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部分(2 / 2)

離魂 未知 6352 字 2021-02-25

紫菀道:「喚茶總躺著,沒人給我梳頭,你只好將就一下了。」前些時她穿洋裝,長發只需盤在頭上,用根簪子別住,戴頂草帽就可以了,這換了清裝,不能戴帽子,她又不會梳舊時的發髻,只好梳根辮子。

吳菊人道:「沒什么,很好看。餓了沒有?我們吃早餐去。」

兩人到餐廳要早餐,紫菀看看什么都不想吃,倒了杯檸檬水,拿了兩片l麥吐司。吳菊人切著煙r,說:「大嫂在我們的行李里放得有紅泥爐子和薄銚子,還有大米和糯米。回去我就找出來,明天早上我來熬粥。這洋人的早餐太油膩,我也早吃得厭了。」

紫菀聽了骨嘟一聲咽了下口水,笑道:「光有爐子有米可不行,還要有炭呢。」

吳菊人道:「晚上吸煙室里會生壁爐,我去問仆歐要點煤,估計不成問題。」

紫菀擺手道:「你可別引我,到時沒有,看你怎么交差。」

吳菊人眉毛一挑,道:「我要是熬不出一鍋粥,我就不是吳老三。告訴你,小時候我還偷過人家的j到野地里燒叫花子j吃呢。他們要是不給,我就到底下鍋爐房去偷煤。」

紫菀笑道:「偷東西你是行家,不過要當心逮住了被當成賊打。」

吳菊人瞪她一眼,知道她是在指他入室行竊偷畫的事,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嗤地一笑。他們這一笑,馬上引得餐廳里其他的客人注目。而看到紫菀一身清式女裝,嬌媚如花,都是一呆。

此前紫菀身著洋裝,一口英文,幾乎被他們認作同類。這時見了他們心目中古老中國的東方風情,瞪時心醉神迷起來。紫菀雖然受西式教育長大,摩登時髦,向不在意旁人的異樣看法,但也從沒被人這樣無禮地看過,心下著惱,端正庄嚴地坐好,抬起眼睛,迎著那些目光一一回視過去,得眾洋人垂眼觀心吃起早餐來。

吳菊人看得嘖嘖稱奇,為紫菀的不動聲色和大家氣勢叫好。兩人慢吞吞吃好早餐,吳菊人拉開椅子,扶她起身,挎著胳膊到甲板上散步。忽然問道:「你從什么地方學來的這般工夫?一派大將風范,好氣焰好架式。」他約摸知道眼前的這個宛玉有些古怪蹊蹺,但心愛情鍾,也不在意那些了,只是好奇要什么樣的環境才能教養出這樣的女孩兒?

紫菀本來笑吟吟的,聽他這么一問,馬上愁眉苦臉起來,待要說話,心頭一陣煩惡,俯身作嘔,只嘔出兩口清水。心頭煩惡過去後,抽出手帕擦擦嘴角,抬眼看見吳菊人驚喜的表情,面上一紅,別過臉去。

吳菊人看看左右無人,把她拉住,問道:「宛玉,覺得可好?」

紫菀「唔」一聲算是作答,不肯看他,轉到身後抱住他腰,把臉貼在他背脊上,眼圈已然紅了。

吳菊人拍拍扣在他腰間的手臂,低聲道:「宛玉,怎么啦?不舒服嗎?」又小心問道:「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紫菀的臉在他背上擦了擦,擦去眼淚,過了好一陣子才答:「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吳霜的生日是在二月,她早上起來微覺不適,心里一默,就知道自己已經有孕,這才換下緊身束腰的洋裝,改穿寬袍大袖的中式裙褂。就算她從此不是秋紫菀,但她生下的孩子總是吳霜,一早心里的難過,這時全都泛了上來。不想讓吳菊人看見自己的憂心,只是埋首在他身後,卻也不想放開手,放開九死一生、舍生求死才得到的幸福。

忽然吟道:「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三哥,這些都是我自己願意的,生死都可以隨我所願,一點點的酸楚我不會怨天怨地。三哥,我們就要有孩子了,你喜不喜歡?」

第三十八章魚樂

第三十八章魚樂

喚茶在船上躺了大半個月,天天吃的是紫菀從餐廳帶回來的面包煙r,吃得寡嘴鬧心,面黃肌瘦,一百次後悔上了船。這天吳菊人在艙房里熬了一鍋白粥,盛了一碗給她,雖然下粥的菜只是糟青魚、醉泥螺、霉豆腐、咸蘿卜干,卻把喚茶的胃給治好了。兩碗粥下去,便從床上爬了起來,打掃整理艙房,用小爐子熬粥煮飯,伏侍紫菀梳洗晨吐。

紫菀懷孕兩個月,晨吐症狀開始發作,吐得黃疸水都嘔了出來,小臉黃黃的,有氣無力,這下換她整天躺著了。吳菊人急得坐立不安,一會兒問她要不要躺下,一會兒又問要不是坐起來,拿個枕頭墊在她腰後,替她擦臉,端茶遞水讓她嗽口。

紫菀被他鬧得靜不下心來,惱道:「你安靜些吧,我快被你煩死了。本來沒什么要緊,你這樣蠍蠍蟄蜇的,鬧得別人都不得安定。傳出去讓人家知道了,還不笑話個死。」

吳菊人說:「這有什么好笑話的?我要是早知道,就不該帶你出來。大嫂說得一點沒錯,這船上本就不平穩,好人也被顛暈了,何況你又有了身子。也是我胡塗,就沒想著這么快會有孩子。」

紫菀白他一眼,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假意道:「我要睡會兒,你出去逛逛,別吵著我。」

吳菊人不肯,道:「我不說話就是了,做什么趕我走?」

紫菀不理他,翻身朝里睡下,說道:「你在跟前晃得我眼暈,我沒法睡。」

吳菊人只得怏怏地起身,又叫住喚茶讓她小心侍候,才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紫菀一聽他關上艙門的聲音,忙喚道:「喚茶。」

喚茶進來道:「小姐要什么?」

紫菀笑道:「來幫我洗頭。躺了這兩天,覺得頭重得像要掉下來了。」她是紫菀時本來是一頭女學生的短發,輕松慣了的,但對人家的長發很是艷羨,只是沒心思留。做了之琬以後,憑空得了這么一頭長發,喜歡得不得了,整天c金戴銀的,把之琬的陪嫁輪換著玩了個遍。這時身子不爽,才覺得長發真是累贅,恨不得重新剪成童花式了才好,心里也知道不可能,這個時候的女人是沒有剪短發的。又笑著解釋道:「我故意把他趕出去的,他要是在這里,一定不讓我洗,說什么怕風怕寒的。男人們哪里知道這些個。」

喚茶卻懂得,她在躺倒的時候,也覺得頭重發膩,起床後第一件事也是洗頭。便取了一方綢帕圍在紫菀的前胸後肩上,打散了發辮,拿梳子慢慢梳通,道:「小姐福氣好,姑爺知道疼你。以前我和鸚哥兩個還擔心小姐嫁了過來會受委屈,現下看來是白擔心了。」又抿嘴笑道:「小姐,你比以前做姑娘時還要有說有笑呢,可見是嫁得稱心。」

紫菀想喬小姐的性子怕是個嫻靜的,自己這樣活潑好動,怪不得人家會作比較,輕輕哼了一聲,但笑不語。

喚茶道:「以前在家里有老爺拘著,又有兩個姨娘管著,哪里比得上如今你做了少乃乃,上頭沒有公婆,有兩個妯娌也是遠著的,姑爺又什么事都由得小姐,小姐可算熬出頭了,是該有個笑模樣。」

紫菀喜歡聽喚茶鸚哥兩個說話,低低嘟嘟的,像養著的兩只雀兒,什么事都可以說上半天。這鸚哥出了嫁,喚茶一人落了單,只好和紫菀說話。紫菀是新潮女性,受的是孫先生倡導的「自由、平等、博愛」的教育,從來沒把她們當丫頭,盡隨她們閑話碎聊。喚茶在紫菀身邊,比在之琬身邊還要隨便,之琬有時看她們太碎嘴,還要說上一句半句的。紫菀為免喚茶多想,還引她說話,這時也是這樣,故意嘆息道:「不知鸚哥嫁了後可滿意?」她只要起這么個頭,喚茶又可以說上半天,而她只要時不時附和兩聲就是了。

果然喚茶接口道:「冒先生是鸚哥自己看中的,怎么會不滿意?冒先生雖不像姑爺這樣體貼可心,但也是好脾氣的人,不會虧待鸚哥的。小姐不用替她擔心。」

紫菀又道:「她我是不擔心了,我只擔心你。這一下到了法國,一眼望去都是紅眉毛綠眼睛的洋鬼子,你到哪里去找個可心的人呢?你年紀也不小了,就不想想自己的將來?我看那個阿陳倒不錯,你覺得呢?」

喚茶撇撇嘴道:「沒覺得,先看著再說吧。」隨即和紫菀一陣嬉笑,兩個把頭發洗了,喚茶用洋手巾替她擰干長發上的水,一下一下地梳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長發還沒干透,門口就傳來吳菊人說話的聲音,兩人相視一笑,喚茶道:「姑爺真是一時三刻也離不開小姐。」

紫菀啐了一聲,上床靠在一大堆枕頭上,喚茶替她把半干的長發攏了攏,用塊干洋巾子墊著,放在薄被上,那床上立時像鋪了一張黑絲網。

吳菊人在門口說話道:「喚茶,有洋人大夫來替夫人診病,夫人醒著嗎?」意思是該蓋的蓋上,該收的收著,別讓洋人看了便宜去。

喚茶一聽有外人,哪里用得著他提醒,把洋巾一卷,滿把頭發都卷在里頭,又拿件大衣服罩在胸前,蓋住紫菀身上穿的月白色無領睡襖,才道:「知道了,請進來吧。」要依得她,頂好有帳子放下才好。

紫菀暗暗好笑,這外國醫生看病,又是聽心肺又是看面色,豈是像中國的大夫一樣隔著帕子搭搭脈博就可以了的。

吳菊人陪了洋人醫生進來,那醫生頭發胡子雪白,身板倒是筆直,見了紫菀,用生硬的中國話說道:「夫人,你好。」

紫菀笑著點了下頭,說:「早上好。」轉頭對喚茶說:「你去下頭看看阿陳,送點吃的給他。」她是有意要支開喚茶,好和醫生用英文說話。

有吳菊人在旁邊,喚茶不好太過任性,依言去裝了一碗粥,放在一只蓋盅里,擱進食籃,又拿了一碟子糟青魚、一碟子蘿卜干一同裝了,到二層樓下的三等艙去看阿陳。

阿陳住的是一個四人間,和另外三個洋人住在一起。那三個洋人中一個是馬賽人,一個是猶太人,還有一個是英國人,加上阿陳這個浙江吳鎮鄉下人,四個人白日相對,是一句話都沒有。馬賽人和猶太人在房里只是睡一覺,早上起來就出去,抽煙喝酒打牌消磨時間,英國人和阿陳一樣,暈船暈得晨昏不知,一條命去了有一半多。

喚茶拎著食籃小心地躲著甲板上樓梯上隨處可見的洋人,心里直犯嘀咕。壯著膽子下了兩層樓,找到三等艙,敲敲第五扇門,喊道:「阿陳哥哥,在里面嗎?」

阿陳正睡得昏天黑地的,忽聽門口有女子聲音叫他,知道是自家人,忙應道:「在,是喚茶姐姐嗎?請進。」聲線細弱,有氣無力。

喚茶推門進去,看見兩個男人躺在床上,有些不好意思,低著眼睛地道:「阿陳哥,夫人讓我給你送點粥來,我放在這里了,你自己起來吃吧。」

阿陳好容易有個可以說話的人來了,哪能輕易便放走了,何況來的人還是這個標致伶俐的俏丫頭?道:「喚茶姐姐坐一下,我這就吃,吃好了姐姐一起帶去,不是省得走一趟了嗎?」忙忙地坐起來,仔細掖好被角,又謝道:「勞煩喚茶姐姐了。」

喚茶聽了覺得有理,便彎腰打開籃子蓋,先把盅里的粥碗遞給他,翻過籃子蓋,就是一個現成的食案,把兩碟小菜擱在上頭,放在床沿上,說道:「我在外頭等著。」

阿陳央求道:「喚茶姐姐陪我說會兒話吧,這一屋子都是洋人,我好些時候沒說過話了。」

喚茶掩嘴一笑,倚著門,說道:「暈船暈成這樣了,還有精神說話?」

阿陳把蘿卜干咬得咯吱咯吱的響,筷子不停地劃拉,轉眼下去了半碗粥,停一停氣說道:「說了話才有精神,不說話就是死人。這粥哪里來的?洋人還會煮粥?我要是早知道這洋人船上有粥,我早起來了。」

喚茶啐道:「美死你了,洋人給你煮粥!這是你家三老爺給我家小姐煮的,我家小姐心善,想你也是沒吃沒喝,特意留給你的。」

阿陳「啊」了一聲,道:「我家老爺還會做這個?」又說:「夫人心善,我們三老爺卻心偏,把姐姐留在身邊,讓我和三個赤佬住一屋,天天出去喝酒,喝醉了回來就躺下扯酒酣,渾身的酒臭氣,也不說洗洗再睡,薰也薰死我了。」

喚茶「嗤」地笑一聲,看一眼屋里躺著的那個「赤佬」,道:「誰讓你是個小子呢?夫人跟前不用你,你只好和赤佬混在一起。聽說他們喝酒都是只喝酒,不吃菜的?」自來內宅女眷跟前只用女仆丫頭,男仆小子們只在二門外聽傳,跟老爺出門辦差。因此喚茶可以住得頭等艙,阿陳雖是吳菊人的心腹親隨,生意買賣上頭,還有小筆的銀錢過手,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也只能住在三等艙里,和別人擠一擠。

阿陳當然明白,不過是逗她說話,順著她的話頭道:「可不是嗎,在外頭喝了不夠,回來時也拿著酒瓶子,對著瓶子咕嘟咕嘟喝一口,抱著瓶子就睡,睡醒了又喝。喝得個個都有個酒糟鼻子,也不嫌丑。」

喚茶看一眼那個英國人,那個英國人也呆呆地看著她,喚茶看見這洋人臉上雖然沒有個紅鼻子,但整張臉卻是紅紅白白的。白是白,白里透出些紅來,卻又不是閨中女兒那種膩白,看著說不出的怪異。撲嗤一笑,說道:「阿陳哥真會說笑話。虧得他們聽不懂,不然還不知氣成什么樣子,你當心挨他們拳頭。」

阿陳把粥吃完,意猶未盡,問道:「喚茶姐姐,還有嗎?」

喚茶笑道:「沒了。一開始不好吃得太多,你要是好些了,就起來散散,回頭我就去燜米飯,飯上頭再燉了只芙蓉蛋。我們小灶的飯好吃,你要想吃,就自己上來吧。」收了碗筷放在食籃里,道:「我走了,你就慢慢和赤佬們混吧。」

阿陳道:「我寧可睡在三老爺門口,也不要再聞他們的臭氣。喚茶姐姐,你煮飯時多燜一碗,我一定上來吃。沒有芙蓉蛋也不要緊,有蘿卜干下飯就很好了。」

喚茶道:「好的,我給你留一碗。」轉身時看見那洋人還在看她,那紅白臉上一雙眼珠是淺灰色的,跟無瞳一樣的甚是呆滯,又是一笑,拎了食籃上樓去了。

回去洋人醫生已經走了,吳菊人坐在紫菀的床邊,拿了把梳子正替她梳頭編辮子,兩個人低聲說笑,絲毫沒注意她已經進來。喚茶吐一下舌頭,悄悄退到外間,拿了換下的衣服去洗。

晚上喚茶在米飯上頭蒸了一只臘j腿和一塊咸鯗魚,把一鍋飯蒸得噴香撲鼻,再加一小砂鍋的火腿腳爪干菜湯,麻油拌的西瓜皮絲,這一餐飯即使不在船上,也很有樣子了。吳萸人太太怕他們吃不慣洋人的飯菜,備下了大量的干菜干筍、腌r火腿、咸魚蝦米,腐r醬瓜、甜咸蜜餞等,甚至油鹽醬醋,大小砂鍋,除了新鮮菜蔬,應有盡有。吳菊人剛上船時對西洋飯菜還覺得新鮮,紫菀是早就習慣了,因此沒有早早的拿出來。這一下紫菀犯了胃酸的毛病,吃什么都吐,吳菊人便想起這些救命的東西來了。喚茶也是個有心人,沒有菜蔬,就把船上給頭等艙客人消暑的西瓜留著瓜皮,片去瓜皮瓜瓤,用鹽抓拌去了水,澆點香麻油,便是一道小菜。

阿陳也起了床,換了干凈衣服,收拾得體體面面的,腳下虛浮地爬了上來扣頭等艙的門,見了喚茶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嘴甜得抹了蜜。吃了兩碗米飯,精神也有了,腦子也活泛了,兩天後和底下廚房里一個寧波人熟得像兄弟,用一個韭菜邊的金戒指換來了在廚房來去的方便。這樣一來喚茶的小爐子上花樣就多了不少,這天更是端了一碟金針木耳炒面筋上來,吳菊人吃得高興,喚茶看著他也笑眯眯的,語氣熱絡地說:「阿陳哥好本事,這下我們有好日子過了。」

阿陳眉開眼看地道:「喚茶姐姐想要什么,只要這船上有,我一定給你弄來。」

喚茶卻道:「我也沒什么想要的。」又道:「你仔細些,別太招搖,洋人可凶,你在他們那里裝神弄鬼的,把他們惹毛了,不是玩的。」

阿陳喜得抓耳撓腮,道:「我才不怕他們。他們有事求著我呢,不會來找我麻煩。」

喚茶好奇,問:「他們求你什么?」

阿陳道:「他們想要上頭的好酒,我許給他們一人一瓶。」

喚茶奇道:「你從哪里去弄那些好酒?買?你進得去嗎?還是讓三老爺去買?」

阿陳得意地一笑,說道:「讓三老爺花錢去買算什么本事?我對酒吧里的兩個人說,給他們一人一套畫片,他們恨不能白送給我。」

喚茶追問道:「什么畫片這么靈,觀音菩薩?」

阿陳嘿嘿一笑,說道:「這個就不告訴你了。」

喚茶看他一臉賊忒兮兮的笑容,便知道不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