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2 / 2)

離魂 未知 6362 字 2021-02-25

喝完了茶,聊夠了閑話,兩位太太在店門口道別,筱太太拉了之琬的手道:「菀小姐,來家里玩啊,我家有三個女兒,都和你差不多大,你們一定說得來。明天就來,明天我邀梅太太楊太太她們來家里,咱們聽戲叉麻將,樂一下午。」

琴太太說:「那好啊,我也有些日子沒玩了,明天一定去,你家大小姐不是要出嫁了嗎,我要補一份禮。」又說了好些親親熱熱的道別話,才分頭走了。兩人回到家里,白荷衣帶了琴師在天井里吊嗓子,琴湘田在一旁聽著,見琴太太和之琬回來了,彼此廝見一番,說笑幾句才回房。

之琬換下外出的衣服,穿一件家常的格子布旗袍,拿了一根小金條,去找琴太太。

琴太太也換了鞋,正坐在榻上休息,看她進來在身邊挨著自己坐下,手帕打開,拿出一根金條,忙問端的。

之琬道:「干娘,我不知道金子是什么價,到什么地方去兌成現錢,你幫我找個換一下,行嗎?」

琴太太問:「怎么?等錢用?這個你留著防身,戰亂時節,只有金子值錢,先放著吧。缺什么,只管跟我說。要零花錢,我給你備用些。」

之琬艱澀地笑道:「干娘,零花錢我身上還有些,這里什么都不缺,你不用給我備著。干娘你對我這樣好,叫我怎么報答呢。」知道琴太太要說不用報答的話,按住她道:「是這樣的,剛才在景福店里,我想起我以前訂的一只胸針還沒去取,手上的現錢不夠,想換了金子把胸針買回來。若是別的東西,也就算了,只是那胸針,是人家送的,已經付了三成訂金,我不想擱在那里不管,還是取回來的好。」

琴太太看看她眼神凄苦,問道:「送胸針的那人出了什么事嗎?你這么難過,一定是斷了聯系?」

之琬強忍眼淚,道:「是,去年八月後,就再沒消息,我猜他是去打仗了。干娘,」抬起臉看向琴太太,眼淚簌簌地落下,「我要是再也見不到他,可怎么好?」

琴太太一把摟住之琬,哭道:「可憐的孩子,怪不得你這么消沉,原來不單是和父母離散,還和愛人分別,這生離死別的事都讓你攤上了,你可真是命苦啊。」拿了手帕擦眼淚,又替之琬擦。

之琬強笑道:「有你和師父疼我,也不算苦了。干娘,我留了這里的地址讓店里的人送來,要是他回來,一時找不到我,想起這胸針,會到店里去問,到時人家就會告訴他我在這里了。」她想自己在人家家里住著,金店銀樓送東西來收錢款,這樣的銀錢出入,應該告知主人家的。

琴太太嘆道:「難為你這么想得這么周全,也真是用心良苦。好,這金條我拿著,去兌了現鈔給你。那胸針,是什么重要的禮物嗎?」

之琬在愁苦中羞澀一笑,低聲道:「是訂婚用的。」

琴太太「哦」了一聲,說:「也難怪。要不,我們在報上登個廣告,看有沒有回音?」

之琬點點頭說:「干娘的主意好,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要不是遇上師父和干娘,我在鄉下住著,更是沒了希望。」

琴太太擺擺手,示意她別再說這樣的話,道:「我們先來擬個啟事,看該怎么寫。咱們去樓下的書房,那里有紙筆,我說你寫,明天就拿到報館去登。」拉了之琬就走。琴太太多年來都是一個人自己解悶,沒個兒女讓她c心,雖然有白荷衣這個弟子常陪著說笑取樂,但要練功吊嗓登台,實是沒多少空閑給她。這忽然天下掉下了孤苦零丁的女孩兒,舉目無親,生世堪憐,又乖巧可人,溫柔貼心,讓她空盪了多年的一腔母愛都得以散發,因此無論是做衣服打扮,還是帶出去見客,都做得興興頭頭的,這一下子又多了一樁纏綿緋測的情愛在里頭,更加牽腸掛肚,就跟聽戲一樣的過癮。琴太太自是個戲痴,那是一點不假。年輕時聽戲入迷,跟了紅伶私奔,年老還可以串戲演紅娘,怎不讓她興奮。

兩人在樓下琴湘田的書房兼畫室里坐下,之琬攤開一張白紙,研了墨,望著琴太太,等她說話。琴太太想了想,說:「他叫什么?」

之琬含羞笑道:「夏陽,是我姑舅表哥。」

琴太太點頭嘆道:「唉,這不是現成的寶哥哥和林妹妹嗎?又都是姑舅親。一個姓夏,一個姓秋,倒有有緣。嗯,尋人啟事要寫得短而簡單,又要一目了然,讓他一看就知道是在找他。有了,你就寫:夏兄,秋妹在滬,見報回復。聯系地址嘛,不能寫這里,保不定會有些無賴流氓會搗亂,就在報館租個信箱,讓人把信都寄到那里,我們一天去取一次,這樣就免了麻煩,省得惹出什么禍來。」

之琬一聽,佩服之至。就這么十個字,卻言簡意明,夏陽若是看見了,馬上就知道這是找他的。而旁人卻摸不著頭腦,春夏秋冬的,以為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戲,當下歡喜道:「干娘,這個尋人啟事擬得真好,十個字里面把要說的都說了。」提起筆來一揮而就。

琴太太得意地道:「可不是嗎。」拿起紙箋來看,贊道:「你的字也寫得好,可見家教是好的。」吹一吹墨跡,折起來,取個信封封了,說:「明天不是要去筱太太家打牌嗎,先去報館,再去筱家。」

第二天兩人穿了出客的衣裳,拎了小包,坐了車,到了申報館,見了辦事人員,說了登報一事,要連登三天,用幾號字,怎樣租信箱等都談好了,再把擬好的啟事遞過去,付了錢,離開報館後,之琬道:「干娘,我想去家里看一看。」她一個人在這里人生地不熟,不知怎樣去,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只得向琴太太求助。

琴太太道:「好啊,反正現在還早,我們就去彎一下。在什么路上?」她只聽說是秋小姐和家人失散,一點沒想到要上家里去看一下,這時聽之琬這么一說,才想起早該去的。

之琬說了地址,琴太太說不遠,吩咐車夫照路牌找去。不多時到崇德大廈樓下,之琬看這大廈是一幢高樓。她來了幾天,也知道這是西洋公寓,住的人多半是有些洋背景。抬眼看一眼三樓,窗戶緊閉,窗簾拉上,顯見是屋里沒人。她下了車,朝樓門里走。琴太太留在車上,坐著等她回來。之琬沒有邀她一起去,她也不去探聽之琬的隱私。大戶人家出來的人,都知道要尊重別人的私事,人家不想說的,不去刨根問底。

剛進樓門,只覺里頭一暗。過了一下等眼睛適應了,正找樓梯,忽然門邊一間小房間里出來一個穿著中式褲褂的中年男子,五短身材,圓頭寬額,眉眼很是機靈。見了她就又驚又詫地問道:「秋小姐,你還在上海啊,我當你和先生太太一塊走了呢。你們去年走得那么匆忙,連家什用具都沒帶走,我白撿了一只沙發,嘿嘿。秋先生秋太太都好?現在在美國了吧?」神情很是熱絡巴結。

之琬猜他是這個大樓的看門人,微笑一下,道:「是,他們在美國。我今天過來看看,夏先生後來來過沒有?」

門房道:「沒有。夏先生沒和你們一起嗎?我當你們是一起走的呢。哎呀,你們在美國多好啊,回來做什么呢?日本人在上海橫凶霸道的,過外白渡橋要向他們的膏葯旗子行禮,哼,我才不高興行禮,我就不去。你能把我怎樣?還好我們這邊是法租界,他們不來搗亂,才太平些。」

之琬聽紫菀爸爸和吳霜媽媽確實走了,夏陽也沒來過,雖然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心里仍是一陣失落。

那門房又道:「你家的房子已經租出去了,現在住的是羅宋人,一天要讓我送兩趟牛奶一趟報紙,又要我買香煙買自來火,好像我是他家的仆人。秋小姐,這些羅宋人哪里有秋先生太太好,過年過節都不忘打賞。」

之琬會意,打開包摸了兩個錢,遞給他說:「要是夏先生來,問起我,你就告訴他我現在住逸邨。」

門房接過錢,笑眯眯地道:「知道了,秋小姐,我見了夏先生會轉告的。」

之琬轉身要走,忽然覺出不對來,又回頭問道:「去年八月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回來一起走的,是吧?當時夏先生也在是吧?」門房口口聲聲說「你們一起」、「你們走得匆忙」、「你回來干嗎」什么的,可見他是見過紫菀的,那就是說紫菀回來了?所以他們才走到徹徹底底,不留一點牽掛,也沒回頭到吳鎮找她,也沒留人在上海等她,他們是和紫菀一起走的呀。紫菀回來了?怎么她留在了這里,沒有回到過去嗎?啊,是了,留在這里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一心想著要回到夏陽身邊,所以才出現了混亂和差錯,被拋在了被炸毀的吳鎮,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上漂泊。怪不得夏陽也沒了音信,紫菀跟他在一起,他又哪里用得著回頭來找她?是她自做多情會錯意,以為他喜歡的人是自己,不是紫菀。既如此,那她就是一個多余的人。虧她還心心念念地想著他,還登報尋他,原來自己早成了畸零人。但是,那個被埋在吳家墳山的吳夫人之菀又是誰?是誰在之琬的身體里和吳三少爺結婚生下吳霜,又在自己眼前死去?難道是那只老狐?之琬越想越是想不明白,腦中如亂麻一團,理不出頭來。眼中酸酸的,只想大哭一場。

門房卻被她問得莫名其妙,道:「是啊。你們一起走的,所以我才奇怪,怎么你一個人回來了?」

之琬像是沒聽見,拖著腳回到車上,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琴太太料想是沒有家人的下落,怕她傷心,不敢多問,抱住她肩頭,拍兩拍,嘆口氣,朝車夫說:「走吧,回家去,筱太太家不用去了,我看菀兒像是沒精神。」

車夫應了,拉起車把朝家的方向跑。

之琬淚眼迷朦,哀怨地道:「干娘,我如今是真的一個人了。」

琴太太聽了,眼淚止不住落下來,道:「不要緊,有干娘在,你就跟著我,從今往後,咱們娘兒倆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你也別叫我干娘了,就叫娘,我就是你親媽媽,你就是我親閨女,啊?」

之琬大哭出聲,抱著琴太太道:「娘,親娘,要是沒有你,我該怎么辦?」

琴太太抱緊之琬道:「噓,別哭別哭,在大街上呢。要哭咱們回家哭去。」說完拿了手帕蓋在眼上,也哭了起來。

第十八章春閨

第十八章春閨

回到琴家,剛進大門,就聽見幽幽的胡琴聲,天井里一張靠背藤圈椅里坐著琴湘田,一邊的骨牌凳上坐著琴師,疊著腿,架著胡琴,正在拉琴。中間白荷衣走著碎步,家常的衣服外面罩了件粉紅的綉花戲裝,抖著水袖唱道:「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盡風霜萬苦辛,飢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

之琬聽了,不免一怔。這是她第一次聽這樣婉轉幽深的西皮二六,不是聽慣的昆曲,但凄涼哀怨的聲腔卻觸動了她的心緒,不由自主地站在一旁細聽。琴音怨曲在她是陪著她長大的舊日伙伴,一聽到這樣的曲聲,她就仿佛回到了喬家的深宅大院內,一邊綉著戲服,一邊聽著曲子,不用多思多想,心境自然平和。

那白荷衣又唱道:「可曾身體蒙傷損,是否烽煙屢受驚。」那一個「屢」一個「受」字,在他口中宛轉三千遍才得以吐出,一種似恨似怨,如泣如訴的心情像鑿石般的擊打在之琬心上。除曲子悲苦外,曲詞更是傷情。

「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獨倚薰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奴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門環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我家中腸斷的人。」

「畢竟男兒多薄倖,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白荷衣的尾音在琴聲中悲咽,一回頭見之琬站在門邊,臉上早已是淚痕斑斑,不覺驚問道:「師妹,怎么了?」

之琬恍似不聞,如痴如醉地問道:「這唱的是什么?」

白荷衣關切地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之琬,道:「《春閨夢》。」

之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字一頓地道:「春閨夢。」閉上眼睛,停了半晌,張嘴唱道:「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獨倚薰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奴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渾然不覺已是眼淚婆娑,看著白荷衣道:「師哥,你唱的是我嗎?」

在她開口唱時,眾人都是一驚,只有琴師不知道她是何人,見她開唱,自然而然地c琴相和,一段西皮流水把她的聲曲襯得越發的沉郁愁苦。

白荷衣聽她唱得這么好,又是驚嘆又是高興,見她問話問得奇怪,答道:「師妹,你終於開口了?學得真好,比我好上不知幾倍。以前聽過是不是?這是程艷秋程老板的新戲,你在哪里聽的?」

之琬揪緊他衣袖,眼睛緊盯著白荷衣,自顧自說道:「師哥,教我,把這出戲教給我。」

琴太太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這戲詞里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之琬的寫照,叫她聽了怎么不傷懷?擦了擦淚痕,上前攙住之琬道:「菀兒,今天你也累了,明天再讓白師哥教。師哥天天都來的,又不會跑了。」

之琬點頭道:「是,師哥天天都來,師哥不會跑。」放開手,靠在琴太太懷里,說:「娘,你也在哪,你也不會走。」

琴太太又被她勾出了眼淚,哄著她往樓梯上走,道:「菀兒,來,咱們回房去,你先睡一覺,明兒再學。」

之琬乖乖地道:「是的,娘。」神情語調便如一個孩子般的乖順聽話。琴太太叫來毛丫頭,兩人一起把她在床上安頓了,之琬痴痴呆呆不言不語,由她們替她換了寢衣,蓋上被子,拉密窗簾,琴太太溫言道:「菀兒睡吧。」她便閉上眼睛,果真睡去。琴太太看她睡熟,才起身離開,掩好了房門。

回到樓下,琴湘田和白荷衣忙問情形,琴太太握著手帕,拭著眼淚道:「今兒去了她家,像是沒打聽到一點消息,她剛訂了婚的夫婿又去了打仗,生死不明,也沒跟她聯系上,回來就聽見你唱這個,這不是正好戳在她心窩上嗎?」

琴湘田和白荷衣都問道:「她未婚夫婿?」

琴太太又是傷感又是得意,說:「怎么,你們都不知道吧?我們上午去報館登了尋人啟事,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回音。」

那兩人感嘆一聲,不再說話,忽然琴師老胡師傅道:「這位小姐唱得真好,真真唱出這出戲的味道。嗓子也好,純粹自然,一派天真,一丁點兒沒有練壞,不,是沒有練過。這是一個閨門旦的好苗子啊。琴老板,這就是你說的新收的女弟子吧,果然好眼光。」

琴湘田和白荷衣相視無言。當日說要收她為徒,也聽過她唱的幾句《牡丹亭》,不過是權宜之計,為的是方便行路,容易照顧,哪知道她今日初試啼音,就一鳴驚人,竟然有這樣的潛資?再說琴太太又說了要收為義女,就不再當她是徒弟了。這一下好教兩人為難。這一下到底是做女兒好,還是做徒弟好?做女兒,可惜了這么個難得的好苗子,做徒弟,怕是對不起喬家的恩情。畢竟梨院行不是好呆的,開口飯不是好吃的,一個女孩兒家,在這樣的亂世,真要入了行,怕是難處多過易處。

想了半天,琴湘田道:「菀兒要是願意學,就教著,也不用說死。會兩出戲也不妨事,藝多不壓身嘛。她要是學學不想學了,就做個票友,閑時有個消遣也是好的。」

白荷衣道:「師父想得周全。只是以前怎么沒聽她提起過有未婚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