛西、打鈴、南瓜的?他們怎么管誰都叫「打鈴」,卻又不見他們打鈴呢?放下手鏡,眼睛卻注意到帳簾下方有一塊指頭大小的d。

她撈起來細看,那d像是炭火星子濺上去的,虧得當時撲救及時,才沒有漫延開去。看著自己心愛的喜帳上有這么一個d,心痛不已,起身下床,趿上床前的一雙綉花拖鞋,在屋子翻找有沒有可用的針線。她這么一打量,才發現這屋子就是她自己的房間,床和櫥櫃都沒有換過,只是綉架沒了,書架上的書也變了,放線的小書架上一縷線也沒有,卻有一只黑沉沉的方盒子,上面架著一根曲柄,曲柄下是一面黑色的平圓盤,上面有一圈一圈的紋路,從里到外,逐次增大。旁邊還有幾只小小的瓶子和兩個紙盒。拿起來看了看,不知是什么東西。

之琬打開櫥門抽屜,里面是些怪異的衣服。她這才想起來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長長的白色直身袍子,長及腳面,兩只袖子在接縫處打了褶,使得袖子泡了起來,但那接縫卻是安在肩上。胸前另鑲有抽紗縷空的花邊,也是白色的,只在鏤空處用石榴紅的綢帶打了幾個小小的結子。好好的為什么穿一身白色的袍子?也不嫌忌諱。再一看,這白袍子里頭竟是空的。原來這是一件貼身穿的褻衣。在一個陌生男子面前穿成這樣,真要羞死人了。忙四處找沒有可穿的衣服,櫥櫃里的衣服都不認得,也不知道該怎么穿。在床邊看見一件桃紅色的薄綢衣,拎起來看,是交領的,有束帶。領上綉有玫瑰花苞。無可奈何,只好將它穿上,右衽在上,把束帶束在腰間,打個丁香結子。穿好打量,這件衫子下擺抵在膝上,接袖還在小臂處的老地方。這件外衫,倒有些像是戲台上的書生衣。

這下覺得自在了些,又接著開那一扇扇的櫃門,一個個的抽屜。總算讓她在衣櫥角里翻出一個小漆盒,里頭有十幾束絲線,一大兩小三個竹綳,一個綉著蓮花的針c上還c著十幾枚綉針,一把烏黑的剪刀。最底下是幾塊綉好的綉片,還有兩塊素色手帕。花色都還鮮艷,只是綉著花的淡綠色綾子泛了黃,上頭還有點點的霉斑。之琬看著這些熟悉的東西,一陣歡喜,但歡喜過後,忍不住落下淚來。正是綉帶重尋,羅裙欲認,依稀似夢,恍惚如亡。怎生是好?看朱成碧,憔悴支離。舊時閨中綉畫屏,開箱驗取最傷情。

猛覺眼淚一滴滴落在綉片上,之琬忙從中揀一條舊帕子將淚滴拭干,又擦去臉上的淚水,拿了最小一只花綳,將帳簾上有d的地方綳緊了,取了一片最小的綉片,比了比,從絲線維里中挑了一束湖綠色的,抽了一根出來,輕輕用牙咬斷了,紉上針,先把綉片在帳底上粗粗釘了幾針,再細細挑綉。

剛做了幾針,手指僵硬著不聽使喚,她這時也不再為這個傷懷了,張張手指,再接著做。針腳好不好她並不去計較,她只是喜歡綉花這個動作,這是最能讓她安心的一個動作。她只有在綉花的時候,才覺得平心靜氣,腦中什么都不想,跟著針線一點點的讓時光從身邊靜悄悄的流走。

她從七八歲上開始學綉,這十多年的綉工,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在她寂寞的青春歲月,在她思春的憧憬時分,伴著她的只有幽幽的昆曲和長長的綉線。在這么一遭天翻地覆之後,重拾綉針,讓她拋開了所有的煩惱,沉浸在一慣熟悉的事物中。

做到後來,她已忘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莫名其妙的事情,聽見有人進房來,跟她說話,她也沒抬頭,拿著那把烏黑的剪刀剪去多余的邊角。那把剪刀原是純銀的,黑成這個樣子,定是不知多少年沒人用過了。進來的是自稱她媽媽的人,端著一只碗,說:「哎喲,黛西乖寶,你在做什么?這是你外婆的寶貝嫁妝,你可別剪壞了。」

之琬聽了一驚,才憶起所有這一切,愣了愣,方道:「我看這里被燒出了d,怪可惜的,就補上了。」

媽媽放下碗,撈起補花的地方來看,驚喜地道:「真看不出是補過的呢,黛西打鈴琬寶寶,這是你們學校教的嗎?以前只見你綉過西洋的十字綉,沒想到蘇綉也這樣出色。這個d破了有幾十年了,從來沒人敢去修補。一來是沒人有這么好的女紅,二來這是你外婆的東西,一直收著,不讓人摸。這次還是為了你外婆的六十大壽,從箱底里翻出來掛上,讓她高興高興的。要是她知道你幫她補得這么天衣無縫的,她……」說到這里,忽然住了口。

之琬越聽越心驚,忍不住問道:「她怎樣?」又想,這是顧綉,怎么叫蘇綉?

媽媽扶她坐到桌邊,挪過碗來,吹一吹道:「剛才不是為瘦了還哭嗎?趕緊吃點東西吧。這是廚房用新挖的蓮藕磨成的汁熬的糯米粥,最是溫補養人,快吃了。」

之琬看著碗里藕合色的粥,差點又要掉淚,忙舀了半勺送進嘴里,又問道:「外婆……她怎樣了?」

媽媽嘆口氣,摸著她的背道:「你外婆在你生病的那天就過去了。這幾天我要忙著請醫生來給你看病,又要忙著你外婆的喪事,又要招呼親友,忙得我沒時間照顧你,看把你拖成這個樣子了。生病不能拖,一拖小病就成了大病,大病變成了頑疾。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你吃啊,這粥滑溜溜的,很順口。」

之琬聽話又吃兩口,仍舊緊追不放,問:「外婆閨名叫什么?」她不敢多問,生怕問錯了話,引人疑竇。她知道女子的名字最是不易讓人知道的,出嫁後就成了某某氏。如果她喬之琬真是嫁給了吳菊人,那後代就管她叫吳喬氏。

果然媽媽說道:「吳喬氏啊。不過她有個跟你一樣的閨名,你叫紫菀,她叫之琬。你的名字還是她送的。照道理子孫不能用祖先一樣的字。但你外婆說你是紫菀花的菀,她是玉石琬,不相干。我們一家又都受的西洋教育,西洋人照先祖取名,可以取到十七、八代,有什么要緊。你外婆有時是很洋派的。」

之琬想原來他們叫的「琬兒,琬妹」,是草字頭的「菀」。紫菀,之琬,一音之差,人已經變了。強作鎮定,道:「你和她不是很親,是吧?」她聽媽媽口口聲聲都是你外婆你外婆的稱呼,才有此一問。

媽媽有些尷尬地道:「這可不能怪我。我從小就在舅舅家長大,你外婆自己住在這里,我們幾年才見上一次。你也知道,我舅舅舅媽跟我就跟親爹媽一樣,我跟我媽是不太親。所以我才這么疼你,寶寶寶寶的一直叫到今天。我不能讓我小時候受的委屈再讓你受一遍。」

之琬想不知這當中是怎么回事,我在這里,眼前這個媽媽又是誰的女兒?那個紫菀呢?就是眼前這個媽媽的真的女兒,她去了哪里?她是真的離魂了嗎?還回不回來?她回來了我會回去嗎?

難道我就不回去了嗎?難道我就成了紫菀了嗎?難道要管喬之琬的女兒叫媽媽?腦中混亂一片,不知該怎么理順,忽然問起最沒要緊的問題來,「你的名字是怎么來的?」

媽媽笑道:「這孩子,今天怎么盡問沒邊沒際的問題?我叫吳霜,是天下無雙,國士無雙,的意思。姓吳最不好取名字,你要是個男的吧,叫個英俊,就是個不英俊;要是個女孩,叫個美麗,就是個不美麗。我媽管我叫吳霜,就沒得話說了。」

之琬不知怎么喜歡起這個吳霜媽媽來了,從小就不在母親跟前長大,卻是開朗又體貼,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一種人。便寬慰她道:「費心思取了這么好一個名兒,可見外婆是疼你的了。」

吳霜媽媽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也許是她和我爸的感情太好,我爸死後,她才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吧。明天是我媽下葬的日子,你身體行嗎?能去嗎?不行就不要硬撐著。」

雖然自她醒來,都一直是讓她吃驚的事,但聽到這個,還是讓她大吃一驚。下葬?自己看著自己下葬?世上還有比這更離奇更古怪的事嗎?

她還沒回答,門外又走進一個人,穿得和夏陽差不多,都是白色的上衣,下身是一條白色的褲子,肩上吊下來兩根帶子系是褲腰上,那褲子同樣緊緊窄窄,束在上衣外頭。臉圓圓的,還戴著一副圓圓鏡子的眼鏡。頭發油光光梳向腦後,露出高高的腦門,也是貼著頭皮剪得甚短。一進來笑呵呵地道:「打鈴,我一回來就聽夏陽說菀兒醒了,趕緊來看。是好了啊,都能吃粥了。」走到之琬身邊,伸胳膊摟了一下她的肩頭,俯身在她頭頂上親一下,說:「黛西乖寶,瘦成一把骨頭了哦。」又在吳霜的臉頰上親一下,說:「打鈴,外頭的事我都辦妥了,明天下葬沒有問題。天氣熱,不能放太久。」

吳霜仰起臉,愛嬌地看著他道:「辛苦你了。」

之琬被這個男人一連串的動作嚇得不敢動彈,低下頭盯著粥碗。

那男人又道:「咳,粥有什么吃頭,沒營養沒維他命,應該給她吃白脫奶油巧克力。爹地的小紫菀花兒,等葬禮一完,我們就回上海,咱們去凱司令,吃栗子蛋糕。」

吳霜不依,說:「說得我好象不疼女兒,菀兒剛起來,身子弱,受不了那些東西,目前還是吃粥最好。你那些奶油白脫,吃下去都積在胃里,有什么好處。你以為誰都跟你的牛胃似的,吃什么消化什么。」

之琬想,原來這就是紫菀的父親。我的天啦,這都是什么呀,怎么父親可以和女兒這樣說話?還又親又抱的?也不怕人說三道四。

紫菀父親笑道:「好好好,我是約翰牛,你們是中國仙女。你這個七仙女,還不是跟了我這個牛郎。」

吳霜笑得咯咯的,指著紫菀父親,對之琬道:「我說他沒文化吧,他還不信。你聽聽你聽聽,你都錯得哪兒跟哪兒了,月老牽錯了紅絲線,亂點了鴛鴦譜。哈哈,哈哈。」

紫菀父親也笑,問:「怎么,我又說錯了?錯哪兒了?黛西乖寶,快告訴爹地。」

之琬被吳霜媽媽引得也偷笑,見紫菀父親問,便應道:「七仙女跟的是董永,牛郎配的是織女。一個是天仙配,一個是天河配。」

紫菀父親愕然,問:「有區別嗎?天仙天河,不都是天上的嗎?」

之琬微笑道:「是,天河指的是銀河。」

紫菀父親一拍大腿,道:「啊?哦,對。是天琴座的織女星和天鷹座的牛郎星,隔著銀河兩邊的。哈哈,我告訴你們,天琴座和天鷹座中間的天鵝座,就是你們說的麻雀搭橋的雀橋,到了夏季,天鵝座由西向東移動,就搭上橋了。中西方雖然傳說不同,但實質是一樣的。你們看,我也有你們不知道的吧。」

之琬有一大半沒聽懂,什么天琴天鷹天鵝的,但他把鵲橋說成雀橋,還是聽出來,忍不住別轉頭去笑。吳霜媽媽早笑得說不出話來,按著腰,想說話又笑,一張嘴又給笑回去了。

這時夏陽也來了,想是在屋外就聽見了紫菀父親的話,也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子,哈哈笑道:「安扣,是喜鵲,不是麻雀。piedmagpie和sparrow。」

第十章情起

第十章情起

晚間之琬一人在屋內,從這頭逛到那頭。這間屋子里除了幾樣東西是不識得的外,其它的都是自己用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東西,怎么忽然就物是人非了呢?難道自己從此就成了紫菀,再也回不去了嗎?那吳霜又是誰的女兒?之琬的?但我喬之琬不是在這里嗎?不是叫做紫菀嗎?不是吳霜的女兒嗎?那個真的吳霜的女兒紫菀又去了哪里?之琬想得頭里像有把錐子在扎一樣的痛,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走到小院子里,抬頭看天,黑沉沉的天空隱隱有一點深藍色,略有幾個星星在閃,中天上的月亮歪著大半個身子,清幽幽地發出寒輝。之琬看著月亮,忽然想,今天十幾了?看月亮的樣子,應該是過了十八了吧。就算回去,婚期也過了。是誰會代她出嫁呢?照父親的脾氣,和吳喬兩家的家勢,婚禮斷不會延期或暫停,自己這么莫名其妙的一消失,還不讓父親和姨娘她們亂了手腳?但照吳霜的話來看,當時應該是沒出什么問題,還有有一個名叫喬之琬的女孩兒嫁了,才會有後來的吳霜,和吳霜的女兒紫菀,自己才會在這個紫菀的身體里頭寄居。

莫不是紫菀回去了?

猛然間這個念頭閃進了她的腦中,嚇得她一激靈,渾身打顫。

是紫菀回去了吧?所以才會把吳霜的女兒命名為紫菀,她原是知道這一切都會發生的。吳霜說她媽媽有時是很洋派的,那是一定的,她本來就是這個時候的人,當然會帶去這個時候人的生活習慣。那么,是紫菀代嫁了?紫菀嫁去了吳家,外孫女嫁給了外祖父,生下自己的母親。怪不得她把吳霜放在兄長家養大,叫她怎么面對一個本是自己母親的小女兒?

天下還有這么滑稽的事情嗎?

之琬想到這里,不覺又替那個紫菀傷心。然而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呢?

這種離奇的事,即使是杜麗娘,也不曾遇上過呀。

之琬慢慢回憶當時的情形。那夜是十六,月亮很大很圓很亮,自己快要出嫁了,夜里睡不著,翻看嫁妝,找到一只大夫人的珠寶箱,里面有一枚古玉璧,自己拿了玉壁,對著滿月看,里面就出現了紫菀的臉,跟著那只在墳地里見過的老狐闖進屋老,自己拿著玉壁擋在面前,嚇得暈了過去,再睜眼,就看見一個白發的老夫人倒在自己身前,手上抓著那枚玉璧,自己再一嚇,醒來就是夏陽在叫妹妹。

一想起夏陽,臉上一陣發熱。不敢多想,只揀要緊的琢磨。

那個時候究竟發生了什么?老年的之琬明明和紫菀同處一室,怎么自己反而c在了其間?難道是玉璧在作怪?當時三人面前都有這枚玉璧,不知怎地,成了老婦人的之琬死了,年青的之琬到了這里,紫菀卻不見了。

玉璧。這一切都是和玉璧有關嗎?那么,要是玉璧在手里,是不是就可以讓一切回復原狀了?之琬這么想,馬上興奮了起來。玉璧現在哪里?當時是被老婦人的之琬抓在手里,現在老婦人之琬死了,那玉璧定是被吳霜收起來了。

哎呀不好。該不回用它來隨葬吧。古時的人都愛用玉隨葬,說它集天地之精華,日月之靈氣,以玉覆身,可保身體不腐。如果是這樣,那可就回不去了。不行,得找人問一下玉璧放在哪里。

這么想著,轉身就往外走,一頭撞在一個人胸前,那人隨手一攬,把她摟在胸前,笑說:「想什么呢,這么出神。我來半天了,你一點沒聽見,只管望著月亮發呆。」卻是夏陽的聲音。

之琬登時面紅耳赤,作聲不得。只覺一陣陣熱氣從他的雙手雙臂胸膛嘴唇洶涌而來,攪得自己的身子一下下的發顫,心撲通撲通地像要跳出胸口,一雙手抖得不知該往哪里放。垂下眼睛,卻豎起了耳朵。

只聽夏陽的嘴唇抵著她耳朵說:「看你,在這月亮底下站這么久,是不是又招風了,冷得這么打顫。來,我替你暖暖。」將懷里的之琬轉了轉,從背後抱住她,用整個胸膛包覆住她的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