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布,只露出一雙亮得出奇的眼睛,正炯炯向慕容復直視過來。

燕子塢眾人驚駭未定,俱不認得這灰袍僧人是誰,又何來相救。只見那僧人緩步而下,也不見他步伐如何迅速闊大,卻一展眼間,便已到了慕容復身邊,與他對面而立,道:「你以為士可殺、不可辱,是也不是?」聲音低沉,頗為蒼老。

慕容復心頭大震。他人在跌落實地,身染塵泥那一瞬,一顆心卻恍惚惚如在半天之外,周圍似有無數風聲雲翳,也未知是江南、是塞北,廿余歲月,千里河山,以及不知多少朝暮晨昏,俱都卷做了一個巨大漩渦,裹著對面那道模糊的高大人影,遮天蔽地滅頂而來,一時只生生窒得他掙扎不出。然被這老僧突來一阻,慕容復陡然而醒,只剩得全身冰冷,透骨入髓,衣衫卻已被冷汗浸得透了;緩緩抬起頭來,雙目中正見那老僧眼底光冷然,直注在自己面上,又道:「你今日之辱,比參合陂卻如何?」

「參合陂」三字,燕子塢眾人皆聽得清清楚楚,一步跨前,竟是齊齊變色。那老僧只如不見,仍是直盯著慕容復,森然道:「倘或當日慕容氏之人,都如你這般引劍一割,那飲馬長江,懸旌隴坂之大業,又將置於何地?」

這幾句話說來聲音甚低,群雄多半不曾聽真,便是聽得,十之八九是尋常武夫,也並不知曉,那僧人一番話短短數十個字,卻已是昔年慕容氏一段驚濤駭浪般舊事。

後燕建興十年,燕太子寶率軍攻魏,夜遭奇襲,大敗於參合陂下,降卒五萬盡遭坑殺。次年燕主慕容垂親征而過此地,但見白骨如山,萬軍慟哭,聲震山谷。慕容垂慚憤嘔血,一代人傑遂告不治,而曾縱橫河北的後燕一國,亦十五年後而亡。

此是慕容氏之至慘烈一役,百年之下,不敢去心。姑蘇燕子塢主庄名曰「參合」,便出於此。而參合陂敗後,垂弟慕容德起兵山東,經略七州,乃立南燕。《晉書》記德之志有雲:「但欲先定中原,掃除逋孽,然後宣布淳風,經理九服,飲馬長江,懸旌隴坂。」卻是慕容族中最後一代英主。慕容復當此之時,驟聞三問,便是有三道驚雷九天直下,也再不能這般震耳驚心。一個人倏地背脊挺直,牙關緊咬,眼中望去,似有白茫茫迷霧橫無涯際,心頭卻異樣地清明一片,只道:「慕容復!慕容復!你空擔了此名,還要在此喪志負人到何時!」

但聽咯咯輕響,卻是他垂在身側的雙拳不覺攥得愈緊,手上傷口綻裂,鮮血從指縫間緩緩滴落下來,一點點濺上他白衣下擺,紅白相映,又是艷麗,又是駭人。

四家臣只聽得既疑且驚,一時也不知如何應對。忽見慕容復面色如雪,卻是一片平靜無波,向那灰衣僧重行拜倒在地,低聲道:「慕容復,受教!」

那灰衣僧點了點頭,坦然受他跪拜,跟著轉過身來,遙遙向著蕭峰合十一禮,朗聲說道:「蕭大俠武功俠義,冠蓋當時,果然名不虛傳,老衲領教了。」

當時慕容橫劍,蕭峰雙手空空,剎那不及,轉眼卻見這無名僧人突如其來。他雖也不明這僧人與慕容復說的甚么,然眼中遙遙見著那人神色之變,卻只覺心頭愈沉愈重,隱隱約約,似乎便有什么天大事端將要發生。故而這灰衣僧向他合什施禮之時,蕭峰早已有備,立時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兩股內力一撞,二人身子同時都是一晃。